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刺客

遠山沙織爬上岸，嘔出大股黑色的積水，劇烈的咳嗽。

她感覺到了呼吸道灼熱的刺痛，全身的皮膚又麻又癢，她捂住嘴，想要止住咳嗽，食指不慎在嘴唇上擦過，接著，一塊松軟的指甲脫落，血頓時溢了出來。

這已經不是急性輻射病的問題了，雨中的酸性物質大量沉積，這潭水實際上是個酸潭，雖然還不到強酸的程度，可皮膚與黏膜組織的破壞不可逆。

大腦開始一陣一陣的疼痛，她感覺到視線越來越模糊——不管是什么，總之，大量有害物質浸入了她的身體，正在摧毀神經系統。

谷幽說得沒錯，跳下去，跟自殺沒有區別，只是死亡什么時候到來的問題。

遠山沙織抬頭，看向雨幕中閃爍的燈光，直起身，跌跌撞撞的跑去。

我還有救。

…………

而就在她身后，陸辰悄無聲息的從水潭中浮起。

即便讓遠山沙織先跑了這么久，他想要跟上也不難。

抹掉臉上的黑水，舉手、握拳，虛指向上方安全出口的方向。

谷幽在那里，而他的手上戴著谷幽的翡翠戒指。

剛才兩人姑且也算是敲定了合作的意向，谷幽是這么說的：

“我是帶著誠意來的，陸辰，我理解你為什么不愿意把武器還給我，但這樣我就無法為你提供直接的支援，咱倆休戚與共，請你一定全力以赴，因為北方不同于娑羅州，現代科技在離開擂臺這種有限場地后，力量遠超你的想象。”

“那枚戒指，是我的撥片，你可以把它戴上，它能在雨幕中進行一定距離的激光通訊與雷達偵測，我在收到數據后，能為你提供對方的裝備情報，但因為你身上沒有植入芯片，所以通訊只能是單向的……”

陸辰戴上了戒指，緊接著便看到了「檢測到新設備接入」的字樣。

“你有植入芯片，”師娘冒了出來，“但這事兒你要告訴她么？”

當然不。

所以陸辰沒有接入設備。

現在，一束極淡的瑩綠色光線射向安全出口，進入了谷幽的眉心。

她說過，戒指的通訊激光只有在發射和接收的角度才是可見光，所以別人根本看不見。

眨眼之間，戒指中投射出另外光線，在陸辰的手心形成了一個極細微的全息圖景，那是兩行字：

‘有效通訊距離五公里。’

‘他們離你大概三公里。’

現在，位于鋼鐵武斗場殘骸高處的谷幽，實際上是他的偵查哨。

…………

沙豹告訴陸辰的事情，全都是真實的。

海德拉生命在三年前確實突然離開了黑水要塞，那個時候，遠山沙織確實快死了。

她只是偶然找到了生的方式。

那之后她沒有聯絡任何人，自己躲在生物實驗室的地下，探尋金色液體的秘密。

但她其實是有辦法與外界取得聯絡的——雖然海德拉生命拋棄了她，可她知道如何找到海德拉生命，至于利維坦工業，那就更簡單了，彼此一直有貿易往來，一直都有聯絡。

她沒有聯絡任何人。

因為秘密這種東西，如果沒有完全掌握就出售，會被踢出局。

但是谷幽突然盯上了她，為了確保自己能脫身，她向北方的沙漠里送了信，那里有一個利維坦工業的前哨站，讓他們派人來接自己。

而這個地方，鋼鐵武斗場殘骸，本來就是黑水要塞和利維坦工業的秘密聯絡點。

這些，都是只有她自己才掌握的情報。

她踉踉蹌蹌的跑向那支隊伍，心中其實相當焦慮，因為谷幽在這里不意外，甚至自己等不到接應就被谷幽抓走也不意外，意外的是……北極星。

北極星一攪局，情況就變了。

比如，現在的問題不是與支援匯合然后離開，現在的問題是，如果奪不回被陸辰拿走的藥，她根本撐不到利維坦工業派醫療隊來救她。

大腦的疼痛愈加劇烈，就在她幾乎看不清前路時，利維坦工業的支援隊伍終于找到了她。

“黑水老爹！”來人認出了她，“你怎么了！？”

她的身體一軟，倒在地上。

“醫療兵！快！”她聽到了來人的呼喊。

接著，她鼓起身體里最后的力氣，抓住來人的手臂：

“黃風嶺……黃，黃風嶺。”

“什么黃風嶺？”

“黃風嶺的人，在這里……”醫療兵已經迅速為她注射了一針藥劑，讓她清醒了許多，可她一看來人，臉色大變，“你們怎么就，就這么點！”

只有九個人，而且裝備也不是特別強大。

這不怪利維坦工業，因為遠山沙織根本沒說誰在追她，更沒說自己帶著什么東西——她不可能說的。

如果她不說，那么援軍不會將此次接應視為太高級的軍事行動。

…………

陸辰可以在任意時間把遠山沙織抓回來，也可以隨時對這支隊伍發起襲擊，一路悄悄跟著，是為了確定他們的武器配置。

裝甲越野車、全身外骨骼、炮、自動步槍……

具體的型號陸辰無法認出，因為這些東西娑羅州沒有，對他來說是空白的，但他知道，這些東西如谷幽所說很危險，以及……他看到了裝甲車側面，與外骨骼肩部的圖案。

一只黑色的，像是鯨魚的，長著血盆大口的水中怪物。

利維坦，遠古神話中的海底巨獸。

與此同時，谷幽已經傳來了資料。

‘寄居蟹-全地形裝甲安全車，全焊接鋼裝甲車體，外附陶瓷披掛……’

‘磷蝦-全甲外骨骼，動力與防護都不高，是基礎款，你要注意背上那個凸起的方塊，那是須鯨系統……’

‘螳螂蝦-電磁狙擊槍，初速度2500米每秒，射速10發每分鐘……’

‘劍魚-自行機炮……’

‘你要特別注意車尾的那排圓筒，我這里的數據采集不足以分辨它是什么，但看上去像是導彈發射器——是導彈，陸辰，不是火炮。’

…………

她給的資料很詳細，這是相當巨大的幫助了。

陸辰趴在離隊伍三米遠的地方，聽著他們的交談——是的，他就這么近，但這些人竟然沒有發現他，因為輻射雨使得大多數探測設備完全失效，以及……

「正在進行動作分析……」

在谷幽的視野中，圖形正在被轉換為數字，就像那天晚上在農場里一樣，她在拆解陸辰一路潛伏過來的一舉一動。

嚴格意義上來說，迄今為止，她還從沒見過陸辰動手。

但農場那晚的經歷與不離身的三把刀已經昭示了某個答案。

那枚翡翠戒指本身就是個雷達，當陸辰戴著它行動時，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被谷幽遠程錄入，而且這次還格外的不一樣，他得在黑暗中悄悄跟著遠山沙織，還得保證自己不被那隊人發現，所以他的動作格外的敏捷輕盈，這已經不是正常人的運動能力了。

「檢測到新的力學規律，是否生成模組？」

「生成」

「請為其命名？」

「動作模組：陸……」

不。

「動作模組：北極星」

谷幽有些驚訝，她確實猜到了陸辰是某個流派的武術運動員，但沒有想到……其實是武術「家」。

動作模組這種東西可以說是拳理，也可以說是武術家們獨有的力學規律。

比如李書文模組，是正統的八極拳，而冢原卜傳模組，是太刀之祖。

而上一次的分析結果便是：他的拳理以形意拳為主，卻雜糅了許許多多別的東西，谷幽以為是學雜了，可如果能生成新的模組，那就是……

他的動作有獨特的力學技巧，無法被歸為現有的某一種武術。

開宗大家。

“他為什么在那么近的距離都沒被發現？”谷幽問。

即便探測設備被干擾，可這么近也毫無察覺，那不是近乎于隱身了嗎？

紅色的身影出現：“是龜息功與潛行忍術。”

“龜息功？”

“操縱神經系統對身體下達指令，停止呼吸。”

“？”谷幽驚訝道，“你是說他沒有呼吸？這怎么可能！”

“你不也可以一段時間不呼吸么？”

“我跟他不一樣，我是……”

“呼吸的作用是為血液提供氧氣，從而助燃身體能量，只要儲存了足夠的血氧，不呼吸也沒關系。”

“生物改造？”谷幽問。

這聽起來確實像是生物派武術家的能力。

“改造只是一種說法，人類從單細胞生物到智人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自我改造。”

“可他的體溫……”

雖然輻射雨中的紅外線探測是全紅的，可這么近的距離，陸辰會成為一塊格外特別的紅斑。

“如果呼吸都能停止，那么操縱身體降低體溫也不是難事——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有冷血動物，低體溫、甚至是負體溫的存活方式是存在的，而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來自同樣的碳基，地球生物能做到的事情，人在理論上也行。”

“我沒有聽說過這門功夫。”

“因為你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谷幽，你們這條路在一定程度上已經完全拋棄了呼吸與體溫，如果你們有一門‘龜息功’，那么這門功夫練的不是如何躲避溫度探測，而是金屬探測。”

“那潛行忍術是？”

“華而不實的小伎倆罷了，他并不能完全消除自己在運動時與周圍環境產生的物理交互，只是利用暴雨遮蔽了自己的動靜。”

這還叫小伎倆？

這需要相當強的視覺、聽覺、嗅覺……甚至是對溫度與氣壓的敏銳感知。

換而言之，他的五感本身就是一個雷達。

而在真雷達于輻射雨中失靈的情況下，他幾乎就是一個超級刺客。

…………

“什么叫太危險不能再停留了！？我們可是簽過協議的！”

“老爹！黑水要塞已經三年沒有履行過貿易協議了！這次來接你已經是仁至義盡！黃風嶺可跟我們沒有關系，這里現在正在下暴雨！——下暴雨，你明白嗎！？”

遠山沙織靠在車輪邊，內心涌起了一種荒謬感。

利維坦的這隊人給她注射了一些藥，暫時緩解了身體的惡化，但是，他們完全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么。

他們以為是因為要下暴雨了，黑水要塞發生政變，老爹跑了，向他們尋求庇護。

在不清楚內情的前提下，任何人都會這么想。

所以他們就派出了這樣一支接應小隊。

因為老爹已經沒有價值了，他們愿意來接人確實‘仁至義盡’，再想讓他們干什么，遠山沙織是使喚不動的。

除非遠山沙織告訴他們陸辰收走的是什么東西，可荒謬的地方就在這里，這從一開始就不可能！

說了就要交出東西投靠他們，可遠山沙織愿意投靠還需要等今天么？

因為沒有價值，所以遠山沙織會被拋棄。

因為太有價值，所以遠山沙織會被滅口。

她在實驗室里對谷幽說的話沒錯，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價值交換，可比這更荒謬的是，即便你想交換，也得有足夠份量，能把握得住。

但是，沒有選擇了……半路殺出的北極星把一切都毀了。

拿不回藥，她恐怕連24小時都活不過去。

“黃風嶺的人身上，”遠山沙織咬牙道，“有脊……”

鏘的一聲。

秋蟬出鞘。

一名接應隊員的頭顱飛起，陸辰在他身后站了有一會兒了，要取他的姓命只需拔刀輕揮而已。

他一直在這兒聽著，終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遠山沙織，沒對任何人說過。

——她正打算說。

磷蝦作戰裝甲的防護力確實不強，陸辰兩刀砍下了兩個頭，其中一個是手握電磁重狙的狙擊手，對他威脅最大，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氣，急劇上升的血氧使得心臟狂跳，血液怒濤般奔涌，在全身多種激素的作用下，幾乎已經冬眠的身體瞬間切換為蓄勢待發的火山。

接應小隊的紅外視野中像是亮起了一輪太陽，那是燃燒的體溫！

這是上天為他而設的舞臺，輻射的干擾使得太多高精尖設備失效，如果以娑羅州的經驗看，他會在十秒之內殺死所有人。

因為太近了，當他發起攻擊時，就是貼臉的距離。

但很快他就會明白為什么谷幽要特別提醒他注意須鯨系統。

人類是不可能和武術家拼反應速度的，眼下的情況就像是九個毫無準備的人突然面對面被機槍瘋狂掃射，戰斗會在一瞬間結束，即便他們中有人試圖躲避反擊，也已經來不及了。

但就在陸辰的刀揮向第三人時，三十五把槍一同向他開火。

真的是三十五把。

剩下的七人身上，都有五把可隨時解鎖的槍械，那一瞬間他們沒有人有主觀反應的意愿，是磷蝦外骨骼自己動了。

「檢測到突然襲擊……」

「須鯨-自動戰斗系統已上線……」

站位是交疊錯落的，瞬間傾瀉的子彈本該誤傷接應小隊自己人。

可沒有。

90%的子彈都精準的射向了陸辰的身體，剩下10%穿過了外骨骼的連接空隙處，穿過了不致命的肌肉、皮膚、乃至于體腔空洞處……

須鯨系統甚至能做到槍擊隊友、透體而出、反擊敵人這種事。

陸辰以為他的對手是人。

不，事實上這些人才是工具，他們負責將真正的戰士穿在身上，帶到戰場。

他的對手是機器，是鋼鐵甲胄后的芯片與電路板，是信息世界中的0與1。

仿佛昨日重現，曾發生于漆黑雨幕中那座鋼鐵武斗場里的事情再次發生。

唯一不同的是，這場比武，沒有擂臺，沒有不能殺死觀眾的潛規則。

（二合一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