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失去的三百年:地理大發現之后中國的開放與封閉(1516—1840)(經緯度叢書)
- 郭建龍
- 5210字
- 2024-11-14 14:39:10
真正的分歧
在本章的最后,我們還要討論一個謎題:為什么同樣的貿易制度在英國人看來是無法忍受的,但在清朝官僚集團和皇帝看來不僅沒有弊端,反而必須執行,甚至稱得上帝國的基礎?洪任輝告狀的內容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外國商人對于清朝的貿易規章已經忍無可忍,可官員們卻認為有問題的是外國商人,而不是偉大的制度。
最深層的原因在于雙方的統治哲學是完全不同的:西方的政治和司法是結果制的,而清朝的政治和司法是過程制的。
兩種統治哲學最大的差別體現在政治成本上:西方的結果式哲學雖然削弱了政權的控制力,卻不需要太多的官員,政府機構也較為簡單,行政成本比較低;清朝的過程式哲學會產生強大的控制力,必須有一個復雜且龐大的官僚集團來控制社會,而社會為了養活這個官僚集團,必須付出沉重的稅負作為代價。
在對外貿易方面,兩種統治哲學有著更多的碰撞。西方式哲學只強調結果,也就是說,除非是戰爭時期或者司法另有規定,大部分情況下,商業船只可以自由往來于各個港口并進行貿易,當地政府享受稅權,只有人員違法時才能介入。而清朝時期的政治哲學卻要求政府管理商業的方方面面,避免出現任何事故。從船只入港開始,官員們就必須將船管理起來,與此同時,政府還必須將船上的貨物和人員都納入管理,為了管理船、人和貨物,必須建立起龐大的影子體系,船只的管理歸屬海關監督,而貨物則交給了行商處理,讓行商成為政府管理的延伸。由于人員更加難以管理,于是干脆禁止他們在港口停留,只有商船負責人可以下船,在特定區域暫住,普通水手則連下船的權利都沒有。由于管理系統過于龐大,為了養活管理人員,政府就必須從貿易中抽取過度的稅收。這些稅收又包括了兩個方面:一是政府的正式官員,他們的成本被計入正稅之中;二是正式官員之外,還有各種買辦、書辦、掮客等,他們的工資是無法列入正稅的,因此政府只能默許一個龐大的影子稅收體系存在,這是一個灰色的體系,它吸納的財富甚至高過了正稅。于是,清朝的過程式管理意味著大規模的苛捐雜稅,這卻又被政府看成是合理的;而彼時西方的結果式管理卻沒有這樣的需求,沒有這么強大的影子稅收體系,也沒有如此多對人身和財富的限制。這一切,都讓西方商人感到陌生和不適應,但不管他們如何抱怨,東方的統治者只看到了制度的合理性。
具體到當時的廣州海關,雖然洪任輝和歐洲人抱怨多如牛毛的各種費用,但對海關來說,每一項費用又都是不可或缺的。而帝國行政體系的權力又太大,不僅外商無法明白那些費用是干什么用的,甚至連保商也弄不清,只要海關監督下令,其余的人都只能服從。
甚至由于廣州海關收入豐厚,皇帝還會不斷地要求這里的官員向中央進貢特別稅,以滿足帝國官僚體系在其他特別項目的開支,比如救災或者軍事行動。
至于洪任輝抱怨的保商制度,本身就是維持帝國統治鏈條關鍵的環節之一,除了幫助政府最大化稅收之外,它還肩負著其他重任。設立保商制之后,在外商和政府、社會之間就形成了有效的隔離層。外國人被隔離在一座精巧的繭房里,他們只負責運來進口貨物,再運走出口貨物,至于買賣的價格,他們說了不算,各種稅費也不由他們說了算。他們與中國社會更是隔離的,除了保商、行商之外,幾乎用不著見任何人,也幾乎不被允許去任何地方。外國人完成了貿易,但對中國社會一無所知,也就不至于影響社會的超穩定結構。(61)
另外,欽差之所以無法獲知詳情,還與商人們不敢說話有關。其實這些行商也受盡壓榨,但在欽差面前不敢說出實情,只能在私下里告訴英國人實情,并表示自己在官員面前無法表達。(62)
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外國人可以告狀,但經過皇帝及其大臣審查之后,往往發現告狀的理由不成立。這就造成了英國人苦不堪言,中國商人也苦不堪言,但是政治官僚安之若素,看不到任何問題的奇景。到了這一步,所謂的告御狀不僅不會起作用,反而會更加強化系統本身,讓它變得更加剛性和不可調整,雙方的下一次對峙已經在路上。
本書所描寫的內容,就是追溯從地理大發現到1840年的三百多年時間里,閉關鎖國的社會是如何形成的。而這里所講的洪任輝的故事就是最重要的節點之一:在此之前,中國表面上還存在多口競爭的貿易制度,只是隨著制度的僵化,貿易的空間越來越?。辉诖酥?,清政府放棄偽裝,將原本扭扭捏捏的軟性禁止變成硬性的規章,閉關鎖國終成國策。
我想,這里有一個現代人普遍存在的困惑:從地理大發現開始,到1840年的解禁為止,中間有著漫長的三百年時光。在這三百年里,中國已經和海外有了一定的交流,甚至有過令人振奮的開眼看世界和“大翻譯運動”(63),但為什么三百年過去了,中華民族在睜開眼睛之后,又選擇了閉上眼睛,不僅沒有迎頭趕上,反而開始了可怕的閉關鎖國,從此徹底和世界隔絕了呢?
我希望讀者認識到,這三百年并非鐵板一塊。事實上,歷史曾經也表現出帶有希望的一面,那就是,中國的確對西方的到來和地理大發現做出過反應,甚至是善意的、進取的反應,它也曾經接納過西方的思想、科學和商業,也有不少人認識到西方的先進性。
可是,不管有多少機會在眼前,由于制度慣性,到最后都只能走向一個結局:重新封閉,更加封閉,一次次封閉。
為此,我們必須首先分析曾經出現過的希望時刻。而這,要從第一個百年的試探開始……
(1) 準噶爾的存在影響了清朝自康熙皇帝以來的對外政策,特別是對俄國的政策。康熙皇帝與俄國簽訂《尼布楚條約》就有做一定讓步、騰出手來對付準噶爾的考慮??滴趸实蹜饎倭藴矢翣柎蠛垢翣柕?,但準噶爾依然有給清朝制造麻煩的實力。雍正時期同樣為了對付準噶爾,對俄國采取了軟化的政策。乾隆時期終于抓住機會平定了準噶爾,形成了清朝遼闊的版圖。但此時,清朝與俄國的關系已經在兩次條約(《尼布楚條約》和《恰克圖條約》)中確定了。關于中俄關系和清廷平定準噶爾的內容,見本書的第二部和第三部。
(2) 陰歷五月三十日,見定??偙_英笏奏折,出自《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乾隆朝·英吉利通商案》。本書中所有的陽歷日期用阿拉伯數字表示,所有的陰歷日期用漢字數字表示。
(3) 英國人記為“Kitto Point”,根據奏折,為雙嶼島。
(4) 這里對于人名和過程的還原,英國人方面的記載取自《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1635—1834年)》,中方記載依據的是《清代檔案史料選編》。
(5) 這兩份奏折都保存在清朝的檔案之中,表明當時各級官員的上奏系統都是完善的,也表明當時雖然還沒有實行一口通商,但皇帝對于禁止英國人在定海貿易是知情的。
(6) 根據規定,東南亞地區的朝貢團隊不得北上天津,只能在南方的廣州登陸,再改走陸路和內河水路進京,英國人的做法已經違背了規定。
(7) 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1635—1834年)》。下文趙之瑛的名字來自中國方面的記載,并與英國人的記載吻合。
(8) 大班是專門負責管理的商業代表,除了航行指揮權歸屬船長,船上貨物的管理、處置,貿易如何進行,甚至船只航行目的地等,都由大班決定,其相當于貿易公司在船上的代表。
(9) 英國人與廣州海關的沖突到這時已經持續了六十多年,由于雙方制度的原因,一直無法解決。見本書的第二部和第三部。
(10) 英國人記載了這封告狀信,但中方記載里顯然沒有提及。
(11) 英國人原文稱其為“把總”。
(12) 趙之瑛為了要錢可能夸大了風險。他認定英國人告狀并不會給他帶來多大的風險,因為作為武官的他并不需要為英國人的擅自北闖負責。
(13) 敘述來自洪任輝,也可以看出,他的告狀信從海關和貿易官員到行政官員的傳遞過程。
(14)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乾隆朝·英吉利通商案》,在皇帝的第一封詔書中,給事中的名字為胡銓。
(15) 福建的海關由福州將軍負責,因此,新柱恰好是福建系統內的海關官員,皇帝出于他對海關的熟悉而選擇他擔任欽差。
(16) 廣州的海關系統與福建不同,設立了專門的海關監督,獨立于兩廣總督,皇帝的命令等于將海關監督免職,再由兩廣總督和福州將軍兩位沒有利害關系的人共同查辦廣州海關的問題。
(17) 這里可以參考后來的英國使節馬戛爾尼的路線,在來程時,皇帝允許英國人乘海船到達天津,但在回程時,則必須由內陸前往廣州,不得再從天津由水路返回。
(18) 康熙前期,為了對付臺灣鄭氏,清朝采取海禁和遷界的政策,造成了沿海居民的流離和貧困,見本書的第二部。
(19) 其中江海關由于偏僻,被外國商人放棄;浙海關由于自己的貿易政策偏緊,不利于貿易;閩海關由于存在對臺貿易,也對海外商人進行了限制,加上交給了福州將軍管轄,不利于促進商業。見本書第二部。
(20) 在后期,清政府還會要求船只將隨船的炮具都卸下,扣押在岸上,等回船的時候交還。但在當時還未形成固定化的要求。
(21) 大部分時候,十三行并非恰好十三家。事實上,到鴉片戰爭前,由于大量的行商倒閉,清政府很難找到愿意進入這個行業的人,最少時,有能力給外商作保的行商只剩下三四家,其余皆破產或接近破產狀態。
(22) 分頭銀自明朝就有征收,繳送銀自雍正五年(1727)新加。乾隆皇帝登基后,由于外商的申訴,皇帝將分頭銀和繳送銀取消,但事實上,這之后至少分頭銀依然在收取。分頭銀和繳送銀的解釋,見本書第二部和第三部。
(23) 根據粵海關記載,進口規禮為1125.96兩白銀,出口規禮達533.08兩。
(24) 寧波港即浙海關所處地,海關辦公室設在寧波,但貿易港在舟山。
(25) 此處指閩浙總督。這個總督職位出現過多次變動:順治二年(1645)為福建總督,駐地為福州,兼管浙江。順治五年為浙閩總督,駐地為衢州。順治十五年福建、浙江兩省各設總督??滴醵辏?684)取消浙江總督??滴醵旮臑殚}浙總督。雍正五年(1727)分置。雍正十二年撤銷浙江總督。乾隆元年(1736)再設浙江總督。乾隆三年再次合并為閩浙總督。
(26) 關于粵海關和其他海關具體的不同演化,見本書的第二部。
(27) 位于舟山本島西北五海里處。
(28) 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1635—1834年)》。
(29) 根據英國人計算,寧波的貿易稅率事實上最終是廣州的1.44倍。
(30) 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1635—1834年)》第九十七章洪任輝的信。
(31) 廣東十三行行商的艱難,見本書的第三部。
(32) 根據乾隆《將李永標解任查辦諭》整理,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
(33) 廣東和浙江對洪任輝的報告,分別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李侍堯奏遵旨禁止夷商洪任往寧波折》《浙江巡撫莊有恭奏洪任駛船來浙已命回廣東折》。
(34) 李侍堯奏折引皇帝諭旨原文表明,皇帝其實已經多次禁止英國人前往寧波。
(35)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浙閩總督楊廷璋奏洪任來浙投呈并無奸牙勾引代謀捉筆情弊折》(“浙閩總督”應為“閩浙總督”,今按《清代檔案史料選編》原樣記錄)。
(36) 乾隆皇帝在他漫長的統治生涯中曾經多次強調中國不需要海外貿易,反而是海外離不開中國貿易,因此,允許外國人進行一定的貿易只是中央帝國的恩賜而已。
(37)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李侍堯不得稍存回護之見諭》。
(38)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李侍堯奏夷商控告監督李永標折》。
(39) 保商的問題更多是制度造成的。見上文。
(40)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查抄李永標家產諭》。
(41) 洪任輝路上的情況,見他自己寫的匯報信,引自《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1635—1834年)》。
(42) 查抄李永標情況見《新柱等奏請將李永標革職并查封任所資財折》,洪任輝供出內應見《新柱等奏現在遵旨查辦李永標折》,均引自《清代檔案史料選編》。
(43) 清朝官員對外國人的態度,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1635—1834年)》。
(44)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新柱等奏審明李永標各款折》。
(45) 欽差隱瞞了火耗過大、收費過高的問題,但也可能是他們不知情。
(46) 見《鴉片戰爭前的東南四省海關》,引《文獻叢編》第11輯中的《雍正朝關稅史料(續)》。
(47)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
(48) 船只和下述大班的內容,均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1635—1834年)》。
(49)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楊廷璋奏逐令洋船回粵折》。
(50)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新柱等奏曉諭各番商折》。
(51)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新柱等奏曉諭各番商折》?;实圻€在奏折中寫著內外有勾結的地方寫下“公論”的御批。
(52) 出自新柱的奏折,這里的“觀”字顯然就是“官”字,廣州的行商也大都稱“某某官”。
(53)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新柱奏復奏內地有無奸徒勾引夷商現在查辦折》《楊廷璋奏復奏洋商委無浙省奸徒勾引折》。
(54)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新柱等奏減辦洋貨及訊查代寫呈詞折》。
(55)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新柱前面的奏折,以及《清高宗實錄》卷五九七的“九月癸亥”條。
(56)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莊有恭奏遵旨查辦味啁夷船催飭回棹折》《莊有恭奏浙省并無奸牙勾引夷商折》。
(57) 見《清代檔案史料選編》中的《嚴懲與夷商勾結之內地奸民諭》。
(58) 根據《清朝柔遠記》,乾隆二十七年(1762)秋九月,釋放洪任輝,交給大班的船只載回,兩廣總督給英國國王寫了照會,叫他約束洪任輝,不得重新潛入中國。
(59) 見《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1635—1834年)》引公司內部的信件。
(60) 關于康熙皇帝的對外政策,見本書的第二部。
(61) 中國古代歷史上的集權時代,對于維穩的需求始終被置于效率之上。
(62) 英國人特別強調了中國保商在不同場合表態的差別,他們絕不會向官員抱怨,但在私下里說話時,卻總是抱怨制度的問題。
(63) 關于大翻譯運動,見本書的第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