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溫驟冷。
查爾斯隨部隊經過一座座白色大理石噴泉,貞女手中傾倒的陶罐此時空空如也;小天使頑皮地挺腰,卻沒有水柱從胯下滋出;只有兩行濕跡凍結在圣母臉頰,顯示出與平日一般無二的悲憫。
不到一天半,戒嚴指揮部就基本掌控局勢。在大部分地區,居民們已經恢復正常生活。
從軍事角度評判,與其稱贊元老院行動迅速、處置果決,倒不如說這樣一幫烏合之眾能沖進首都才是意外。
如同熱刀切黃油,老兵們的聚集地被分割成彼此不相連的幾塊,只待各個擊破。
規模最大的一伙就盤踞在距上城區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當局似乎還想最后勸降一次,讓事情有個體面收場。
“親愛的老兵手足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
甜美女聲從前方傳來,查爾斯恍惚間發現自己雙拐了,連忙趕了一步調整回來。
“——指揮部愿意報銷你們回家的路費!”
這支隊伍的主力是馬克西姆斯將軍直屬的衛戍區第一旅,大名鼎鼎的“厄爾曼頂門杠”、世界之都驕傲的拱衛者。
而自己所在的前鋒則全部由軍官和士官組成——根據元老院命令,厄爾曼所有軍事貴族都必須派員參加。
“老兵手足們,圣光公教會已經宣布啦——”
皇家大劇院前廣場已被征用為法師陣地,幾十個灰袍子席地而坐,從外到內圍出三個同心圓,圓心位置站著一名身材高挑的金發女郎。
她雙手交叉于小腹,臉上帶著夸張笑容,面對空氣慷慨陳詞:
“——「烈士圣骸」為異端信仰,是敵圣光,不能得救贖!”
廣場地面已被清洗過,但白得發亮的瓷磚間,某些縫隙隱隱顯出異樣的暗褐,它們彼此勾連,密集成一條粗線,從廣場入口一直蔓延到劇院正門。
隊伍從廣場旁走過,查爾斯的目光在灰袍子間掃過。
達克坐在同心圓最內層,他一邊低頭念著聽不清的咒語,一邊揮舞手中雞蛋大小的茶色水晶——好像正是自己賣給他的那顆非凡特性。
廣場一角停放著十幾輛平板大車,各個裝得滿滿當當,上面蒙著帆布。
輔兵們大多卸了牲口,圍著大車或坐或蹲,用驚訝的目光打量不遠處的法師老爺們。
大劇院逐漸被查爾斯甩到身后,他跟隨隊伍不急不緩踏上臺伯河主橋的月白色圓拱,一道重步兵密集方陣首先從對岸冒出頭。
二、四、六,一共六行縱深,最后一行舉著明黃色橫幅:你正違反法例,可能被逮捕!
那是本次表現欠佳的城防軍,指揮部偏要把他們擺在最前線,讓他們在首都居民面前將功贖罪、挽回風評。
離方陣不遠,查爾斯很快看到了一望無際的灰色人潮,他們靜佇在那里,無言地凝望一河之隔的上城區。
和一天前相比,老兵們更加萎靡了。
也許是因為寒冷,也許是因為缺乏藥品、食物、甚至飲水,但他更傾向于認為:他們不再抱有希望。
到了這個地步,傻瓜也該意識到:就算“陛下的本意是好的,只是下面執行壞了”,他們也不可能打敗“壞貴族”,也無法面見皇帝了。
扭頭看向防線側后——經驗告訴自己那里是最佳觀察點——一座塔樓的高臺上,往來穿梭著大批勤務兵和衛兵。
在他們身后,查爾斯認出了不少大人物的臉。
伊芙琳、阿爾薇、愛德華......甚至還有奴兒哈王及他的忠仆瓜爾佳。
簡直就和撫遠堡閱兵一樣!
但這次,對手換成了自己人,蠻族領袖則獲邀站在高臺上,俯視厄爾曼人彼此攻殺。
真他媽的......
走神的查爾斯猛地一頓,差點撞在一頭橘紅色長發上——
全隊停止前進,原地展開作戰陣型,就部署在橋拱頂點。
“老兵手足們,只要你們放下武器、停止抵抗,指揮部將既往不咎、護送大家回到溫暖的家中。”
他們的日子早過不下去了,哪還有什么“溫暖的家”!
查爾斯決定有空時去戰史館查查,看到底有沒有一場戰斗是通過心戰廣播贏下的。
“這是最后通牒!如果繼續負隅頑抗,下場只有死路一條!”
在軍官的號令中,他一邊整理甲胄,一邊觀察四周,身前的女孩看上去和自己一樣心神不寧。
身側,尼古拉動作利索、面無表情。
戰爭在這名輕步兵臉上留下了痕跡,既然婭絲卡和自己都在為昔日戰友擔憂,他怎么如此無動于衷?
“喂,撫恤金的事兒......”壓低聲音,查爾斯用胳膊肘輕點對方刀鞘:“兌換比例......聽說了嗎?”
真是諷刺,自己平時最討厭士兵們在結陣時咬耳朵了,紀律性差到令人心煩,每次見到都要照著屁股猛踹一腳......
“和廢紙一個價。”
尼古拉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沒辦法,幾個大貴族不帶頭收,下面的商團沒人愿意冒險......”
他的左耳現在還凍結在赫圖拉城外。前幾天,他親自去證券交易所兌換過傷殘撫恤——
坐馬車去的,走路回來,耳朵換來的撫恤金正好和車費相抵。
“我們這是在做什么呀!你不是說,‘元老院和陛下從不虧待自己的好戰士’嗎!”
“他們只是想活命而已,他們有什么錯?”
查爾斯嘴唇發白,伸手指向灰色人潮,聲音有些顫抖:“那里面,沒有你的士兵嗎!他們不是好戰士嗎?”
“查爾斯——”
深吸一口氣,尼古拉覺得自己有必要扮演一次諍友的角色:“你什么時候升將軍的,怎么沒告訴我一聲?”
查爾斯一愣。
“我的朋友,老早就想對你說——”
趁軍官還沒注意到,尼古拉將他胳膊壓下、手指扳回掌心:“你身手不錯,但絕不是一等一的士兵。”
“如果要我挑選,你連在我手下當個排頭兵都不夠格——知道為什么嗎?”
查爾斯緊抿嘴唇,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因為你想得太多!”
尼古拉的語氣斬釘截鐵,像是在說服好友,又像在告誡自己:
“從南到北,我見過不知道多少人因為想太多,最后害了自己。”
“既然從軍法處撿回一條命,就別糟踐了——服從命令,做個純粹的軍人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