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
在很長的時間里,我的意識是分崩離析的。
等我醒來時,我被關在一個暗無天日的地牢里,終日忍受燕軍酷刑的折磨。劇痛彌漫四肢百骸,意識破滅的邊緣,在腦海里不斷閃回的,是一年前我與長蔚在涇海那段日子。我在燕國被關了整整一年之久。
燕齊宿仇,齊強燕弱,齊攻燕已為常態,是諸侯國眾所周知的事情。
此前,諸侯合謀與燕伐齊之戰后,燕將秦開奉昭王之命襲破東胡一役,使燕國領土擴展到遼東一帶。昭王終使燕國躋身于七雄列,國力強盛,風云一時。但我齊多次進犯燕國,恩怨之梁,越結越深。
而我落入燕軍之手的消息,迅速諸侯國傳開。傳入齊國時,齊國上下滿堂震驚。齊威王下榻至上大夫府,與義父段干綸共謀營救之事。然齊相鄒忌主張不救,對齊威王說:“臣聞燕國欲將殃云子捆城門示眾,后萬箭處死。燕國仇我齊,此舉定是想挑起兩國之戰。”
義父段干綸心火惱怒,但未浮于表,“難不成我齊還怕燕國不成?”齊相鄒忌手持羽扇,對義父說:“上大夫愛子心切,但燕國若聯合諸侯國助其,對于我齊實則不利。”
齊威王點點頭,言道:“鄒忌言之有理,秦、楚、趙、魏皆是豺狼虎豹,我齊妄不可大舉動兵。不過,上大夫可派一支精銳刺軍前去營救。”
義父一番思慮,大舉動兵確為不妥,而且權其不可全控,沉吟道:“多謝大王。”
商定后,鄒忌隨威王離開了上大夫府,刺軍連夜趕制薊城。燕王知曉齊國不會動兵,但層層守備,密不透風。第一批刺軍全部死在我眼前,我看著他們躺在鐵牢外的血泊里。
次日清晨,燕兵將我懸吊在城門樓,燕國百姓聚集圍觀。謾罵聲不絕于耳,詛咒聲此起彼伏,我被燕國百姓唾棄,糞土不如。
燕國想必是尋了秦或是韓做聯盟,想讓齊國大肆出兵,達至兩國交戰的目的。上演螳螂撲蟬,黃雀在后的戲碼,然后乘虛攻打齊國。
但齊國謀士之多,修八尺有余之鄒忌、文韜武略之段干綸、慧心睿智之淳于髡等,豈會因我而失之大局。當然,我自知齊國亦不會大舉動兵,且則無必要。
死亡的陰影,猶如昏暗陰霾的天色,籠罩我心頭。多少人死于我劍下,有多少亡魂在看不見的地方窺視著我。
眼下的一切喧囂,在我的視網膜上鑿下痕跡。刻出一個蒼白無望的故事,而我則成為丹青竹卷的歷史,又或是被抹除的眾矢之的。
一年暗無天日、肉體酷刑的折磨,我在無數死亡的邊緣徘徊,在接近死亡的長河里尋找我本能的求生意義。但人如敗柳易傷,如枯葉易腐,終是要塵歸塵,土歸土。
我無力的垂下目光,愕然發現第二批刺軍混在人群里。我麻木而蒼白的閉上眼睛,我知道這些受義父派遣前來刺軍,都會死在眾目睽睽之下。這樣反倒是給燕國增了威嚴,我和刺軍成為燕國以此還仇的砝碼。
果不其然,第二批刺軍在拔劍出鞘的剎那,被早有準備的燕軍圍剿,沒有留一個活口。與燕軍交好的諸侯在堅固的城墻上看這一出戲,而我亦無力挽回局面。
弩兵拉開弓弩,我與死亡的距離,僅有咫尺之遙。
可我,并不想死在這里。我還有三個尾鱗沒有打開,未知曉其中之秘。我還想再次見到長蔚。
可我,還有機會嗎……
忽然,天空烏云翻滾,彷如要壓城而下,吞噬薊城。緊接著,滂沱大雨淅瀝而下,電閃雷鳴緊隨而至。燕國百姓眼見這云雨變色,狂風席卷,嚇得亂躥。燕軍見幾乎要震破鼓膜的密集雷電,也是慌了心神,面面相覷。一道迅雷不及掩耳的閃電打斷了我上方的井繩。我失去重心,從城墻上墜落,身體被擊中,失去了意識。
意識陷入黑暗的最后幾秒里,我聽見燕將大喊:“何許人也,膽敢劫囚……”
緊接著,是無數人的慘嚎,響徹這片天空。我的視線已模糊不清,看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情。此刻,仿佛時間是頓止了,我能感覺到我的身體輕化得如同雪鳥的羽毛。
像風一樣沒有重量。
夢境里,我看到一個頎長的背影。他長發如墨,像飄搖的柳絮,玄袍流云鑲邊,印著一條紫金龍紋,但他始終沒有轉身。
醒來之時,我聽到了流水潺潺,好似一婉輕曲,縈縈繞在耳畔。
疼痛席卷四肢百骸,我艱難地從床榻上坐起來,推開竹門走到屋外。一位雙鬢皆白的老者,,坐于門前。
屋外的光景,一片蔥綠竹林。一條淙淙清溪,蜿蜒在地平線上。
我扶著門壁,朝他走去,單膝跪地,低頭道:“晚輩感謝前輩救命之恩。”老者悠然而起,雙手扶我起來,然道:“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殃云,我們又見面了。”老者語一出,我驚愕,我與他素未謀面,怎得他竟認識我。
“你自然是記不得,因為我讓你通往涇海之時,便把你的記憶抹除了。”老者輕捋銀白長須,眸光溫和,如是說道。
我乍聽“涇海”、“抹除記憶”,我失憶的原因難不成是因為他?“前輩靈氣逼人,我失憶難道是您……”老者點點頭,然后中斷了我說話。他說:“吾乃清溪鬼谷之主。”
“前輩即是鬼谷子前輩,晚輩無理之處,還請前輩見諒。”龐涓、孫伯靈皆出自鬼谷子門下,又有孰人不知,我趕忙再次鞠禮。
鬼谷子引我坐下,我遂從而坐。問鬼谷子:“前輩,您方才說是您讓我通往涇海,前往叆華?”
鬼谷子深邃的眉宇上,仿佛縈繞著一層白色的云霧,與其雙鬢之色融為一體。他言道:“無錯,是老夫開啟迷津陣,你才可入內。”
“迷津陣?”我疑惑不解。
鬼谷子指著眼前的茂密竹林,那一棵棵綠意通幽的竹子,說:“你看眼下這片竹林,每一竹子落地之處即是陣法的一個天位,而迷津陣總共由八十一個天位組合而成,而老夫即是陣法之眼。”
話音甫落,視線里出現一道道金色奧秘的紋路,形成一個龐大完整的陣法回路。我驚詫地望著眼前的光景,內心的震撼令我瞠目結舌,久久未回歸平靜。素聞鬼谷子通天徹地,智慧卓絕。日星象緯,可窺探天機,眼前的一幕令我意識到有關他的傳聞,似乎不假。
我陷入沉思,憶起并貫連《叆華經》上“三生寤夢華胥引,迷津指渡叆華說。”一說,我茅塞頓開。失聲說道:“迷津指渡叆華說……”恍然大悟之時,明白了所謂迷津指渡的其中奧義。迷津陣啟,指渡涇海,方可達叆華之國。
鬼谷子凝視著我,仿佛在思考著什么。然后他告訴我,他是九州大地上叆華國的邊緣護法。我不解地問:“莫非前輩來自叆華國?”
他點頭,言道:“嗯,我本名王詡,我作為叆華國的邊緣護法,阻止九州大地之人進入叆華,便是吾之職。”
我繼續問:“既然如此,前輩為何又讓我進入叆華國的疆域呢?這豈不是有所違背。”枝葉間,一道光照射進鬼谷子清澈的雙瞳里,將他的臉照耀得篤色斑斕。“你擁有王脈,凡是有王脈之人,便可入境。因為你有可能是下一任叆華國的王。抹除你記憶的用意,你以后會知道。”
“離開涇海后,我出現在燕國的上空,這也是前輩之意?”
鬼谷子點頭。原來,我被燕國囚禁的罪魁禍首便是他。此時我心中有恨,但更多的是疑惑。鬼谷子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慮,直言不諱道:“你莫要仇視,只是你時機未到。此劫乃命中注定,凡事自有其意。”聽其一說,我便釋然許多。但無論如何,我亦感激鬼谷子的救命之恩。
我沉吟了一番,道:“前輩救命之恩,他日……”話未盡,語未落,鬼谷子再次打斷我。對我說:“救你之人,并不是我。”
我驚疑,既然不是他將我救下,那誰還有如此大的能耐,令天地變色,風卷云涌。“不是您,是何人?”鬼谷子一如既往的諱莫如深。“他日你便會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