淄水岸邊，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突兀地從渾水中伸出，狠狠的抓住了岸邊蜿蜒突出的巖石。

隨后一個中年漢子的頭從水中探出，正是那之前落水的漁夫。

他自小便在這淄水兩岸摸魚抓蝦，哪里水深，哪里水草多，他都一清二楚，因此雖落入水中，卻也不過略微費了些力，便趁那魚妖無暇顧及，穿過湍急的水流，成功游到岸邊。

漁夫上岸后卻先是瞥見了那不遠處的黃臉婦人，婦人不知何時已上了岸，正趴在地上向外嘔著水，抖如篩糠，驚恐地看著那河中龐大的黑影。

“兄長！兄長！”

這時河中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他無瑕顧及那婦人，連忙順著聲音方向看去。

岸邊水下卻是浮出一張俊朗英武少年的臉。

不是那王六郎卻是誰。

“六郎！且快上來”漁夫見是他，伸出手去卻是要將他拉上岸。

王六郎聽罷卻是又往水下潛了幾分。

“兄長可是忘了我為水鬼，如今霧氣已散，大日懸于中天，我這鬼身怕是受不了這煌煌日光。”

漁夫一拍腦門，眼見那魚妖龐大的黑影覆蓋淄水水面，一時驚恐害怕下，卻又是忘了此等之事。

轉瞬間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在水面上掃視一圈后，卻是連忙問道。

“六郎可知路公子和梅姑娘去了哪里，難不成連帶我那條小船一起被吹走了！？”

一道略顯失真的聲音卻是從水下幽幽傳來。

“兄長，我剛剛只顧施法攔那魚妖，路兄弟和梅姑娘卻是被卷入水中，只怕兇多吉少。”

“這魚妖肆虐淄水，我已忍它多時，它卻不識好歹，得寸進尺，更是蠱惑鄉民，妄立淫祀。”

“而今之際。”

王六郎頓了頓，神色堅定。

“只有斬妖！”

斬妖！漁夫看著那原本碧波蕩漾而今卻是幽深晦暗的水面，心神恍惚，他知道那就是時人所傳之魚妖本體。

可笑他之前還嘲笑不過是大點的黑魚，如今看來卻是他坐井觀天，在這小小的淄水不識天地之大。

就算他是捕了多年魚的老把式，面對這巨獸也不禁打了個寒顫。

三“人”一鬼，真的能對付得了這“淄水水神”么？

。。。。。。

“梅娘？梅娘？”

路明非雙手扣著魚鱗，向前撥開水浪，一雙眼睛在水下瞪得溜圓，情緒激動下更是有點點金光在他瞳孔流轉。

他剛與梅娘失散不久，故而判斷她應該還在這魚妖身上某處。

現在日頭正盛，河里的泥沙也逐漸下沉，水面上的一切在水下看的不說分毫畢現，也是一清二楚。

如若此時浮到水面，那場景不由得讓路明非想起了他之前投喂家中魚缸的金魚。

只怕是剛剛上浮，下一秒就被魚嘴吸進肚內，那可真是死無全尸，連王六郎這樣的水鬼都做不得。

都說人死于虎，魂被虎役，是為倀鬼，被魚吃了豈不是變成魚鬼？

胡思亂想之際，他心中的膽怯卻是又少了三分。

“梅娘？！”

遠處的水面突兀地出現了一道宛若游魚般靈活的身影，可能是發簪的遺失，她原本束起的發髻此時披散開來，遠遠望去，好似清水中點上一縷淡墨。

“梅娘！梅娘！”路明非卻是認出來那道身影，興奮地喊道。

聲紋在水中振動蕩出漣漪傳向遠方，遠處的梅娘似是聽見了路明非的呼叫，轉頭看向他，揮手示意后卻是不進反退。

路明非疑惑之際，身下龐大的魚妖本體卻突然一改之前的安靜，好像也聽到了他的喊聲，魚尾左右搖擺，在水面激起一層又一層的惡浪，梅娘躲閃不及，卻是被浪頭砸到一旁，正待她搖搖晃晃穩定身形時。

卻是有一股吸力突兀地襲來，梅娘雙手撥開水浪，雙腿似游魚般擺動，卻也無法掙脫而去，反而被莫名吸入那龐大陰影中。

緊緊攀在魚身的路明非卻是親眼目睹了這一全程，雖并未正面看到，但他卻也猜到這正是那魚妖發現了水面上的梅娘，卻是出自食人本能，就好像金魚吞食飼料一般，將梅娘吞入腹中。

他腦袋一片空白，腦海中卻是閃過初時遇見的畫面，不顧己身也要來救他的白羊，一路上嬉笑打鬧的美麗少女，還有最后跌落水前說到的那句“握緊我的手”。

這一道一道身影在他眼前如走馬燈一樣旋轉，回閃，最終歸一重合到那最后一幕寧可升到水面暴露自己，卻也是要來警示他的少女。

“這就是失去朋友的感覺么？”

路明非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此時他身處離大地十幾米深的水下，除了自己陡然加劇的心跳外，四周只傳來空寂無聲的水聲，而就在剛剛，勉強算是他與這個世界聯系的少女卻也被吞食。

一道無形的弦就此崩斷。

那股自穿越而來勉強壓下的孤獨感卻是再度爆發，將他淹沒。

怎么辦？路明非一滴淚珠滑過眼角，但很快飄入水中消失不見。

難道要自己變身？

可是上回那卻是他自己生命垂危，按時髦的說法那是瀕死才能爆種的能力，現在的他不過是除了一腔憤怒與無助，體內什么力量都沒有的衰仔。

他迫切的看向雙手，第一次感受到那種無力的痛苦。

“交………”

“……換……”

“…………么”

路明非捂住頭，一股仿佛從遙遠天際跨越億萬光年，早已極度失真的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一雙古老森嚴的黃金瞳在他心底的黑暗深處緩緩張開。

無數零散破碎不堪的畫面在他眼前閃動。

廢墟般的教堂深處，不見陽光的最黑暗之處。

“你還是來看我啦……哥哥。”

白色十字架上的黑發男孩不顧正在流血的傷口，狀若瘋狂的握住插在他身前的金色長槍，噴涌而出的鮮血染紅了十字架的下半截。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從監牢里被釋放，出來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就是歌革和瑪各，叫他們聚集爭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

垂死的男孩抬頭咧出一個燦爛而又悲傷的微笑，空洞洞的眼眶仿佛像藏著兩道利劍，刺破了路明非的內心，看透了藏在他心里的孤獨。

“帶上你的千軍萬馬！雖然最終不免孤身奮戰！”

路明非放下雙手，不過是呼吸間卻與之前判若兩人，他睜開眼，璀璨的黃金瞳中鐫刻著象征權與力的古老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