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六十二人。

就這么整整齊齊地，直挺挺地排在劉進的面前。

沒有一個人選擇退出。

這是惡夫前來，向劉進匯報的這一情況，他算是這些人中難得的識字的，于是做了這一營的臨時司馬。

劉進沉吟片刻，“把大家都聚集起來，我有話要說。”

露天的戶外，一群人還是老老實實地按照一列十個人這么站著，頭上是繁星點點，眼中是熱切盈盈。

劉進站在高臺，緩了一陣子，“諸位！”

“老實說，諸位說，能夠愿意為我劉進赴死，我很感動！”

“我劉進何德何能，大家甘愿為我赴死！”

底下不知道是哪一位，高聲接了一句，“殿下，可以保證我們?nèi)愐谎剑　?

“如果沒有殿下，上哪里還能找這么大的官，給我們這么低的賦稅的承諾呢？”

底下人一陣哄笑。

劉進并沒有笑。

等到笑聲消失后，劉進接著開始發(fā)言，“其實剛剛那一位，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說的很好。”

“你們既然愿意作戰(zhàn)，愿意忍受戰(zhàn)場上帶來的傷亡，那么，至少你們需要記住，自己是為了什么而作戰(zhàn)。”

“是為我嗎？那感情好，我也很感激諸位。”

“但是如果有朝一日，這場戰(zhàn)爭結(jié)束了，諸位解甲歸田。到了人生晚年，含飴弄孫的時候，你們的后代，坐在你們的膝蓋上，天真的問你們，‘爺爺爺爺，當初你為什么要和那位殿下一起去打仗啊’？”

“也許那個時候，你們會慈愛地對著膝蓋上的孫子孫女說，‘我之所以跟隨殿下，是因為他是一個好人啊！我愿意為他付出自己的生命！’”

“這很好，但是我劉進何德何能呢？難道僅僅憑藉一個‘人好’，你們就心甘情愿為我赴死嗎？”

“這個時候你就會想，哦，不是的，是因為他向我們承諾了，要三十稅一，而且他人好，我們相信他能做到！”

“我們再也不想過進監(jiān)獄之前的生活了！那種五稅一的日子，動不動口錢要從娃娃收起的日子，算錢要到每個人一百二十錢的日子，我們受夠了！”

“我們再也不想過只要對這點加稅表示不滿，就要被投進監(jiān)獄的日子；我們不想過因為交不起錢，就要被主管刑獄的官員濫加罪名的日子；我們不想再回到，監(jiān)獄里伙房不開工，還動輒被額外處罰的日子！”

“只有當你們明白了這些，你們才會明白，之所以你們選擇與我并肩作戰(zhàn)，是因為你們明白了，那些惡毒的奸臣繼續(xù)在臺上作威作福，你們就會繼續(xù)過上五稅一的日子，這是不可能被接受的。”

“所以，你們是在為自己遭受的苦難而戰(zhàn)，這才是你們戰(zhàn)斗的意義。”

“希望就算當你們晚年了，也不要忘記這一段過往。不要忘記自己曾經(jīng)的苦難。如果后面有一天，又有奸邪的臣子，誘騙我的后代，重新加重了稅賦——”

“那么那個時候，我希望你們，能夠重新翻起現(xiàn)在自己穿的衣裳，撿起自己用過的武器，對著你的子孫們說，‘老皇帝答應過我們，三十稅一，永不改變；現(xiàn)在的天子年輕，想必是被奸臣蒙蔽了。我們要向天子說明這種情況，恢復三十稅一的制度。’”

“這樣可以嗎？請回答我！”

底下先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

然后，是山崩海嘯般的呼喊。

這呼喊聲過于熱烈，以至于劉進不得不提高嗓門，“諸位，麻煩再靜一靜，聽我一言。”

“我已經(jīng)再三向大家強調(diào)了戰(zhàn)事的兇險，大家在明確知道這些情況下，還愿意追隨我，我很感動。”

“但是，我還是要說，諸位中的有些人，我們這只隊伍，恐怕要和他們說再見了。”

“諸位！”

“如果有身為女子的，請退出這只隊伍！”

“如果有男子在年齡二十歲以下，尚未舉行冠禮的，請退出這支隊伍！”

“如果是獨子，家中尚有長輩需要贍養(yǎng)的，請退出這支隊伍！”

“有兄弟親屬同在這只隊伍里的，至少要從隊伍里退出一個！”

”就是這樣，大家現(xiàn)在開始衡量自己是否符合退出條件吧！“

底下先是不安地沉默了一會，然后開始出現(xiàn)了明顯的騷動。

突然，位于整支隊伍的東南角上塵土飛揚，本來排列的還算入眼的陣列一下子亂了。

愛看熱鬧是人的天性，加之隊伍一亂，不少人的腳就不由自主地慢慢地飄了過去，

很快地，東南角上就圍起了一個大圈。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發(fā)生什么事情了？”惡夫氣急敗壞地跑過去，自從他被劉進“突擊提拔”，成為司馬之后，他對這只草創(chuàng)的軍隊，不是一般的上心。

眼見著在主帥面前突然亂哄哄成一團，他覺得臉上十分掛不住，趕忙沖了進去。

“哎呀?jīng)]啥事，就是兩個兄弟打起來了，一家子打架，沒有什么好看的。”回答的是打架兩兄弟的頭兒，叫做黑背的，現(xiàn)在他雙手抱懷，懶洋洋地在一旁看著兄弟鬩墻。

惡夫徑直沖了進去，也沒來得及對黑背斥責兩句。他不顧直接潑上他臉的塵土，一手一個將里面兩個青年分開。

“怎么回事？殿下還在上面看著呢。你們就鬧出好大動靜！咱們這只軍隊成立還沒有幾天，你們就這樣搞，給我們整個營丟臉！”

先開口的是年紀稍大的，個子也明顯較另一個為高，“先生你先問問他，他先動的手。”

另一個明顯是個半大小子，一開口就抽抽噎噎，“唔……你先嘲諷我，做哥哥的有這樣嘲諷弟弟不行的嗎？”

隨即抬起臉，誠懇地望著惡夫，“先生您給評評理。殿下說兩兄弟得回去一個。我哥哥就譏笑，說一定是我個子矮，力量不足，所以殿下看不上眼，才讓我回去的。”

“又說他在地里干活，比我力氣大，在部隊中一定能表現(xiàn)的更好。然后就開始一連串地嘲笑我，我氣不過，就和他打起來了。”

“先生，麻煩您和殿下說說，收回兄弟必須回家其一的請求吧。別看我身子小，剛剛打架你也看見了，我哥還不一定打得過我呢！”

“求求您了，先生……”

不知不覺間劉進已經(jīng)走了過來，“你多大了？”

“我十四了！但是我干活特別厲害，打架也不差，殿下求求您，不要讓我離開這里……”

劉進嘆了一口氣，溫言道，“你年紀這么小，又是家里兩兄弟。按照剛剛的規(guī)矩，實在不行啊。”

那小孩哭的抽抽嗒嗒，“不能通融一下嗎？”

連惡夫都起了惻隱之心，“殿下……”

劉進嘆氣，“你以為我不想嗎？”

環(huán)顧四周，看向剛剛在看熱鬧的人群，“各位，難道我不知道人多力量大嗎？那么為什么我還要提出上面幾條要求？”

“戰(zhàn)爭不是兒戲，刀槍無眼，如果是獨子，萬一有個好歹，讓家中的老人怎么活？萬一家里的壯勞力只有你一個，不幸戰(zhàn)沒在沙場上了，那嗷嗷待哺的一家子怎么養(yǎng)活？‘

“至于兄弟，更簡單了。好歹要給你父母留個養(yǎng)老送終的，能夠傳下你們家血脈的啊。”

“我再重復一遍，剛剛的篩選條件不可改變，大家對照著自己想想要不要回去吧。”

隨后出了人群。

惡夫一直跟在身后，此刻以欽佩的口吻說，“殿下仁厚，世所罕見。要不現(xiàn)在趁著這個機會，殿下索性把這只隊伍的名字一并給起了？”

“名字么？”劉進抬頭望天，一時間眼神流露出一絲迷茫。

“這世道，誰活著都不容易啊。”

“種地有種地的苦，打仗有打仗的苦。”

“世事皆苦，希望大家盡量熬一熬，都能活著吧。”

“就叫‘乞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