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
一
早晨,母親在飯廳嘗了勺湯,幽幽地“啊”了一聲。
“頭發?”我想莫非湯里掉進了什么臟東西。
“不是。”母親若無其事,輕巧地又舀了一湯匙送入口中,轉臉眺望廚房窗外盛開的山櫻花,隨后她側著臉,再次輕巧地舀了一勺,送入那櫻桃小口里去。“輕巧”這個形容詞放在母親身上毫無夸張成分。她用餐的動作與婦女專刊上的說法截然不同。
有一回,弟弟直治一邊喝酒一邊對我這個做姐姐的說了以下這番話:“有爵位可不等于貴族哦。有的貴族沒爵位,卻不乏天爵的氣質。像我們家這樣,徒有爵位,卻窮酸得跟賤民沒兩樣,算什么貴族呢?像巖島(直治的某位伯爵同學)那樣的人,難道不比新宿的皮條客更下流嗎?前不久,那家伙還穿著什么無尾禮服,跑去參加柳井(這位同樣是弟弟的同窗,某子爵的二兒子)哥哥的婚禮,有必要穿無尾禮服出席嗎?姑且不提這個,后來致辭,那家伙竟然裝模作樣地說敬語,簡直令人作嘔!本鄉那邊到處都有‘高級寄宿’之類的招牌,可見所謂華族,幾乎與高級乞丐無異。真正的貴族怎么會像巖島那般裝腔作勢呢!就拿我們家來說,唯有媽媽才是真正的貴族!有些東西與生俱來,別人比不上的。”
例如,喝湯這件小事,我們無非是低下頭,對著自己的餐盤,橫拿湯匙,將湯送入口中。母親則不然,她用左手扶著桌邊,上身筆挺,仰頭不看盤子,用湯匙輕巧地舀起湯,像燕子那樣,毫不夸張,輕盈地將湯汁送入口中,湯匙與嘴唇呈直角;同時,她一邊漫不經心,左顧右盼,一邊運用湯匙,精巧地如同扇動纖小的翅膀,不會滴灑,也不會發出喝湯的聲音或器皿碰撞的聲響。也許這并不算正規的用餐禮儀,但在我看來,母親的樣子很是優雅,所謂貴族不外如是。事實上,像她這樣喝湯反而更香甜,真是不可思議。但我不過是直治口中的高級乞丐,無法像母親那樣輕巧地駕馭湯匙,唯有望著盤子,依所謂正式禮儀用餐,看起來別提有多愚蠢了。
除了喝湯,母親的用餐方式全然不合規范。肉一上桌,她會用刀叉將肉隨意切成小塊,放下餐刀,右手用叉子一小塊一小塊地吃。若是帶骨頭的雞肉,我們總會擔心不小心發出響聲,故而小心翼翼地切肉,母親則會用手指捏著雞骨頭直接吃。這種不拘小節的吃法,不僅令母親顯得很優雅,甚至可以說是風情萬種,不愧是真正的貴族,就是非同凡響。除了帶骨雞肉,午餐時母親也常常用手將火腿、香腸等送進嘴里。
母親還曾對我說:“你知不知道,飯團怎么做才會好吃?答案是,親手捏出來。”
我也想仿效母親,用手抓著吃,說不定味道會更好。但轉念一想,像我這種高級乞丐,東施效顰只會讓自己更接近真正的乞丐,因此只好作罷。
就連弟弟直治都認為母親令人望塵莫及,讓我模仿母親更是難上加難,令人絕望。記得有一回在西片町的后院里,初秋的夜晚月色皎潔,我和母親在池塘邊的涼亭里賞月,笑著討論狐貍和老鼠娶親的故事。母親忽然立起身,步入亭子旁的胡枝子叢,她從白色的小花中露出白皙的臉龐笑道:“和子,你猜得到嗎,媽媽現在在做什么?”
“摘花。”
媽媽輕聲笑道:“我在小便呢。”
我驚訝到極點,母親竟然沒蹲下來。同時,我也打從心眼里覺得她是那么惹人憐愛,我怎么學都學不來。
從今天早晨喝湯聊到小便,我扯遠了。說起來,最近我看了一本書,書中寫到波旁王朝的貴婦人們也會若無其事地在宮殿的庭院、走廊角落小便,她們可愛到近乎天真無邪,母親或許就是最后一個名副其實的貴婦人吧。
言歸正傳,早晨我問母親湯里是不是有頭發,她回答“不是”。
“是不是有點太咸了?”今天的湯,我用的是美軍配給的罐頭豌豆,焯水后做成西式湯樣。我一直對廚藝很沒信心,因此不安地征詢母親的意見。
“湯很好喝。”母親認真地說。她喝完湯后,用手拿起一個包海苔的飯團,吃了起來。
我從小就不愛吃早餐,不到十點鐘,肚子一點都不會餓。今天,我勉強喝完湯,不想吃飯團,便將飯團放在餐盤里,用筷子夾碎,仿效母親使筷子與嘴呈直角,慢吞吞地將飯粒送入口中,看起來活像給小鳥投食。
母親吃完早餐,起身背靠灑滿晨光的墻壁,默默望著我出神:“和子還是不喜歡吃早餐吧,早餐可是一天之中吃起來最津津有味的一頓飯啊。”
“媽媽覺得好吃嗎?”
“那還用說,我可不是病人。”
“我也不是病人啊。”
“唉,你吃得太少了!”母親笑著搖了搖頭。
五年前,我因染上肺病,臥病在床,不過我心里明白,那不過是一時疏忽大意罷了。反倒是母親最近得的病,才真真叫人擔憂。可母親仍舊擔心我的身體。
“啊。”我輕聲道。
“怎么了?”這次換母親發問。
我們四目相對,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我笑了出來,母親也報以微笑。
每當心生愧疚,我都會不由自主地宣之于口。剛才,六年前離婚的情景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里,這才不由得“啊”了一聲。看母親心照不宣的樣子,心想難道她也有過類似的我無從知曉的回憶嗎?
“媽媽,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事啦,跟我說說好不好?”
“我早忘啦。”
“我的事?”
“不。”
“直治嗎?”
“嗯,”母親說道,“可能吧。”
弟弟直治大學期間被征召入伍,前往南方的島嶼,此后杳無音信。戰爭結束后,我們仍然沒有他的消息,母親說過,她已經做好心理準備,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直治了。而我卻始終相信,他早晚有一天會回來的。
“我原本已經不抱希望了,可每當喝到美味的濃湯,總是免不了想起直治,后悔當初沒對直治更好些。”
直治升入高中后醉心于文學,生活放蕩不羈,不知讓母親操了多少心。盡管如此,母親卻在喝濃湯時不由得想起他,心生哀怨。我將飯粒送入口中,不禁眼眶一熱。
“別擔心,直治會沒事的。像他那種家伙,可沒那么容易死。要死也是那些老實的、漂亮的、善良的先死。直治就是用棒槌打,恐怕都打不死呢。”
母親笑道:“照你這么說,你豈不是要早死了?”
“啊?為什么?可別小瞧我,活到八十歲準沒問題的。”
“哦?依你這么說,我可以活到九十歲咯?”
“那可不。”
惡人長命,美人薄命。母親很美,可我當然希望她長命百歲。
“媽媽真壞!”我的下唇不禁顫抖起來,眼淚奪眶而出。
說說蛇的事吧。四五天前的下午,附近的孩子們在我家院子的竹籬笆叢里撿到十來顆蛇蛋。
孩子們說那是蝮蛇蛋,我心想若是生出十多條蝮蛇來,那可如何是好,便提議:“把蛇蛋燒了吧。”
孩子們聽了歡喜雀躍,跟著我來到竹林一側,堆起樹葉和木柴,生起火來,隨后將蛇蛋投入火中。蛇蛋怎么也燒不著,孩子們又添了很多樹葉和樹枝,加強火勢,蛇蛋依舊沒有被點燃。
不遠處的農家女兒站在竹籬笆叢外,笑問:“你們在做什么?”
“我們在燒蝮蛇蛋。如果孵出蛇來,那就太可怕了。”
“蛋有多大呀?”
“鵪鶉蛋那么大,純白色的。”
“那應該是普通的蛇蛋,不是蝮蛇蛋。生蛋不容易被點燃。”姑娘笑了笑,轉身走了。
三十分鐘后,蛇蛋始終沒有燒起來。我讓孩子們把蛇蛋從火堆中撿出來,埋在梅樹下面,我還撿來幾塊小石頭,堆出個小小的墓碑。
“好了,大家一道來拜一拜吧。”
我蹲下身子,雙手合十,孩子們依樣畫葫蘆拜了拜。孩子們走后,我獨自拾級而上。
母親站在藤架下的背陰處說:“你們這么做太殘忍了。”
“本以為是蝮蛇,后來才知道是普通的蛇蛋,已經好好埋葬了,沒事的。”話雖如此,被母親目睹了這一切,我的心里總覺得不是滋味。
母親并不迷信,自從父親十年前在西片町的宅子里去世后,她就特別怕蛇。父親臨終前,母親看到父親枕邊有一條黑色細繩,誰知拿起來才知道是條蛇。蛇一滑滑到檐廊,消失無蹤。當時母親與和田舅舅四目相對,兩人閉口不提,沒有驚動父親。我們幾個雖然也在場,對蛇的事卻一無所知。
后來,在父親過世的那個傍晚,我親眼看見院子池塘邊的樹上爬滿了蛇。我現在二十九歲,十年前的我十九歲,早就不算小孩子了,那段記憶清晰如昨,不會有錯。我去院子池塘邊剪花枝用于供奉,忽見一條小蛇纏繞在杜鵑枝頭。我大吃一驚,正想去另一棵樹剪棠棣花,發現那棵樹上也有蛇。展眼一看,桂花樹、楓樹、金雀花樹、紫藤、櫻花……每棵樹上都有蛇。當時的我并不感到害怕,心想或許蛇也在為父親的去世而悲傷,因此紛紛爬出洞穴遙祭父親在天之靈。我把院子的樹上爬滿了蛇的事悄悄告訴母親,母親沒說什么,若有所思。
當然,受這兩段往事的影響,母親變得很討厭蛇。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畏懼或許更貼切,就是對蛇抱有敬而遠之的態度。
母親目睹燒蛇蛋的一幕,肯定會覺得不吉利。想到這里,我開始感到不安,擔心會有什么厄運降臨在母親身上。后來一連兩三天,這件事始終縈繞心頭,直到今天早晨,我又在母親面前提到“紅顏薄命”之類的話,后來還因為無法自圓其說而落淚。吃完早餐,我一邊收拾桌子,一邊感到內心深處鉆進了一條小蛇,一條讓母親短壽的可怕小蛇。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
后來,我又在院子里看到蛇了。當天由于天氣甚好,我做完廚房的瑣事,想把藤椅搬到院子去編織衣物。我提著藤椅來到院子,發現假山旁又有一條蛇。真煩人!我二話不說回到檐廊,將藤椅放下,坐下開始編織。下午,我想去庭院一隅的佛堂找藏書,那是一本珍藏在佛堂里間的法國女畫家羅蘭珊的畫集。我走進院子,看見一條蛇正緩緩地爬過草坪,跟早晨的那條一模一樣。它看起來如此纖細、優雅,我猜想它一定是條母蛇。只見它無聲無息地穿過草坪,來到野玫瑰的陰影里,昂首吐出火紅的蛇芯,東張西望一番后垂下頭,落寞地縮成一團。它好美啊,我不禁心生羨慕。去佛堂找出畫集回來時,我又望了望那條蛇所在的地方,發現它已經不知去向了。
傍晚,我們在中式房間里喝茶,我向庭院眺望,早上那條蛇不動聲色地出現在第三級石階上。
母親也看到了,“那條蛇該不會……”母親起身走近我,拉著我的手說道。
我恍然大悟:“你是說,它是那些蛇蛋的媽媽?”
“對啊,對啊。”母親的聲音有點兒啞。
我們牽著手,屏住呼吸默默注視那條蛇的行蹤。只見那條蛇匍匐在石階上,很落寞的樣子,接著有氣無力地穿過石階,往燕子花那邊去了。
“今天早晨,我看到它在院子里轉來轉去。”我小聲道。
母親嘆了口氣,疲憊地坐下來,“是嗎?它在找蛇蛋吧,真可憐!”母親語帶傷感。
我無奈地笑了笑。
夕陽灑在母親的臉上,她的眼眸籠罩著一抹幽藍的光暈,美麗的臉龐似乎帶有慍色,讓人不禁想要給她一個擁抱。我猛然發現,母親的面容與方才那條悲傷的蛇不無相似,鉆進我心中的丑陋蝮蛇,會不會在某一刻,將憂傷而美麗的那條母蛇置于死地呢?這個念頭從何而來,我無從知曉。
我把手放在母親纖弱的肩膀上,心中不禁焦灼起來。
日本無條件投降那年的十二月初,我們拋下東京西片町的宅子,搬到位于伊豆的這處中式山莊居住。父親過世后,我們家的生計統統依靠母親的親弟弟——她唯一的血親和田舅舅。戰爭結束后,世事變遷,和田舅舅表示無能為力,提議母親賣掉大宅,遣散女傭,帶著我去鄉下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母親對金錢一無所知,她聽從和田舅舅的主意,委托舅舅辦妥一應事務。
十一月底,舅舅來信說:“在駿豆鐵道沿線,有一處原本屬于河田子爵的別墅要出售,宅子建在高處,視野開闊,還附帶百坪(1)左右的農地。那一帶盛產梅花,冬暖夏涼,你們搬去住一定合適。由于要與對方面談,明天請務必來銀座辦公室一趟。”
“媽媽,你準備去嗎?”我問。
“嗯,都已經托你舅舅找房子了。”母親笑道,神色落寞。
次日,母親由司機松山開車陪同前往銀座,中午十二點出門,晚上八點左右才回到家。
“定下來了。”媽媽走進我的房間,把手撐在桌上,整個人就像要垮了似的說道。
“定了什么?”
“全部。”
“可是……”我大吃一驚道,“還沒去看過房子不是嗎……”
母親將一只手肘支在桌上,輕撫著額頭,嘆氣道:“你和田舅舅說那地方很不錯,我也就管不了這么多了。”說完,她抬頭笑了笑,臉龐憔悴而美麗。
“好吧。”我不愿質疑母親對舅舅的信任,附和道,“既然媽媽這么說,我也沒意見!”
我們大聲笑了起來,心中卻感到萬分落寞。
之后,每天都有工人來家里幫忙搬家。和田舅舅也親自上門,囑咐我們該賣的就賣,并逐一打點安排。我和女傭阿君又是整理衣物,又是將破舊物品堆在院子里燒掉,忙得不可開交。母親既不幫忙打包袱,也不指揮眾人,每天都窩在房間里,很少露面。
“怎么了?不愿意去伊豆嗎?”我忍了很久,終于直截了當地詢問母親。
“沒有啊。”母親呆呆地說。
差不多過了十天,一切整理停當。傍晚,我和阿君在院子里點燃廢紙和稻草,母親走出房間來到檐廊,望著我們點燃的火堆不出聲。西風吹得緊,煙貼著地面散去。我望向母親,只見她臉色格外難看,我不禁大聲問:“媽媽,你臉色怎么這么差?”
母親笑道:“我沒事。”說完悄無聲息地回房間去了。
那天晚上,由于棉被已經打包,阿君睡在二樓西式房間的沙發上,母親和我向鄰居借來一套被褥,兩人一起睡在母親的房間。
母親說了一番令我頗感驚訝的話,聲音格外蒼老:“因為有你在,多虧有你在,我才去伊豆的……多虧你在我身邊……”
我不禁反問道:“要是我不在呢?”
母親哭了起來:“那還不如死了算了。你父親在這座宅子去世,我也想有朝一日在這里……”她泣不成聲,越哭越厲害。
迄今為止,母親從未在我面前示弱,更別提什么痛哭流涕。從父親去世、我出嫁,到我大著肚子回來、在醫院生下死胎、臥病在床,抑或是直治做錯事,母親從未顯得如此脆弱。父親去世后這十年,母親一如既往地溫柔、從容。母親對我和弟弟寵愛有加,讓我們無憂無慮地成長。如今,母親花光了所有的錢,她為我們,為了我和直治,最終不得不離開這座居住多年的宅子,搬去位于伊豆的小山莊,與女兒相依為命。但凡母親有私心,對我們百般苛刻,把父親留下的錢攢著,恐怕她也不至于落到這般田地吧?我不禁感到痛苦,甚至有些欲哭無淚,沒錢是多么可怕而悲哀的事啊!殘酷的人生也許不外乎如此。當時的我只覺四肢僵硬,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活像一塊石頭。
第二天,母親仍然臉色鐵青,無精打采,似乎想要盡可能在大宅里多留一會兒。和田舅舅親自登門,說行李都已上路,囑咐我們出發去伊豆。母親聽后,慢吞吞地穿上大衣,向前來道別的阿君及其他人員點頭示意,隨后在我與舅舅的陪伴下離開西片町的宅子。
火車上人不多,我們坐了下來。一路上,舅舅心情大好,嘴里哼著曲子。母親面色鐵青,低頭不語,就像身子很冷似的。我們在三島站換乘駿豆線,隨后在伊豆長岡站下車,搭乘巴士大約十五分鐘,沿平緩的坡道上山,來到一處村莊,村莊外圍有一套中式山莊,倒也還算精巧。
“媽媽,比想象中的好呢。”我氣喘吁吁地說。
“是啊。”母親站在山莊大門前,眼里不乏欣喜之色。
“首先,這里空氣清新,空氣很好的。”舅舅滿意地說。
“的確,”母親笑道,“這里空氣真好!”
我們三個相視而笑。
進門一看,行李已經到齊了,把玄關和房間堆得滿滿當當。
“其次,客廳的視野也很開闊!”舅舅拉著我們去客廳坐下。
下午三點左右,冬日的暖陽和煦地灑在院子里,從草坪走下石階,池塘旁邊種了好幾棵梅樹,院子下邊是一片橘園,橘園外邊是通向村莊的道路,道路另一側是水田,水田連著一片松林,越過松林則是大海。坐在客廳就能望見大海,海平面的高度大概到我的前胸。
“景色很不錯呢。”母親幽幽道。
“也許是空氣好,這里的陽光和東京不一樣,光線好像透過絲綢灑下來似的。”我雀躍道。
山莊一樓有兩個房間,分別有十張榻榻米和六張榻榻米那么大,另外還有一間中式客廳,玄關差不多有三張榻榻米大,浴室亦然,此外還有飯廳、廚房,二樓則是一間擺著西式大床的客房。我暗自思忖,雖然房間不多,但對我和母親來說足夠了,即便直治有一天回來住,也不會覺得特別逼仄。
舅舅前往村莊唯一的旅館點外賣。隨后,我們將飯菜擺在客廳,舅舅打開帶來的威士忌,大談這座山莊的上一任主人——河田子爵去中國旅行時的丑事。舅舅談笑風生,母親卻只吃了幾口而已,天色漸暗,她小聲說道:“我想去休息了。”
我將被褥的包裹打開,服侍母親躺下,為保險起見,我還從行李中找出溫度計,給母親量了體溫,竟然有三十九攝氏度!
舅舅大驚失色,趕忙去村子里找醫生。
“媽媽!”我大喊。
母親昏昏沉沉的,沒有回應。
我緊緊握著母親纖弱的手,不禁哭了起來。我覺得母親好可憐,不,我們母女都好可憐!我淚如雨下,怎么也止不住。我甚至想,干脆和母親一道死了算了。我們什么都不要,我們的人生在離開西片町的那個瞬間,就已經結束了。
大約兩個小時后,舅舅帶回一位鄉村醫生。這位醫生年紀很大,身穿仙臺綾裙褲,腳上套著白布襪。
一番診斷后,醫生模棱兩可地說道:“可能有肺炎的風險,但不必太過擔心。”他給母親打了一針便離開了。
第二天,母親依舊沒有退燒。和田舅舅動身回東京前給了我兩千日元,囑咐說如果母親住院就打電報通知他。
我打開行李包袱,取出日常必需的炊具,給母親煮粥。她躺著,只吃了三匙而已。
中午時分,村醫再度來訪,這回他沒穿裙褲,腳上依舊套著白布襪。
“是不是需要住院啊……”我問道。
“沒這個必要,今天我再給她打一針藥效更強的,應該就退燒了。”他的語氣不甚肯定,打完針后就回去了。
或許是強效藥起了效果,下午,母親滿臉通紅,大汗淋漓。我幫母親換睡衣,她笑道:“沒準是位名醫呢。”
體溫降到三十七攝氏度,我滿心歡喜,跑到村莊唯一的旅館,向老板娘買了十個雞蛋,回來煮半熟蛋給母親吃。母親一連吃了三個,外加半碗薄粥。
次日,名醫套著白布襪再度現身。我對他表示感謝,只見他深深地點點頭,似乎一切盡在掌握。他仔細地給母親做檢查,扭頭道:“太太的病已經不礙事了,從今往后,想吃什么,想做什么,都隨太太高興便可。”
村醫說話文縐縐的,我幾乎當場笑出來。將醫生送走后,我回到客廳,母親坐起身子,高興地自言自語道:“他還真是個名醫呢。我的病全好了。”
“媽媽,我幫你把隔扇拉開,外面正下雪呢!”
鵝毛大雪漫天紛飛。我拉開隔扇,與母親并肩而坐,眺望著伊豆的雪景。
“我的病全好了,”母親又嘀咕道,“坐在這里,從前的事簡直像是一場夢。搬家那會兒,我打從心眼兒里不想來伊豆。我多想在西片町多待幾天,哪怕一時半刻也好。在火車上,我感覺心灰了一大半,到這里起初還有些興奮,天一黑就特別想念東京,心煩意亂,神志不清。這不是普通的病,上帝讓我死,又讓我死而復生,今天的我已經跟昨天不一樣了。”
打那天起,我們母女在這座中式山莊相依為命,日子還算平順,村里人也特別友善。去年十二月搬過來,經過一月、二月、三月,直到四月的今天,除了一日三餐,我們大多時候都坐在檐廊編織衣物,抑或在中式客廳里閱讀、品茗,過著那種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
二月梅花盛開,整個村莊宛如一片梅花海。三月風和日麗,盛開的梅花僥幸免于摧殘,一直綻放至三月末。無論清晨、中午還是傍晚,梅花都是那么美不勝收,花香漫溢,不禁令人心馳神往。三月底,傍晚起風時,我在飯廳擺碗筷準備吃晚餐,時不時會有梅花花瓣吹進屋來。四月,我和母親在檐廊上編織,討論種莊稼的計劃,她說會幫我一起種。寫到這里,我不禁想,正如母親所說,我們母女倆似乎果真死而復生、脫胎換骨了。只不過,誰又可以真的像耶穌那樣復活呢?每當母親喝湯時,依然會想起直治,不由自主“啊”的一聲叫出來。同樣地,我心中的舊日傷痕也還沒有完全治愈。
啊,我真希望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如實記錄下來。我有時甚至會想,山莊里的平靜生活都是虛偽的表象。上帝賜給我們母女倆短暫的平靜,而某種不祥的陰影也在悄然降臨。母親看起來很幸福,身子骨卻一天比一天弱。與之相對的是,我的心中藏著一條蝮蛇,我無力阻止它茁壯生長。若是這一切僅僅是季節天氣的緣故該有多好啊。最近,對于山莊的生活我時常感到煩悶不堪,這也讓母親格外悲哀,身體大為衰弱。
一寫到“戀愛”這個詞,我就不知從何寫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