堂下，李象坐在胡凳上，雙臂交疊，低著頭似乎在打盹，看不清表情。

“對上了？”劉德威看馬周樣子，就知道了結果，但還是小聲問了一句。

馬周心情很沉重，默默點了點頭，他現在終于理解孫伏伽為何會疲憊了。朝堂之上都知孫伏伽有一手心算之術，他方才必定是在心中默默算過了。

想到孫伏伽初時一連數頁都翻得如此緩慢，那必定是心算了多例。他沒有開口，那就說明數目只字不差。

后面走馬觀花，是因為短時間根本算不完，只能粗略的看一下，全冊是否都是一樣的內容。

馬周沒有這個能力，佩服孫伏伽的同時，也體會到了孫伏伽同樣的心情，難怪會閉上眼睛。

這冊子上的內容，任誰看了都難以心情不沉重，冊子面前，此時一切話語都只會顯得蒼白，無力。

馬周終于翻開下一頁。

“貞觀十三年十月，立足西市二月，盈利二十萬錢，救助長安縣城南和平坊貧困坊戶一百三十戶，每戶百錢至兩千錢不等，身邊預留兩千錢，用以購買原料，及日常生活所需。”

下面是救助情況。

“孫二娘，寡婦人家，家產為夫家所奪，給傭為生，給與一千錢。

李拐子，殘疾，年老鰥夫，無以謀生，給與一百錢，常例。

......”

接下來是永陽坊，歸義坊，昭行坊......

兩人面臨孫伏伽同樣的問題，冊子太厚，又涉及大量錢財數目，不是他們所長，內容又大致雷同，他們只能同孫伏伽一樣，快速翻過。

兩人吃驚的發現，除了權貴所居的坊外，冊子上救助范圍竟然遍及長安城大多數里坊。

這讓兩人震驚不已，以致精神都有片刻的恍惚。

好半天后，李象都睡了一會，睡眼惺忪的抬起頭來，目光奇怪的望向他們。彷佛在說，你們怎么這么慢。

想到自己驚詫的模樣被李象看在眼里。

劉德威面皮一紅，沉了沉神，恢復威嚴。

他翻開冊子一頁，沉聲問道：“東安郡王，臣對冊中所載，有些許事不明，還望郡王解惑。”

“尚書請說。”李象微笑道。

劉德威不禁點頭，今日這場會審，李象全程態度都極好。且不驕不躁，溫文爾雅，不得不說，光是這份氣度就了不得，不愧出自皇家。

“這常例二字，是何意？”劉德威問道。

“就是定例，每月一次的意思。”李象回答。

劉德威暗暗一驚，瞅著冊子上密密麻麻，到處都是的“常例”二字，怪不得錢都如流水般的花出去了。

“好，本官已曉。”劉德威點頭，再次翻開一頁：“還有這頁所載。懷德坊，莫家老嫗，母子二人皆目盲，給與十五錢，常例。也就是每月給予十五錢可對？”

“不錯。”李象頷首。

“可是，據本官所看，這莫家兩母子情況比之別家似乎更困窘，為何給與的錢財比別家要少，且少得多？

比如和平坊的李拐子，殘疾，年老鰥夫，無以謀生，郡王卻給與一百錢，且是每月常例。”

“這莫家兩母子皆目盲，卻每月只給十五錢，每天不足一錢，一個月也就只夠買三十個胡餅，僅能保一人餓不死。”

“臣不解為何如此？”劉德威眼里透著濃濃的疑惑，說完一眨不眨的盯著李象，似乎想看他如何說。

“這個嘛......”李象停頓一瞬，似乎努力在回憶情況。

“哦，想起來了。”李象說道：“這是因為和平坊的李拐子，無兒無女了無牽掛，已經認命。整日活的死氣沉沉，若不救助他，他會真的把自己餓死。”

劉德威與馬周兩人心里一咯噔，天子腳下，長安首善之地。若真出現餓死人的事情，可不是小事情，尤其是在陛下勵精圖治十幾年的情況下。

“懷德坊的莫家兒子則不同，其依然心氣未銷，寧愿行騙也不愿接受他人施舍。不是我不愿給，而是人家不愿要。”李象回答。

“寧愿行騙也不愿接受他人施舍？”劉德威驚訝不已，心中禁不住微微佩服。馬周更是感同身受，因為他早年處境同樣貧寒。

但兩人隨即不解道：“那這十五錢？”

“是假手于人，也只是在他未能帶回吃食時，由鄰居出面接濟他家兩個餅子罷了。”李象無奈道：“也只能如此了，若不是為了奉養母親，若不是幾十年的老鄰居，缺少一個他都不會接。”

“此事他不知？”馬周突然好奇問道。

“應是不知。”李象想了想，說道。

“持續三年了？”馬周翻開冊子，指著上面的數字道。

“三年了。”李象道。

李象說完，場上便是一陣沉默。

良久，馬周臉上滿是鄭重之色，問道：“敢問郡王，此冊中記載，可是真的？”

劉德威也目光炯炯望來。

李象頓了一下，也難為馬周忍到現在才問，他知道這冊子上內容意味著什么。

于是點頭道：“真，地址，人名，錢財數目都有記載，一查便知。”

馬周與劉德威俱都松口氣，是呀，這些做不得假的，不然經不住查。

“敢問郡王，冊中所記，你身邊所留錢財，從一開始的僅留一千錢，言說用以購買原料，及日常生活所需。可見每月一千錢是能維持所需的。但第二月就變成了兩千錢，以致最終變成五千錢，此數字維持了兩年。敢問郡王，數字為何變化如此之大，開銷又去了何處？”孫伏伽突然睜開了眼睛，眼中厲色依舊：“可有具體賬冊？”

“這......”馬周與劉德威都忍不住皺眉，覺得孫伏伽太過苛刻了。

尋常富貴人家一月五千錢的開銷都不能算多，何況李象一個郡王，自小錦衣玉食，每月只用去了這么點錢，孫伏伽卻揪著不放。

有點太不近人情了。

且事情到如今近乎“真相大白”了，這哪是諸多官員所彈劾的“違反朝廷律令”“以貴身行賤事”，分明是不惜以身犯險，而救濟百姓的典范。

釋家有佛祖割肉飼鷹，舍身喂虎的故事，如今東安郡王舍棄貴胄之軀，化身商賈，不是“以貴身行賤事”，而是行“賤”業做“貴”事。

絲毫不比佛祖差，是犧牲自身名譽，替大唐，替陛下養百姓啊。

非大仁大義，至善至美，難以解釋。

這位東安郡王哪是“罪人”，而是“最人”啊。

世間最純粹，最出色之人。

這已不是懲罰的問題，而是該如何獎賞的問題。

可以想見，一旦陛下知曉此事，會是如何觀感，又會激動到什么程度。

馬周與劉德威對視一眼，莫不感嘆：陛下有了一位嘉孫，大唐多了一位賢王啊。

同時，又暗暗為群起彈劾的官員默哀，可以相見陛下會震怒到何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