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閑話汪曾祺
- 孫郁
- 4032字
- 2024-11-20 11:32:04
一 一個儒者

《邂逅集》,一九四九年十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汪曾祺,攝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
我認識汪曾祺先生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那時候做記者,有一年春節(jié)的時候,文藝部搞聯(lián)歡,把汪先生與陳建功、劉恒等人請來。我與汪先生是鄰居,那次上他家送請柬才開始與之交往。其后,偶有信件和電話聯(lián)系,直到他去世,時間不長,只有五年。
他去世的消息是我在報社連夜發(fā)出去的。那次經(jīng)歷給我深深的刺激,因為此前不久我們還見過面,談了些趣事。他還幫助一個退休的女作者,為其文約來幾篇評論文字,發(fā)在我編的版上。我很感動于他的悲憫之情,以及他對人的愛憐態(tài)度。只能用“真”來形容這個人,老一代的溫暖感,在他那里都有一些,可謂古風吧。那時候經(jīng)常接觸一些傲氣十足的作家,我得到的只是一些失望感??墒峭粝壬耆莿e樣的,在我看來,他是灰蒙蒙天底下一灣清泉,走到哪里,哪里的晦氣就消失了。
當時文壇吸引我的人只有張中行、孫犁和汪曾祺三人。孫先生無緣見面,汪先生和張先生給我的印象之深,則是永難忘記的。那時候人們說汪曾祺是個士大夫式的人物,我卻在他那里感到了一絲孤獨,是從他內(nèi)心流露的孤獨。我們談天的時候隨意而快慰,我感覺自己在這個老人面前很放松。他身上有迷人的東西在流溢著,聲音、神態(tài)都像林風眠的繪畫一樣透著東方的靜謐;對時弊的不時譏諷,都自然無偽,很有趣的。
他的住所在晚年變動了兩次。第一次是搬到蒲黃榆,我那時就住在附近;后來搬到虎坊橋,與邵燕祥先生很近,我也多次去過。他家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沒有奢華的裝裱,也見不到大量的藏書,可是很有味道。汪先生對來客很熱情,從沒有拒人千里的感覺。我見到他,像面對自己的父輩一樣隨意,覺得這是個很值得信任的人。直到我為他逝世十周年舉辦展覽的時候,內(nèi)心依然保留著對他的那份眷戀和敬意。我覺得他對漢語的貢獻,是我們這些后來者難以達到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壇如果沒有汪曾祺的存在,將大為遜色。我在他那里讀出了廢名、沈從文以來的文學傳統(tǒng)。漢語的個體感覺在他那里精妙地呈現(xiàn)著。那時候的青年喜歡創(chuàng)新,可是他們的文體都有些生硬,讓人覺得不那么自在。汪先生的作品不是這樣,一讀就覺出很中國的樣子;而且那么成熟,簡直是我們軀體的一部分。我也正是通過他的小說,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以來文化遺失部分的復蘇。
汪曾祺的人緣好,像他的文字一樣被許多人喜愛。他好像沒有等級觀念,與人相處很隨和。他的身上有種溫潤的東西,我們從中能呼吸到南國的柔風。沈從文的清秀,廢名的古樸,在他那里都有些。重要的是他的文字后有著歐美文學的悲涼的況味,這是一般作家所沒有的。較之于他的文學前輩,他似乎更好地處理了文學個人化問題。當人們還在討論人道主義與異化的問題時,他已無聲地回答了諸多的難題。而且,就精神的色彩而言,他總要比別人多一些什么。
關(guān)于汪曾祺的生平,已經(jīng)有多部作品介紹,研究者日見其多。我一直喜歡他的自述。在《自報家門》中,他寫道:
汪曾祺談到自己的家譜多少還是有些自豪的。他的爺爺是清末的“拔貢”,自然有文墨;而父親則是地方的文人,琴棋書畫都會一些,士大夫的喜好也帶在身上。他很有感情地說:
應當說,他小時候的環(huán)境和古中國沒有什么區(qū)別,鄉(xiāng)村世界的禮俗、古風依舊。他晚年對民俗學的喜好,無疑和早期的記憶有關(guān)。在民間土生土長的東西,恰是中國文化不衰的因子。那些遺存一旦和現(xiàn)代的人文理念交融,就會產(chǎn)生不凡的氣象。汪曾祺在藝術(shù)上的成績,是受惠于鄉(xiāng)土社會的各類遺傳的。
汪曾祺的故鄉(xiāng)江蘇高郵,是個有古風的地方。他在為《高郵風物》寫序時,說家鄉(xiāng)的文化有兩個特點:一是多半和水有關(guān);二是許多景點都有浪漫主義特征。[3]那些神異的傳說和建筑、古老的詩文攪動在一起,成了他后來創(chuàng)作的底色。他屬于典型的江南才子式的人物,故土的歷史遺跡,那么強地刻在軀體里。我們說鄉(xiāng)土文學在復蘇的過程中借鑒了舊時的記憶,是對的。
香港的舒非有一篇文章《汪曾祺側(cè)寫》,其中說:
見過汪曾祺的人,多少都有類似的感覺,但這是外在的。其實他是個很灑脫的人,有一點名士氣和狂者風范,比如喜歡獨處,愿意喝酒,又是美食家。酒后口吐狂言,天真得像個孩子。眾多友人中,談到他都故事多多,倒愿意描寫酒后的汪氏的可愛。高曉聲寫過《杯酒告別》,醉意繚繞的影子煞是可愛。陸文夫的《酒仙汪曾祺》里有多個醉酒的場景,寫得傳神。其中有一段說:
上面的記錄都有點《世說新語》的味道,那些平凡而有趣的故事,倒透露了其性情中可愛的一面。
汪曾祺在理論上沒有什么天賦,但在審美的感覺里,提供了諸多文化人類學的談資。許多人類學家感興趣的存在,從他的文章里都能夠找到。而且,莊子和孔子的傳統(tǒng),在那些有趣的文字里也有,只是詩文里的韻致是現(xiàn)代的,受過西洋文明的沐浴。這個交錯的現(xiàn)象,在五四前后存在過,汪曾祺把它們單純化了。而我相信,故土的那些經(jīng)驗,也是他無法切割與士大夫傳統(tǒng)聯(lián)系的根由。
高郵的水色,給了他柔軟、溫和的性格。自然,那些浪漫的遺產(chǎn)地,也暗示著生命的情趣。凡人苦樂,草木蟲魚,都有存在的理由,那些一閃即逝的靈光,總該留念吧?
汪曾祺總體來說是個儒者,馬克思主義懂得不多,要說懂,也是皮毛,不足深論。而儒家的不偏不倚、君子憂道不憂貧、敬鬼神而遠之等理念,在他的骨髓深處存著,使其在最革命的年代,依然未能忘情其間,真真是處亂世而不改其顏的中行之人。馬克思的思想要進入體內(nèi),似乎不及孔老夫子那么容易。這也是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脫穎而出的原因。復古的熱情拯救了小說,他身邊的人,很難意識到此點的。
最難忘的是他談天時的笑。神情頗有趣味,沙啞的聲音似銅鐘般回響。那是穿透歷史的聲音,在舊書與新書間形成一股勁風,吹著身邊的人們。我喜歡聽他談天,慢條斯理,有時是輕描淡寫的流盼,沒有什么顧忌。對歷史人物的短長并不回避,有的看法直入核心,落地有聲。那些趣事在他的傾訴里獲得了一種神異的力量,接觸過他的人,都從中獲取了些什么。
現(xiàn)在,回望那些熟悉的場景,許多片段已散失到歷史的空洞里。但瞭望汪先生的時候,也是我對自己生命的一次自省。和他對話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缺少許多精神的準備,有的東西是從來就沒有的,是先天的貧血。有時候私下想想,也許,我的喜歡他,是自己未曾有過那樣的生命體驗吧,是他把我們這些俗人從喧嚷里隔離開來,讓我們稍微體味到靜穆的味道。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我是沒有過靜觀的快樂的。也恰恰是他,在粗糙的時代,貢獻了精巧的珍品。漢語寫作的魅力,無法抵擋地在我們的身體里蠕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