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大廳里向我父母宣揚上帝,媽媽坐在凳子上烤火。媽媽的兩個手合在一起放在火上,這樣使她顯得弱小,好像被奶奶的大聲宣講感染、信服了一樣。但我知道她坐在凳子上扭捏不安。我在二樓就已經聽見“神帶領我們”的大聲朗誦,富有激情與力量。等我下樓,聲音已經聽不見了。我打開門,看見媽媽夾著手在奶奶對面烤火,而奶奶仍在宣揚上帝。我既同情母親,又帶嘲諷地沖著媽媽眨了眨眼睛,還對她笑了一下。我不明白我為什么會笑?在打開門之前,在猛然聽到奶奶那充滿敬意的贊美詞的時候,我就已經露出了笑容,而且我也意識到了。打開門后看到吃驚的、猛然抬起頭的、一張茫然的臉后,我笑得更燦爛了。媽媽只是抿了抿嘴,低下頭去繼續搭火了,我忘記奶奶的反應了,或許因為我的突然闖入暫停了一下,或許沒有,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贊美詞中,一直略微低著頭。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不理解奶奶的這種行為,才使我取笑她。我不理解,沒有足夠的經驗,很年輕、放肆、任性、無拘束。這一切都體現在我的身上。初次闖入那么一個有點嚴肅、有點尷尬的氣氛里,我有些無所適從?;蛘邚牧硗庖粋€角度,我可以這么寫:那個氣氛真搞笑,奶奶簡直在對牛彈琴。奶奶或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母親一定不知道在做什么;母親或許知道自己在烤火,而旁邊的干擾可以當成耳旁風。
奶奶經常把她做的一碗碗、一盆盆肥肉和肉皮端到桌上,叫我們吃。不想辜負老人的心意,家里的男人總是嘗試著吃一點,但是家里的女人從不吃。在男人幾次發現肉發臭發霉之后,他們也不吃了,還警告其余人也不要吃,但是奶奶仍然把她做的一盆盆肉放在桌上。發臭發霉不僅有儲存不當的原因,還有就是她會到肉攤上,大量買別人不要的、極便宜的壞肉拿回家,家里人也分不清她什么時候端出好肉,什么時候端出壞肉,所以都小心翼翼地對待餐桌上的菜。有時候是好肉吃的人少,擱久了就發臭了,是壞肉的時候有人嘗過才知道,那個人往往是哥哥。但是卻沒有人敢去把她放在桌上的菜拿走或是倒掉,只是把她的菜和我們的菜區別開來,讓她的菜離我們遠遠的。奶奶本來就是一個固執的人,加上聽力衰退,更加不愿意聽人勸了。
記得去年,還是前年,大年三十,全家圍著圓桌吃飯,正在按順序上菜的時候,奶奶開始宣揚贊美她的上帝了。真的是她一個人的上帝,除她外,全家都不信。她筆直地站著,昂頭挺胸,聲音洪亮,氣勢逼人。嫂子和媽媽在端菜,爸爸坐著,哥哥和我待在一邊。哥哥先看看我,又向奶奶眨了眨眼,眼睛又轉過來,向我眨了眨眼,還笑了一下,轉身出去了。我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我的行為可以說基本上與這含義相同。父親坐在長凳上默默無聞地抽著煙,臉上一副不情愿、無耐心的表情,或許暗含無可奈何與痛苦呢。我從不知道他的表情的確切含義,或許他的表情矛盾又豐富。
圓桌底下放著四方圓底的烤火爐,架高的燒的通紅的木炭飄起藍色的火焰,整個廚房彌漫著二氧化硫的氣味,但不時被開門進出的媽媽和嫂子沖淡——帶出去一些二氧化硫,又放進來一些新鮮空氣,否則我們都要中毒了。我看看爸爸又看看奶奶,感受到了一種無聊的氣氛,就鉆到桌子底下烤火去了。越靠近火爐,二氧化硫的氣味越濃,我就離遠一點,在桌子邊緣的下方往火爐方向伸長了手烤火。沒有什么好玩的,這樣好像也挺好玩的,我看著每一個人的鞋子、褲腳、進出的腳,打開的門、打開的門外的風景,隨風搖擺的藍色火焰和不時爆裂跳出的火星。揚起的紅色塑料桌布撓得我臉癢癢的,我就站了起來,正好開飯了——嘚嘚的高跟鞋聲和著贊美上帝的氣宇軒昂的聲音以及咳嗽聲。
今年冬天,奶奶病了,原因是嚴重貧血。但她仍然贊美上帝,沒有停止與松懈,我聽到她胸悶的哀嘆聲,病痛的呻吟聲,甚至她獨自在房間的問話聲,問:“什么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