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青，水碧，但姬無憂無心賞景。

姬無憂沒爬過這么陡的山。

她自修成人形以來，所待的地方也不過是她出生就在的那座青要山，連離家不足十里的村莊都不曾涉足。第一次出門遠行，因為不想跟凡人有太多交集，還特地選了與村莊方向相反的一條路。

姬無憂擦了擦額角的汗，抬眼望去，山路綿延不絕，峰頂直插云端。

這個方向的路上原來有這樣高的山么？

心下嘆了口氣，姬無憂還是慢騰騰地抬腿繼續走。

她出門前都與柳樹爺爺說好了，此行可是要去見識天下山水的，總不能連這頭一座高山的山頂都沒見過就打退堂鼓吧？

借凡人們的話，“來都來了”。

山頂的石崖上，端坐的地藏尊者睜開了眼睛，微微嘆了口氣，身形消失不見。

他都將這山加高到如此險峻的地步了，那妖還是鐵了心要上來。

罷了。

若是當真有緣，見上一見也無不可。

天色漸暗，山路七拐八拐，姬無憂抬頭，遠遠瞧見了一座廟宇。

低矮的門楣上掛著燈，暖黃的燭光在昏暗的傍晚顯得頗有幾分溫馨。

姬無憂想了想，朝著那廟宇走去。

夜晚的山林對于凡人來說是危險的，因為精怪野獸出沒，而他們無力自保。

對于堪堪能化形的小草妖而言，危險亦不見少。妖精，道士，還有那種正得發邪動不動喊除妖除妖的神仙，隨便哪一個都夠她擔驚受怕了。

能有個住處自然最好。

走近了些，姬無憂才看清那燈籠原來是一對，只是一盞亮著，而另一盞似乎是壞了。亮著的那盞燈籠也褪了色，不知道多久沒換過了。

這廟宇破舊成這樣，廟里的人一看就是不圖什么功名利祿的，是紅豆姐姐說的好人，可以借宿。

姬無憂上前敲了敲門，木門吱呀吱呀地開了，一個灰袍的小和尚立在門后，安靜沖她行禮。

小和尚的應門來得措不及防，姬無憂一時有些緊張，慌忙學著他的樣子行禮。

凡人是這樣行禮的嗎？柳樹爺爺教過她，可她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只好先照葫蘆畫瓢。

那小和尚也愣了，兩人面面相覷，直到姬無憂心虛地放下手，磕磕絆絆地說道：“天色已晚，我能否……借宿……”

若是講禮數，大概還要說“在下”“貴寶地”“小師父”什么的，但姬無憂憋紅了臉，也沒能把這些詞組成能聽明白的話。

她現在算是明白，為什么她說自己要去游覽四海八荒，山里的大家都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了。

跟人說話太難了，下回見到別人她還是裝啞巴吧，說不定還能激起他們的同情之心。

地藏化形的小和尚抿了抿唇，側身讓開路，“施主請進罷。”

姬無憂愣愣了“哦”了一聲，抬腿邁進了廟里。

廟門關上，小和尚音色清靈，溫和說道：“施主請隨我來。”

姬無憂跟在小和尚身后，后知后覺地想起，這廝剛才是不是笑了？

他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她只不過是沒學過說話罷了，若是讓她好好學過，指不定誰笑話誰呢！

柳樹爺爺說她可是青要山里最聰明的小草妖了。

不過看在他借房子給她住的份兒上，她大人有大量，就不跟這個小和尚計較了。

廟宇破舊，里邊的路也多有不平整，姬無憂好幾次都差點被絆倒。小和尚聽見她驚呼每每都停下腳步來轉頭看她，見她無事，道一聲“阿彌陀佛”又繼續引路。

姬無憂撇撇嘴，這小和尚走得倒是穩當，看來是在這里過得習慣了。

不過倒也可憐。紅豆姐姐說了，那些不求財的好人，往往也生活清貧，過不上什么好日子。

姬無憂四下打量一番，到處都不見人影，于是問道：“其他人都休息了嗎？”

小和尚腳步一頓，接下來的步子便放緩了些，慢慢與她并排，“這廟里如今只剩我了。”

地藏自然早早看出來這妖的原形。樹木之類成妖倒是多見，草類成妖卻是造化不凡了。而且這小妖雖然天真無知了些，但周身不見一絲血氣，可見從不曾害人。

他也沒想到隨手幻化的廟宇在夜里多少有點兒陰森。但此時再做改變，這小妖也并非肉體凡胎，若是驚擾了心神，壞了人家修為便不好了。

地藏想，她問這話說不定是有些害怕，他與她并排走大概會好些。

姬無憂應了一聲，偷偷斜眼去瞟那小和尚。小和尚怪小嘞，看著應該也就十幾歲，就一個人住在這里了。

她十幾歲的時候還不能走路呢，別說關照這么一座屋子了。

也沒有一個老和尚養他？或者老和尚已經死了……

小和尚將她引到一處禪房，替她推開了門，點上燈燭，雙手合十行禮道：“施主便在此暫時歇息吧。夜間風涼，勿要外出了。”

雖然說有他在，這山里必然不會有野獸精怪出沒，但她若是外出正巧碰上他沒收起來法相，嚇著了也難說。

一棵草修煉成妖實在不容易，即便他也是頭一次見，不由得心生幾分憐意。

姬無憂走了一天的山路，這會兒見了床，累得眼睛都要睜不開，哪里還能分辨那小和尚臉上的表情是悲憫還是什么，胡亂應著將人打發走了，關上門倒頭就睡。

一夜無夢。

再醒來，天色早已大亮。姬無憂收拾好東西再推開門，那小和尚正站在門外。

姬無憂撇了撇嘴。她一敲門門就會開，一推門小和尚就會在，她只是修為低，不是腦子不好啊。

要不是她一個小草妖也沒什么可圖的，姬無憂真的要懷疑這是哪個厲害人物給她設的套了。

小和尚眼神微動，正要說話，一只毛色深黑的小狗啪嗒啪嗒跑了過來，嗅了嗅姬無憂的裙邊，又圍著她轉了轉，接著沖她搖起了尾巴。

“退下。”

地藏有些無奈，礙于姬無憂在場，他也不能直接喊諦聽的名字。

從前似乎沒沒發現諦聽還有這副嘴臉呢？這尾巴搖得實在歡快，可別給人家扇著涼了。

姬無憂嗔怪地看了那小和尚一眼，蹲下身摸了摸小狗的頭。

小狗想跟她玩一會兒怎么了？小狗能有什么錯？

地藏只好站在一邊看著諦聽跟那小妖玩上了，暗想著今天是不是要扣下它一些口糧。

所幸最近事務不算繁忙，容它玩耍片刻也不耽誤。

化形成小狗的諦聽早沒了神獸的自覺，只覺得面前的人又好看又好聞，蹦蹦跳跳地直到把自己累得直吐舌頭。

玩累了，姬無憂終于想起自己還得上路。依依不舍的摸了摸小狗的毛，跟著小和尚往外邊走。

跨出門檻前，姬無憂轉身向那小和尚道謝。縱使她并不多了解小和尚，也有一些謎團未解開，但讓她借宿已經是善事一件，該謝的還是要謝。

做妖要知恩圖報的，柳樹爺爺說。等她再回來的時候，也給這小和尚帶些什么吧。

姬無憂走出廟宇，走了一段路，轉身看見那小和尚還在屋檐下站著，又沖他揮揮手。

“真是心塞啊，還瞪我呢。”化身成小狗的諦聽做西子捧心狀，靈活地躲開地藏拍向它頭上的手。

“怎么不留下她？才待一晚上，就沾了一身的佛光，你看看這天資，嘖嘖嘖。”諦聽惋惜地看著小草妖蹦蹦跳跳地下山去，絆了一跤，跳起來四處張望，發現沒人，又若無其事地拍拍灰繼續走。

“……好像是有點兒不太聰明。”

“住嘴。”地藏言簡意賅。諦聽終于沒躲過當頭一拍，抖了抖毛不吭聲了。

“若是有緣，總會再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