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盛世王朝(全四冊)
- 徐興無 夏維中 趙益
- 19461字
- 2024-11-05 14:16:21
第一章 孝靈皇帝
行行重行行,
白日薄西山。
——漢末民謠
享國最久的帝國
冬天,是死亡的季節,夕陽透著慘白,沉淪于西山。
孝桓皇帝永康元年(167)的冬天,是本朝世祖光武皇帝中興以來的第一百四十三個冬天,大統延嗣了十一位君主。倘若上溯到高皇帝開辟大漢基業的那一年,這便是第三百七十二個冬天了,大統之中,也得再上溯十三位君主。
對于一個帝國來說,單憑這樣的年齡,就足以在歷史學家的筆下贏得美好的聲譽。這不僅是對在本朝之前只有十五年的秦帝國而言,就是對直至公元1911年的中華帝國歷朝歷代而言,本朝也是享國最久的帝國。事實上,在史學家的心目中,能和本朝共享最高榮譽的帝國,僅僅是7世紀到10世紀的大唐帝國而已。本朝的國號“漢”,成了所有中國人的代稱。
當然,久盛必衰,是中國哲學中絲毫不用證明的道理。先哲云:“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人乎?”(《老子》)因而本朝的滅亡也在所難免。可是,對于每一個生活在本朝現實中的人來說,偌大一個帝國的衰亡,絕非是一件人人都能承受得起的事件。
占星術的失誤
二百多年前,占星家們就預言本朝的滅亡了。那是在漢武帝崩后,剛剛達到極盛的王朝,因為和匈奴連年開戰,又陷入了困頓之中,民間便開始懷疑朝廷的氣數。有位叫路溫舒的方士,從小跟他的祖父學天文歷算之學,認為漢家有“三七之厄”,也就是說,漢家的天命只有三七的乘數,即二百一十年。宣帝朝,他做到了臨淮太守,便向朝廷上了道密奏,漢家叫“封事”,將他的預言備案以為警戒。到了成帝朝,因為孝成皇帝的性欲很強,經常在后妃懷孕時行房事,導致其多次流產,所以一直沒有皇子誕生,朝廷的統嗣出現了危機。此時,另一位叫谷永的文士再次提起這個預言。漢家的天子們對這些警告充耳不聞,但孝成皇帝的母親(也就是皇太后)的一位娘家侄子王莽卻銘記在心,他不僅要利用這一預言,而且刻意要使預言兌現。孝平皇帝元始五年(5)冬天,在安漢公王莽的安排下,平帝開始生病,到十二月的一天,安漢公又安排了平帝駕崩歸西。這一天,大漢帝國的年壽恰滿二百一十歲。
預言實現之后,安漢公便成立了一個國號叫“新”的王朝,自己做了天子。但他謀殺漢家天子的事引發了地方大臣和民眾的起義,人們似乎還是期望做大漢的臣民,于是,王莽的帝國幾乎同秦帝國一樣的短命。大漢帝國在世祖光武皇帝的手中得以光復,起死回生。史家鄭重地將世祖以前的朝代叫作“前漢”,將世祖光復的朝代叫作“后漢”。至今,人們談起世祖光武皇帝帶兵收復長安時的情景,仍是繪聲繪色,仿佛目睹親歷:
世祖光武皇帝和他的部下們穿戴整齊,大冠、寬衣、博帶,樸素中顯出無與倫比的高貴與莊重。那些年邁的前朝官吏們恭候在道邊,流著眼淚慶賀道:“沒想到今天又見到漢官威儀!”
時至今日,占星家們似乎不再公布聳人聽聞的政治預言了,因此,永康元年的冬天,就被他們粗心地放過。可是,一切關心本朝命運的官吏和人民,都感受到了異樣的寒冷。事實上,后代的歷史學家們正是把這個冬天,當成了我們大漢帝國的最后一個季節,當作本朝壽終正寢倒計時的開始。
孤兒、天子、母后
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八丁丑日,本朝帝都洛陽城中那座最大的宮殿,籠罩在不祥的氛圍之中。不久,京城的吏民都被告知:天子崩于德陽殿。
有一個事實,是讓任何朝代的吏民們都難以接受的,那就是天子崩逝時年僅三十六歲。不過,對于本朝的吏民來說,這已經不以為怪了。本朝列祖列宗皆不永年:世祖光武皇帝年六十二,孝明皇帝年四十八,孝章皇帝年三十三,孝和皇帝年二十,殤帝年僅二歲,孝安皇帝年三十二,孝順皇帝年三十,沖帝年僅三歲,質帝年僅九歲。這些天子向世人顯示著血脈基因的退化,此乃天命,非人力所能為也。
按照慣例,臣下們必須用道德的標準評價這位剛剛賓天的天子,為他上一個謚號。天子太年輕了。他十五歲登基,可直到他三十歲時,才從不可一世的大將軍梁冀手中收回大政。然而,由他做主的六年,同樣使人失望。
對此,天子生前不是沒有自知之明。在他三十一歲那一年,有一天,為了不使臣下驚慌失措,他故意作出放松的姿態詢問近侍大臣爰延:“依卿看來,朕是什么樣的君主?”
爰延答道:“和我們大漢的列祖列宗相比,陛下算是位中等的君主?!?/p>
漢家的吏民品評事物,喜歡分上、中、下三等。每一等中還可再細分上、中、下三等,共為九等,或稱九品。在本朝最偉大的史家班孟堅的著作《漢書》里,便將自有人類以來的歷史人物依九品等第評論了一番。中等的人物,是在圣人之下,不肖小人之上的平常人。爰延的意思是說:像陛下這樣的君主,自己不可能有所作為。如果被賢臣輔佐,天下就會大治;如果被小人包圍,天下就會大亂。這個評價直切而不落阿諛之嫌,可更多的還是對天子的期望。天子是個聰明的年輕人,為此,他提升了爰延的官職。
即使充當一位中等的君主,他還是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的精力更多地耗費在下等君主們常常關注的那些事情上了。史書記載他唯一過人的才賦是“好音樂,善琴笙”,這是史家指責他喜好聲色的委婉敘述。他還被描寫成是個有異端思想的皇帝,他破天荒地在宮廷中為佛教的祖師釋迦牟尼和道家的祖師老子設立了祭壇。這一點,不僅違背了本朝以儒家學說為政教大綱的原則,而且,這兩種信仰都具有的清心寡欲的教條,還被他的臣下們信手拈來,作為指責他好色的矛頭,令他陷入尷尬的境地。事實上,他的短壽正是由于他的信仰沒有能夠戰勝他的欲望。
臣下們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個“桓”字作為他的謚號,這是個不壞的稱呼。“桓”有“大”的含義,按謚法:“辟土服遠謂之桓”,在此之前,只有春秋戰國的諸侯霸主們如齊桓公等擁有過這樣的名號。這是因為近年來唯一值得提起的政績是:本朝在與周邊民族,特別是與西北羌族的沖突中,取得了戰略上的優勢。
和前漢的孝成皇帝一樣,孝桓皇帝生前有很多女人,但也沒有子嗣。
這又是一件令人頭痛,而在本朝卻見怪不怪的事。本朝的列祖列宗不僅年壽不長,而且生育能力不強。由嫡長子承繼大統的制度,在本朝難以貫徹。孝殤皇帝以出生一百多天的嬰兒承繼其父孝和皇帝的大統,不滿七個月就夭折崩殂,大統旁落到他的叔父孝安皇帝身上。此后的孝順皇帝是孝安皇帝的獨生子,而這條微弱的血脈又以一個年僅兩歲的幼主登基、不滿五個月便又以崩殂的形式中斷了,這便是孝沖皇帝。此時,皇室中已無儲君,只得從藩王中遴選。以后的孝質皇帝以及眼下這位剛剛賓天的孝桓皇帝,都是以外藩的身份入繼大統的。
未來的新帝只能產生于藩王之中,似乎,這已成了慣例;仿佛,這又是天命。一切的一切,皆非人力所能為也。
國不可一日無君,正如天不可久陰。新帝的擁立,已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按本朝的禮法,大行皇帝的葬禮,要在新帝即位后舉行,此間,諸位大臣們仍循舊政,事死如生。可是,天子駕崩畢竟給人帶來不安,對朝官來說,最擔心的是將來的人事變更,以及朝綱的因革。本朝的政治從來是朋黨紛爭,瓜葛糾纏,險象環生,一言難盡。故而在此期間,中樞機構的諸多大臣竟托病不朝,這引起了太尉陳蕃的擔憂,他給這些機構遞去了一封公開信,指責道:“古人立節,事亡如存。今帝祚未立,政事日蹙,諸君奈何委荼蓼之苦,息偃在床,于義安乎?”
以太尉的資歷、耿直與威望,這封信讓大家感到無地自容,紛紛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同時,擁立新帝的行動已經開始。
這一年,漢河間國解瀆亭侯劉宏才十二歲。如此年紀便領侯爵,并非由于他的早熟,或是在政治、道德上有什么超常的成就,而是表明:他是個失怙的少年。他的爵位襲自他的父親——已故漢解瀆亭侯劉萇。十二歲的侯爵,對事情的理解只能是朦朦朧朧的。他可能知道,剛剛駕崩的天子是自己的堂叔父,他們來自一個共同的先祖,即孝章皇帝之子、漢河間王劉開,但他絕不可能知道,天命竟然轉移到了他的身上。直到從洛陽來的馬隊、儀仗簇擁著一輛白蓋馬車來到他的府第;直到朝中侍御史、光祿大夫劉儵、中常侍曹節,拿著朝廷的符節,一起向他行大禮時,他似乎才明白了。
接著,光祿大夫向他宣讀了以太后的名義發布的詔書:
大行皇帝德配天地,光照上下。不獲胤嗣之祚,早棄萬國。朕憂心摧傷,追覽前代法:王后無適,即擇賢近親??嫉聰⒉牛艚鉃^亭侯宏,年十二,嶷然有周成之質。春秋之義,為人后者為之子,其以宏為大行皇帝嗣。使光祿大夫劉儵持節之國奉迎。
這支由黃門宦官、禁軍虎賁、羽林組成的上千人的車駕隊伍,從洛陽向東北方向的河間國封地進發,要走八百多里地,但他們來得很快,幾乎與天子駕崩的訃告相接踵。當這支隊伍出現在河間境內時,使得許多略上年紀的百姓,仿佛又看到了二十一年前,同樣的車駕來此迎接孝桓皇帝時的情景,至今三尺童子尚會吟誦當年的歌謠:“車班班,入河間?!焙娱g王的家族,竟然連出兩位天子!這便是天命!
車駕離開得也很匆忙。天子于十二月丁丑日駕崩,而迎駕的隊伍于次年正月初三己亥日抵達洛陽,先后不到一個月。
新天子的母親姓董,河間人,史書不載其名。此時,盡管她的兒子成了人君,但她卻沒有被允許隨子進京。當兒子登臨大寶之后,她也沒有得到企望中的待遇,而是僅僅被封為“慎園貴人”。就這,還是沾了亡夫的光,因為新天子即位后,按本朝尊崇孝道的準則,追尊自己的生父為“孝仁皇”,陵墓為“慎陵”。所以,她被冊封為一位已故天子的貴妃。
這一點,以新天子當時的年齡,不會懂得個中原委;但對一個十二歲而又失去父親的孩子來說,做了天子卻必須離開他的母親,真讓他迷惘或者難過。即使在他成年以后,也會認為這件事有違孝親之情。當然,他也明白了真正的原因,那就是決定自己入繼大統的絕非天命,絕非自己有什么“周成之質”,而是孝桓皇帝的遺孀竇太后,以及她的勢力集團。太后之所以在諸多的宗室藩王中選擇了自己,絕非她的情感天平傾向于亡夫的家族,而是看中了自己當時的年齡。太后要做自己的母親,并且希望自己永遠是個孩子。
簇擁著白蓋車的隊伍在凜冽的寒風中抵達京城北門外的夏門亭。前城門校尉、槐里侯,現拜大將軍、竇太后之父竇武,持節率朝官恭候在此。竇武對新天子的擁戴之功,可能劉儵已在路上稟報過了:“正是大將軍,在孝桓皇帝駕崩之后,立即召見了臣下,因臣下是河間人,向臣下詢問了河間國諸王侯的情況,決定由陛下入繼大統,并親自進宮奏白太后?!?/p>
大將軍率群臣向儲君行了禮,劉宏也在光祿大夫的引導下向大將軍及群臣們長揖還禮??瓷先ィ髮④娛莻€很有威儀和修養的中年人,令儲君敬畏。隨后,大將軍請儲君換乘。這是一駕青蓋馬車,“青”,是蒼天的顏色,本朝的憲法上寫著:“天子父天母地”。就這樣,昊昊蒼天籠罩著儲君,從帝都的北門——夏門進入了北宮。
次日,于德陽殿即皇帝位,改元“建寧”。這位新天子百年之后,被謚為“孝靈皇帝”,按史家的慣例,不妨即可稱之為“靈帝”。
太后姓竇名妙,可這個動人的名字從未打動過她的亡夫,而且,就在半個多月前,這個名字使得她的亡夫留下的其他嬪妃們感到大事不妙,魂飛魄散。
太后的家族,是本朝最高貴的家族之一。她的先祖竇融歷任世祖光武皇帝朝的涼州牧、張掖屬國都尉、冀州牧、大司空,封安豐侯,也是本朝的開國元勛。王莽新朝之末,群雄并起,竇融作為割據河西走廊這一軍事重地的豪強和軍事首領,及時地交通并歸附了世祖,從而使得戰場的形勢發生了傾斜。因而,世祖對他的態度一直異于其他公卿。竇融與世祖的聯合,還基于另一個更為神圣而遙遠的原因,他的七世祖竇廣國就是前漢孝文皇后的胞弟。因此他對世祖說:作為漢室的外戚,理應輔佐皇族的事業。這一點深得世祖的嘉許,遂將《太史公書》中的《外戚世家》贈給了他,因而竇氏家族再次與本朝的皇室續上了姻親關系,除了眼下這位太后出自竇氏之外,本朝孝章皇帝的皇后也出自這個家族。
本朝皇后的冊立,大多根據天子的喜好和嬪妃們的懿德,或者是純粹生物學的因素,即被立為皇后的嬪妃給天子生下了儲君。這與高皇帝開辟的前漢大不相同。高皇帝以布衣庶民,提三尺劍,馬上征戰而得天下。他和他的開國大臣的體內流著愛吃狗肉的村夫野民的血,從來就不相信王侯將相都是天生的貴種。因此高皇帝以下的列祖列宗們的皇后大多來自下級官吏或平民百姓之家,甚至是賤隸倡優。其立廢皆由天意。即如這位竇太后的遠祖竇廣國,以及他的姐姐、孝文皇帝的皇后,因為家境貧寒,姐弟倆年幼即被人分而出賣。多少年后,竇廣國知道姐姐已在深宮,而他自己尚且為人奴仆。姐弟相見,敘及舊事,廣國說:“姐姐在客店里與我分手時,向人家乞借了澡盆,為我洗了澡。又乞討飯食喂了我,這才離去?!痹捳Z凄涼,姐弟倆及周圍的宦官、宮女皆大慟之。
大漢的長期的恩德和文教終于養育出了一大批豪強士族,他們成為大漢的支柱,向上托起天子這個屋頂,向下鎮制百姓這個基礎。出于大漢皇室旁親遠系的世祖光武皇帝正是依靠了他們,才光復了大漢的基業,當然,也就必須讓他們分享到更多的政治利益。其中一個重要的形式,就是本朝的天子有義務從這些家族中選擇自己的配偶,并且借此平衡與各大士族,特別是北方與南陽兩大士族群之間的關系,而不能完全依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世祖本人是始作俑者,在征戰之際,他冊立北方士族之女郭圣通為后,贏得了他們的支持。光復以后,世祖為安撫自己故鄉的士族,又廢郭后而冊立來自南陽的陰麗華為后,盡管她已是一個中年婦女。與天子的聯姻,是帝國大股東們的股票。這樣的股票升值迅速,回報豐厚,但也充滿了風險。
竇后的冊立,遵循了同樣的故事。
孝桓皇帝的第一個皇后梁瑩,來自北方的士族,是大將軍梁冀在他十五歲登基那年強加給他的,因為她是大將軍的胞妹。史書上說她因為沒有子嗣,不見夫君寵御,憂疾而終,這樣的說法可能顛倒了因果。不過她的死,給天子鏟除大將軍提供了時機。事后,官僚們的建議又使他不得不冊立了來自南陽士族的鄧猛女為后。七年以后,她被指控無子嗣且又恃尊驕忌,貶死于冷宮。竇后成為孝桓皇帝的第三位皇后,是因為她的家族一直是梁大將軍家族的死對頭。她伴隨天子只有兩個多年頭,從未得到丈夫的寵愛,因而也無子嗣。孝桓皇帝的情感或是欲望,全部傾注在一個叫田圣的妃子和其他風情婉約的嬪妃們的身上,留給她的僅僅是祭品一般的尊貴和寂寞。這一切鑄成了報復的利劍,像一切因為不合乎人道的生活而變得異常狠毒的女人一樣,她甚至在亡夫剛剛入殮之時,就令人誅殺了田圣,并且揚言要殺死所有的嬪妃。倘若沒有幾個大宦官的苦苦求情,她的亡夫將會攜帶更多的心上人同往極樂世界。
面對這樣的一位新的母親并且是尊貴的母后,年少的天子更多地感到敬畏,大概成年以后的天子,還會把這種敬畏變成后怕和膽寒。
士大夫與宦官
登基典禮只是擔任天子這一尊爵的第一道手續,靈帝在大臣們的安排下,又辦完了其他的手續:二月十三辛酉日,葬孝桓皇帝于宣陵。二十二庚午日,拜謁高皇帝廟。二十三辛未日,拜謁世祖廟。在接受了本朝的傳統教育之后,施民以恩惠,宣布大赦天下,賜民爵位及帛物。閏三月十五甲午日,追尊自己的祖父為孝元皇,祖母夏氏為孝元皇后;追尊生父為孝仁皇,封生母董氏為慎園貴人。如此,便將自家的宗法譜系與國家的大統合而為一。這些,只有天子感到游戲般的新鮮,大臣及士民們皆知是慣例。不過,新天子的即位畢竟給本朝的政治帶來了希望,特別是那些對本朝抱有極大責任心的士人,莫不延頸以望太平。
這種希望并不來自天子本人,由于本朝列祖列宗的短壽,很多臣僚經歷過兩至三朝乃至四朝,大統延續過程中諸多見怪不怪的事,至少在他們的心中確立了這樣的觀念:即天子僅僅是一個象征甚至是一個玩偶。太平盛世的希望寄托在本朝的各種勢力集團,能否自覺地遵循本朝的祖宗之法,能否選一個眾望所歸的人出任宰臣。
希望來自這樣的消息:本朝拜前太尉陳蕃為太傅,與大將軍竇武及司徒胡廣參錄尚書事,并由前長樂衛尉王暢出任司空。
這意味著,朝政又回到了士大夫的手中,因為太傅、大將軍、司徒均為本朝尊職,參錄尚書事即掌握了本朝的中樞機構、天子的秘書處——尚書臺的政務。胡廣是一位恭色遜言、明哲保身因而能歷數朝的大臣。盡管是個老滑頭,但他與各種勢力妥協的背后,卻是為了堅持本朝的政綱。竇武雖以外戚而登尊位,但其人年少即以學問和德行著稱,有名士風范;在位時征辟名士,治家嚴謹。他與以前的幾位大將軍,特別是與那位歷孝順、孝質、孝桓三朝、有“跋扈將軍”之稱的梁冀截然不同。他因其品行被士大夫們視為同志,而又因其地位被士大夫們視為依賴。王暢一直是士人的榜樣,當初陳太傅舉薦他時,給他下了十個字的評語:“清方公正,有不可犯之色。”至于陳蕃,則是本朝道德文章的化身、士大夫的領袖、有能力將一個兒皇帝教導成堯舜明君的老師。他的政治主張,是本朝憲法中一切崇高和美好文字的體現。他在實現這些理想的過程中,非常固執、強硬地不與任何勢力妥協,這種剛性的政治作風,在積累了越來越多的道德和輿論威望的同時,也引發了越來越多的仇恨與陰謀。這一點,是本朝吏民們在對政治清明充滿希望的時刻忽視了的一個潛伏的危機。
意識到這個危機的存在,甚至很敏感于這個危機的人并不多。陳蕃的固執與強硬并未使他盲目樂觀或剛愎自用,七十多歲的老臣有著超乎常人的宦海經驗,他最早注視著危機的發展,注視著他的敵手,并積極地尋找時機。
建寧元年(168)的六月,天子接受了竇太后的懿旨:錄定策功。封竇武、曹節等十一人為列侯。大將軍家族封侯者最多,其子竇機為渭陽侯;侄子竇紹、竇靖分別為雩侯、西鄉侯。靈帝知道,所謂定策功,就是賞賜擁立他為帝的幾位大臣及其家族成員。在太后看來,這是維護竇氏家族地位的重要決策。竇武及其子侄的封侯自是必要;曹節有北迎靈帝之功,封長安鄉侯。更重要的是,曹節在孝桓皇帝時,就已成為宦官首領,是竇氏左右皇帝所要拉攏的人物;而陳蕃則是維持朝綱、籠絡士大夫的依靠。此外,太后對陳太傅懷有特別的感激之情,如果沒有陳蕃當年堅持以竇氏的高貴門第為立后的根據,孝桓皇帝會將他最心愛的、但出身寒微的女人田圣立為皇后。因此,封陳蕃為高陽鄉侯。
靈帝不知道太后的良苦用心,他只是感到在竇武、陳蕃和曹節這三個人當中,唯有曹節給了他這個年齡的人所希望得到的東西,而大將軍與陳太傅對他的教訓和管束讓他敬畏。他從心底里想逃避他們,逃避他們威嚴的目光,逃避他們無休止的大道理,逃避他們安排的經學功課和禮儀演習。他喜歡和曹節以及王甫、鄭颯、奶媽趙嬈以及一大幫女尚書們在一起,他們每天都能讓自己吃到從未吃過的東西,玩從未玩過的游戲,發自己從不敢發的脾氣,說自己從不敢說的話。他想自己的家,想自己的母親,因而更想從他們這些人身上找到補償。
靈帝更不知道的是:這次錄定策功,竟開啟了那個潛伏著的危機。
就在封侯的圣旨下達之后,發生了兩件節外生枝的事情。
涿郡有一位名叫盧植的布衣士人向竇武遞交了一封書信,信中的言辭非常直切,指出竇武接受侯王之爵是名不符實、貪天功為己有。因為竇氏盡管作為天下聚目而視、延頸以望的宰輔,但定策擁立靈帝這件事并不是依據了立長立賢的立儲原則,而是依照皇室的家譜做出的選擇,無甚功德值得稱言。盧植還以本朝國嗣屢絕、四方盜賊紛起、朝中人事錯綜復雜等為借口,提醒竇氏保全身名,辭去封賞。
盧植的這封信不亞于一位巫師對諸多危機的預言,可惜的是,大將軍沒有重視這封信。不久的將來,大將軍就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而盧植也為挽救他的預言付出了畢生的精力,這是后話了。
盧植作為一個布衣,竟敢向尊貴的大將軍直陳言辭,說明了一個重要的原則,即像盧植這樣的士人,不管是在野還是在朝,都不希望大將軍是一個外戚大將軍,而希望他是一個士大夫大將軍。本朝孝殤皇帝以降,皇統屢絕,國柄或歸外戚,或歸宦官,朝綱紊亂,積重難返。就封賞爵位來說,其道德依據已經喪失,受封者多為外戚、宦官之親黨或通賄權奸的虛詐之徒,故而接受封爵往往被視為接受了一種恥辱。
眼前的這位大將軍雖然和以往的大將軍不同,但他畢竟與盧植或其他士大夫的出處不一樣,他有一些與他的太后女兒相同而與士大夫們相左的想法,或者他有更多的考慮,或者他過于自信。
無獨有偶的是,出于同樣的原因,太傅陳蕃一連上了十多道奏章,向太后辭去爵位。他的理由正大而謙遜:“臣聞割地之封,功德是為。臣雖無素潔之行,竊慕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居也’。若受爵不讓,掩而就之,使皇天振怒,災流下民,于臣之身,亦何所寄!”“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是孔夫子的話,不過陳太傅所說的“道”,卻飽含了反諷。
沖突的前提,是陣營的形成,這件節外生枝的事,使得雙方都關注起彼此的陣腳。
在一次例行的處理政務會議之后,陳太傅請大將軍私下議事。
“大將軍,時下大統已繼,百廢待興,天下名士,皆思奮其智力。前朝為奸佞所黜賢良,如李膺、杜密、尹勛、劉瑜諸位,現已起用,可謂既從人望,而德歸太后,太平之志可申矣!”陳太傅說。
大將軍聽了連連頷首。
太傅見大將軍流露了態度,便將座椅向大將軍移近了一點,又說道:“曹節、王甫等人,自先帝朝起,就操弄國柄,濁亂海內。如不趁早除之,將來恐難以對付??!”
竇武聽了,向太傅揖拜道:
“太傅有此忠正之言,實乃漢家的福祉。太傅之意,深合我心?!?/p>
太傅面露喜色,以手拍席,奮然而起。
大將軍的性格和太傅不同,他似乎更加謹慎、持重。但他缺乏果斷與剛毅,因而他的謹慎與持重就摻雜了猶豫和遲鈍。
他開始一步步地安排實現他與陳太傅商量好的事。在他的辦公室里,召開了多次會議,與會者有尚書令尹勛、侍中劉瑜、屯騎校尉馮述,以及孝桓皇帝朝被廢黜的著名官僚李膺、宗正劉猛、太仆杜密、從事中郎茍昱、潁川名士陳寔等。
外戚與宦官,一直是本朝干擾士大夫執政的力量,孝桓皇帝從大將軍梁冀手中收回國柄后,立即交給了宦官們?,F在,外戚畢竟與士大夫們合而為一了,他們開始對付共同的敵人。
竇太后是個有遠見的女人,她知道依靠自己這個久居禁中的婦道人家,或者手中的兒皇帝,是不能治理好國家的。治理一個國家,光靠權勢不行,必須依靠官僚士大夫們。他們熟諳行政的技術過程,明曉君臣大義,盡管有的時候耿直得過于迂腐,一點兒不會察言觀色。然而太后又是個好虛榮的女人,喜歡享受權勢。這種感覺,只有從她周圍的宦官和女尚書們的諂媚中得到。而且,她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幫同她共同生活于皇宮大內之中的奴仆們,與皇宮之外的帝國各級行政機構中的官僚們,竟然是水火不相容的。
這幾個月來,她已經多次在被侍候得舒舒服服的情形下,將爵位、官職當作小玩意兒一樣賞給了幾個宦官和皇帝乳母的親朋好友們。當然,每次封賞都以天子的名義,并在天子的監督下,由掌璽大臣蓋上御璽后發布。這個習慣后來被靈帝不折不扣地繼承下去,并有所創造。這又是后話。他們都不太明白:這些東西都是國家的重器,對于親近寵信的奴仆或親戚,可賞之以財,但絕不可授之以爵。
時已八月,洛陽城中秋風蕭瑟,涼透單衣。
陳太傅有些等不及了,他是個政治潔癖,希望像掃地一樣處理國家的政務。太傅的名望,來自他十五歲時的怪異行為。那時他閑處一室,聽任院子里雜草叢生。有一天,父親的朋友、郡中功曹薛勤來訪,見狀便對他說:“小子!貴客到此,為何不好好地灑掃庭院?”
“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能掃此一室?”
陳太傅說出了一句永垂青史的豪言。
對于大將軍的慎重,太傅有些不解,可能還有些顧慮。他在家中徘徊反側,想找一個好的借口,敦促大將軍早些下手。
忽然,府外的街市上,傳來了喧囂之聲,接著,家仆進來報告:天上出現日蝕,百姓們正在祈禱和叫喊,希望驅除吞食太陽的天狗。太傅心中一震,吩咐備車去大將軍府。
“日乃陽氣,君王之象。月乃陰氣,臣下之象。今蒼天示以日蝕,當有君側小人作奸弄權,太傅必為此事而來吧?”大將軍一見太傅便急切地問道。
太傅見大將軍知曉天道,便直截了當地從人事的角度提醒大將軍:
“當初孝元皇帝朝,御史大夫蕭望之竟為一個閹人石顯所譖,被迫自盡。當今李膺、杜密諸公,曾為閹宦所窘,禍及妻小。何況現在像石顯這樣的人,不下數十個,為害就在眼前??!蕃以七十之年,欲為將軍除害。今可且因日蝕之事,斥罷宦官,以答天變。此外,乳母趙夫人及諸多女尚書,每天都在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干擾朝政。急宜退絕,請將軍從速計議?!?/p>
“太傅請回,武即刻進宮,面陳太后?!贝髮④姼]武答道。
斥罷宦官的理由很簡單,在士大夫的眼里,宦官不具備人格,只是天子宮內執帚奉盞的奴隸。君臣之間,有社稷大義可言,真正的臣子應當是社稷之臣,而非天子的私臣。故君對臣不可無禮,臣對君亦可去就,而對宦官則無須如此??墒看蠓騻冇幸稽c不明白,并不是一開始,宦官們就一心一意地與他們過不去,而是被士大夫們用各種制度和禮儀禁錮在大內的那位天子,不時地想把耳目手足伸展到大內之外的更為廣闊的天地之中,直接干預士大夫們操縱的行政運行程序。從這個角度看,如果不倚重身邊的這幫殘賤之人,天子即便頂天立地,也是四顧茫然,真成了他一天到晚掛在嘴上的謙稱:孤家寡人。再則,主子和奴才朝夕相處,他們之間的感情即便不是最真誠的,可也不是君臣大義這種崇高卻冰冷的道德所能替代的。
這些道理,年少的天子尚不知曉,可竇太后一定心領神會。她現在和父親的立場有些分歧。或許,她很自信,認為自己能夠駕馭宦官們,因此當父親向自己及天子列數宦官權重專斷、子弟布列、貪暴無厭,以致天下洶洶等罪狀,并要求廢除全部宦官時,她便覺得父親的主張過于荒唐了些。而靈帝聽了,則又怕又氣。
“我大漢自立國以來,世世皆用宦官,此乃國之常典,但當誅其有罪而已,豈可盡加廢除?”太后說。
大將軍心中怏怏不快,而靈帝則暗自慶幸。
于是,在得到太后的首肯之后,大將軍下令逮捕了兩個罪行顯白的宦官——中常侍管霸和蘇康。這是兩個頗有才略的大宦官,掌管天子的秘書處,專制獨斷,在孝桓皇帝朝就與士大夫們結下了怨恨。當然,竇太后之所以同意大將軍拿這兩個人開刀,還出于她作為女人特有的狠毒心理,因為管霸和蘇康曾在孝桓皇帝新喪之時,苦諫她不要殺害除田圣之外的其他嬪妃們。
有時候惡人反要為自己瞬間流露出的良心付出更高的代價。
很快,他們就斃命于大將軍的刑具之下??纱髮④姴⒉粷M足,他明白擒賊擒王的道理。管、蘇二人僅僅是大宦官曹節等人的爪牙。這幾天,大將軍屢屢向太后進言,請求誅殺曹節等人,可女兒的態度卻屢屢使他失望。
大將軍以外戚的顯貴身份,來實現士大夫集團的政治愿望,在本朝法制綱紀已被破壞的年代,本是一條政治捷徑??上У氖?,連這也行不通了。
就在大將軍面陳太后的同時,陳太傅又向天子上了一道奏章,上面寫道:
今京師囂囂,道路喧嘩。言侯覽、曹節、公乘昕、王甫、鄭颯等,與趙夫人、諸尚書并亂天下。附從者升進,忤逆者中傷,一朝群臣如河中木耳,泛泛東西,耽祿畏害。陛下今不急誅此曹,必生變亂,傾危社稷,其禍難量。愿出臣章宣示左右,并令天下諸奸知臣疾之。
太傅希望在中央造成與宦官們公開決戰的局勢。這道宣戰書式的奏章,到了太后手中,便被壓下,成了一份備忘錄。
北宮政變
太后居住在北宮長樂殿中,身邊配有五名女尚書,大宦官朱瑀被封為長樂五官史統領她們。由于不離太后的左右,他似乎最早嗅到了一場大戰的血腥氣味,并將他的預見通知了宦官領袖們。
八月的一天,帝國天文臺的官員將一份天象觀測報告送發宮內及各級行政機關。這份報告讓大家感到異常的緊張,因為報告中所說的天象,很容易成為突發性政治事件的借口。報告中的天象是:
太白犯房之上將,入太微。
本朝的宇宙學說十分完美,乃人類文化之瑰寶。這一理論以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結構為橫坐標,將上天劃分為與之對應的西、東、北、南、中五宮。以遠古氏族首領少昊、太昊、顓頊、炎帝、黃帝為各宮之帝,名之為白帝、蒼帝、黑帝、赤帝、黃帝,合稱五帝。下以太白、歲星、辰星、熒惑、鎮星為金、木、水、火、土五星,統領各宮。在西、東、北、南四宮內,又各選七宿,構成白虎、青龍、玄武、朱雀四種圖像。縱坐標按照與赤道平面的垂直程度分為紫微、太微、天市三垣。紫微高居北極,為天皇大帝太一星座所居之宮。太微垣中,有五帝座星,是天皇大帝的布政之宮,也是五帝的值班室。至于房,乃是東宮蒼龍七宿中的一宿,此星座由上將、次將、上相、次相四星構成,文武相輔,成為天皇大帝行政、典禮、祭祀的所在——“明堂”。本朝以天人合一為宗旨,故天道之運行即為人間之行政,二者之間必有關聯。天皇大帝即是人間天子;天之將相,即是人間將相。
太白,金星也。金為兵,故主殺伐之事。現在,它經過房宿中的上將星座,進入了太微座,這一天象,預示著一場刀兵之災,將要降臨到本朝的上將——大將軍,以及整個朝廷!
當天夜晚,洛陽南門平城門的守備官接到一位宮中侍衛軍士——中黃門校騎出示的符節,命他立即開門。一哨鐵騎,舉著火把,簇擁著幾輛馬車打他眼前經過。
這支隊伍走了約兩里多路,停在本朝祭祀和典禮的所在——明堂。與明堂隔路相對的,是帝國的天文臺——靈臺。掌管明堂的官員早就在里面布置停當,從車內走出的是長樂五官史朱瑀、從官史共普、從官史張亮、中黃門王尊、長樂謁者滕是、長樂食監王甫等幾個重要的宦官領袖。他們將這次密謀,安排得與太白星的運行相一致,因為他們要順天道行大事了。
歃血結盟以后,他們共禱皇天,發誓曰:
“竇氏無道,請皇天輔皇帝誅之。令事必成,天下得寧!”
具體的方案也已制定,其中包括密切注視朝中的人事變更,收買和控制中樞機構的官吏等等事項。
與此同時,大將軍府內燈火通明。大將軍和陳太傅收到了他們的同志、本朝著名天文學家、侍中劉瑜送來的緊急書信。劉瑜在信中指出:星辰錯謬,不利大臣,宜速斷大計。并告知:他向太后也發去了奏章,提醒太后有奸人在天子身旁,必須加緊防范。兩位重臣連夜商議,通宵達旦。
次日起,一系列人事變更的命令陸續下達:以朱寓為司隸校尉、劉祐為河南伊、虞祁為洛陽令。如此,大將軍便將京畿及直隸地區的軍政和治安大權,交給了自己人。下面的問題,就是掌握宿衛軍隊。
宿衛軍隊,由羽林、虎賁這兩大近侍衛隊和北軍五營士組成。這些,大將軍無甚顧忌,因為這些軍士皆非宦官充當。況且,羽林、虎賁為天子的儀仗和貼身勇士,人數不多,各設中郎將統領,其中虎賁中郎將劉淑是自己人。北營的人數最多,達四千多人。五營分別為屯騎、越騎、步軍、長水、射聲,各設校尉統領,駐扎在都亭。此中人數最多的一支步軍營的校尉,由自己的侄子竇紹擔任,屯騎校尉由自己的心腹妝述擔任。所以,大將軍擔心的是由宦官組成的近衛軍——中黃門。他們居則宿衛值守宮門,出則騎從天子,夾乘輿車,且直接控制著禁內。
幾天之后,大將軍得到了太后的同意,免去原宦官禁軍統領魏彪的黃門令一職,代之以自己的心腹宦官——小黃門山冰。
山冰在大將軍的授意下,奏請天子之后,便立即逮捕了太后身邊的秘書長——長樂尚書鄭颯,送北寺獄審訊。
陳太傅聽到這個消息后,又激動又擔憂。他的政治潔癖又犯了,不過他的沖動之中,包含了果敢與機敏。他覺得這樣一個個地逮捕審問,會驚動別的幾個大宦官,引發變故。他急忙去對大將軍說:“這幫家伙,抓了就殺,何必拷問?”
然而,恰恰大將軍謹慎卻又遲疑的毛病發作了,他覺得自己的方案更穩妥一些,故而沒有聽從太傅的話??赡芩€想對女兒有更多的交代,不過,最重要的一點是:大將軍自信能夠運用他的威勢合法地翦除宦官勢力。
很快,關在北寺獄中的鄭颯,吃不住黃門令山冰、尚書令尹勛和侍御史祝瑨的輪番審訊和獄吏的拷打,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并牽連出曹節和王甫。尹勛和山冰根據鄭颯的交代,擬出了一份詳細的報告,準備奏請太后批準后,就去逮捕曹、王,進而誅殺全部宦官。
九月七日辛亥,報告交給了侍中劉瑜,劉瑜立即將報告封送帝國的中樞機構——尚書臺。次日早朝,便可立即奏明皇帝和太后。
一切準備就緒。
洛陽城內,南北兩宮,垂宇重檐,氣象森嚴。
在幾個宦官領袖中,長樂五官史朱瑀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今天,尚書省內的一名被他收買的官吏,向他密報了劉瑜封送奏章的事。他急切地想看個究竟。但下手需要時機,大將軍常常在尚書臺值宿。
當天,朱瑀又接到那個官吏的密報:大將軍今晚將回府過夜。
大將軍一走,朱瑀立刻帶了幾個宦官趕至尚書臺,打開書案上堆積的皂囊,終于找到了那份報告??粗粗哪樕珴u漸地泛白,無髭、白嫩但卻松弛的下巴顫動了起來,他先咬著牙說道:
“中官當中的放縱之人,自可誅殺!我輩有何大罪,而要如此斬盡殺絕?”
接著,他又用一種凄厲的嗓音,對屬下們喊道:
“陳蕃、竇武奏白太后,想要廢除皇帝,大逆不道?。 ?/p>
朱瑀回到長樂宮后,心里一直盤算著。天剛黑,他叫來了十七個心腹宦官。這十七個人都是健壯勇猛之輩,其中包括長樂從官史共普和張亮。朱瑀把自己的打算告訴了他們。然后,他們拔出佩刀,割破手指,將血抹在自己的嘴唇上,指天戳地,發誓誅殺竇氏。
酣睡中的天子,被奶媽趙嬈叫醒。睡眼蒙眬之中,他看到曹節、王甫等跪在面前,直到曹節將一把寒光閃閃的佩劍呈上來時,他才醒透了。
“陛下!禁外喧囂,有人反叛,請陛下持劍在手,即刻出御德陽前殿?!辈芄澴嗟?。
當天子在趙嬈和幾位宦官的簇擁下,登上德陽殿御座時,曹節和王甫早已趕到。在自己的御座下,兩位宦官鎮定地布置著。他們讓中黃門衛士立刻關閉所有的宮門,并將門衛手中掌握的入宮官員的符信收聚,杜絕任何人進入。接著,他們又讓中黃門將尚書臺值宿的官吏悉數扣押,解到前殿。
在中黃門的刀劍脅迫下,尚書臺的官吏們按曹節的授意,在一塊塊一尺見方的詔板上,寫下違心的文字。第一道詔令便是:
拜王甫為黃門令,統領中黃門禁軍,逮捕尚書令尹勛和黃門令山冰。
北寺獄,尚書令尹勛與黃門令山冰共同值宿,打算明天繼續審訊長樂尚書鄭颯。中黃門的鐵騎闖了進來,王甫向他們宣讀了天子的詔令,山冰立刻指出:這是矯詔,并拒絕拜受。王甫抽出佩劍,刺進了山冰的胸膛。
中黃門解去鄭颯的桎梏,攙扶他上車,他拒絕了,索要了佩刀,翻身上馬。
鐵騎旋風般地馳回北宮,馬蹄聲打破了都城宵禁之夜的寂靜,也驚醒了太后的睡夢。她的寢宮周圍,跪著手持刀劍的中黃門,不得已,她交出了玉璽。
一個宦官,領著一隊持戟的衛士,匆匆趕到南宮,關閉了宮門,并斷絕了南、北兩宮之間的通道,一條長達一里的走廊。
大將軍白天早早地就出了宮,他覺得他和陳太傅商量的大事,明天早朝時,就會見出分曉了。一連許多天的會議和辦公,讓他感到疲乏。大將軍不會像陳太傅那樣,能夠忍受自己的庭院荒蕪不堪,一心專注于天下大事。他是個考究的紳士,因而他決定今晚回府,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寢第華麗高雅,內中裝飾物有很多是女兒送來的皇家收藏,而且,今晚侍寢的嬌娃,也來自宮中。
和大將軍不同,陳太傅喜歡享受思想,他不僅擔任了天子的老師和樞密大臣,而且,幾十位來自各地的學生住在他的家中,使他的府第成了一座典型的經學研究院。所以,每天公牘之余,他的時間都花在研究和講授經學上面。今天晚餐以后,他仍給學生們上了一課,講的是《春秋》大義。學生們都感到太傅今天的講授非常精彩,好像他矍鑠的面容和閃著銀光的須發。
夜深的時候,大將軍的府第被中黃門包圍。大將軍從春夢中驚醒后,立刻登上門樓問話,門外鐵騎們手中的火把,映照著一個大將軍熟悉的面孔:長樂尚書鄭颯。他手里拿著天子的符節,身邊還有中央監察部門的官吏。鄭颯大聲地向門樓上宣讀了收捕竇武的詔令,叱令竇武速速開門接詔。
久候不見開門,鄭颯下令:沖進府內,捉拿竇武。此時一騎來報:竇武攜帶隨從,由后門突出。
北軍五營,步軍校尉竇紹正在巡夜,聽見營外馬蹄聲急促,忙讓人持了火把,爬上營門邊的敵樓。不一會兒,他看到幾騎馳來,叫門的正是叔父的聲音。又聽見后面傳來馬蹄聲,憑借軍人的經驗,他馬上判斷出那是追兵。他立即命令開門,放竇武等入營。營門剛剛關上,中黃門的追兵已至,竇武尚未下馬,便叫竇紹放箭。
幾個中黃門中箭落馬,鄭颯見狀,即令鐵騎返回北宮。
大將軍驚魂初定,隨即讓校尉們集合手下的幾千軍士,開往都亭校場。在校場點將臺上,大將軍聲色俱厲地對軍士們叫道:
“黃門、常侍們現已謀反,盡力者當封侯重賞!”
就在大將軍馳往北營之際,他派往太傅府報信的人已敲開陳太傅的府門。太傅立刻叫醒府中的屬員和他心愛的學生們,向他們說明了今夜突發的事變,表示他馬上就去奔赴國難。
他的屬員和學生計八十余人,為老太傅的義憤所激,紛紛拔劍在手,舉起火把,護衛著太傅,涌向北宮。
北宮的東門——承明門緊閉著,門樓上持戟衛士的長官大聲向太傅喊道:
“天子沒有詔書召公到此,為何勒兵入宮?”
火光中,太傅一臉正氣,此時此刻,他鏗鏘有力的回答仍引經據典,蘊藉著士大夫特有的學者風度:
“當初晉國大夫趙鞅引兵入宮,清除君主身邊的奸人,故而孔夫子修撰《春秋》時,對他大加贊賞。爾等宿衛天子,怎能不明春秋大義?”
衛士長官聽了,為之動容。
持戟衛士打開了承明門。太傅的隊伍繼續向宮內涌去,在尚書臺的門口停了下來,太傅想在這里發表演說,進而控制局勢。
太傅攘臂高呼道:“大將軍忠心衛國,黃門反逆,為何反說竇氏無道?”
“誰出此言?”
隨著聲音,從尚書臺邊的道路上,轉出一隊中黃門劍士,為首的是現任黃門令王甫。
王甫一手按劍,一手指著太傅說:“先帝新棄天下,陵園尚未完工。竇武有何功勞,兄弟父子并封三侯!又設樂飲宴,多取掖廷宮人,旬日之間,聚財巨萬。大臣如此,有何道理可言?陳公現為宰輔大臣卻與他相互結黨,竟還說要懲治反賊!左右,給我拿下!”
劍士們一擁而上。太傅拔出佩劍,對王甫大喝一聲。劍士們見老太傅如此,不敢貿然上前,只得將太傅和他的屬下、學生們圍困在核心。
在一陣僵持之后,太傅的隊伍被驅散,太傅和他的幾個重要屬官被押送北寺獄。
太傅與宦官們結怨太深。按本朝制度,中央各級官員、包括掖廷宦官,其俸祿錢糧的發放和假期的批準,皆由尚書臺的副長官尚書仆射與右丞對掌。太傅自孝桓皇帝朝即任尚書令,在任其間,曾運用手中的權力讓一些宦官失業,并克扣了不少在任宦官的俸祿與假期?,F在,押送太傅的宦官們欣喜若狂。一進北寺獄的刑房,中黃門的一個騎兵副官便將老太傅踏翻在地,踩著他罵道:
“你這個老怪物,還能裁我們的員,扣我們的俸祿和假期嗎?”
是夜,本朝太傅陳蕃遇難。太傅字仲舉,汝南平輿人。
黃門令王甫,已控制了北宮中的局勢。除了中黃門,虎賁、羽林兩支禁軍也被他掌握。三支禁軍計有一千多人,王甫將他們安扎在北宮的南大門——朱雀門。
在都亭的大將軍,也對五營兵士作了布置。他很快恢復了自信,因為五營兵士的人數是宦官禁軍的幾倍。他下令軍隊奔赴北宮靖難。
天亮的時候,必有一場大戰。
曹節一直坐鎮在德陽殿?,F在,他似乎已經預料到天亮以后可能發生的情況,這是他最不想見到的結果,因為不僅擔憂大將軍的兵力強大,而且,天一亮,全城的吏民都會知道今夜的政變,事態會變得復雜而棘手。他希望以最快的方式解決大將軍。
他想起了一個人。
帝國護匈奴中郎將張奐,今晚注定了沒有好覺可睡。去年冬天,羌人抄掠三輔,張將軍與部將尹端、董卓大破之,斬其豪酋,殺虜萬余。近來,他接到朝廷的詔令,命他振旅還朝。他帶著一支精銳的衛隊,舉行了入城和獻俘儀式。他是一個天生的軍事家,因為他很少在軍事上下功夫。這些天,他抖落征塵,屏退公務,又回到了他鐘愛的書齋生活。在研究和傳授歐陽氏的《尚書》學方面,他有著很高的造詣和廣泛的聲望。他和兩個兒子張芝和張昶,都是帝國著名的書法家,后世學草書者,無不以為楷模。
可是現在,他被人叫起接受詔旨。頒旨之人,是宮中大總管——少府卿周靖,他現已持天子符節、拜為車騎將軍。詔板上說竇武已反,命他率衛隊與周靖一道去收領北軍,討伐竇氏。天子的印璽昭然,作為臣子,當即刻赴詔。張奐披掛完畢,與周靖率兵至朱雀門,會同王甫的兵士,向宮外開去。
天已大白,北宮之外的雙闕前,兩軍相遇。
王甫向北軍的士兵出示了天子的詔令,宣布張奐是他們的新任指揮官,并命令手下的軍士不斷地對北軍叫道:“竇武反叛,汝等皆為禁兵,當宿衛官省,為何隨之造反?先降者有賞!”
王甫的手段很快就奏效了。大將軍所率北軍的陣腳漸漸松動并喧嘩了起來。接著,一些軍士扔下武器,跑向王甫的陣營。
眼下的突變,是大將軍萬萬沒有想到的。其實,這正是大將軍最疏忽的地方。
北營的軍士,除長水校尉所轄的騎兵征自烏桓和匈奴這兩個民族之外,其余多是洛陽城中的子弟。他們有著京師小民特有的政治敏感和紈绔氣息,權衡利害的能力大于分辨是非的能力,并且非常愛惜生命。孝桓皇帝朝,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都曾跟隨中常侍收捕不可一世的大將軍梁冀,因而深知中官的厲害。何況,現在又面臨天子的詔令、威震邊關的大將張奐和他手下如狼似虎的衛隊。再者,大將軍的親黨出任北軍校尉,不過數月,對將士的恩寵尚未普及,威信未立。
接近中午的時候,大將軍及其親黨已經震懾不住北軍五營。陣營中的兵士所剩無幾。大將軍見王甫麾軍逼來,只得與竇紹等回馬而走。追兵將大將軍等包圍在都亭,大將軍解鞍下馬,稍作喘息。然后,長嘆一聲,拔劍自刎。步軍校尉竇紹亦隨之自刎。
他們的首級,被懸在都亭示眾。
黃門令王甫回到北宮德陽殿的時候,靈帝已斜在御座上睡著了。
天子的寶劍,落在地上。
按例,秋風肅殺之際,正是本朝處決人犯、典獄正刑之時,不過,今年的秋天,由于處決的人犯過多,洛陽城里的小民們已失去了延頸圍觀的興趣。稍有良知的人,則不忍去看,因為成批被殺的,都是本朝的賢臣及其親黨宗族。
被處決者的名單中有:大將軍的近親、姻親和賓客,侍中劉瑜及其家族、北軍屯騎校尉馮述及其家族。劉瑜字季節,廣陵人,通天文歷算之術,以上書直諫著聞朝野。就刑之后,宦官燒毀了他的這些諫書,宣布為胡說八道。
虎賁中郎將劉淑、尚書令尹勛、議郎劉儒和已退休在野的故尚書魏朗,以大將軍的同謀而受到指控。劉淑、尹勛、劉儒下獄自殺。劉淑字仲承,河間樂成人,本朝皇室宗親。孝桓皇帝朝征入京師對策,為天下第一。尹勛字伯元,河南鞏人,衣冠世家,為人剛毅,少時讀書,得忠臣義士之事,未嘗不投書而嘆。劉儒字叔林,東郡陽平人,孝桓皇帝朝以極言直諫著稱。魏朗字少英,會稽上虞人,在征至京師受審的途中自殺,有《魏子》一書遺世。
死者的門生故吏以及被他們征辟舉薦做官者,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牽連,免去官職,永不錄用并交地方管束,本朝稱之為:禁錮。大將軍的一些遠親,還被流放到帝國疆域的最南端——日南郡,那兒接近北緯十五度,住著赤身裸體的野蠻人。
大將軍府的大總管胡騰,因收葬大將軍尸體,被押回他遠在南方湘水流域的故鄉桂陽郡禁錮。在他的安排下,大將軍唯一的血脈、孫子竇輔逃離了京師。一年以后,曹節發覺此事,追捕甚急,胡騰與大將軍府令史張敞攜帶竇輔竄入相鄰的零陵郡中,詐稱是自己的兒子并為他娶親成家。
陳太傅的友人朱震,當時擔任帝國沛郡铚縣縣令。聞訊后棄官入京,哭葬太傅,又藏匿太傅之子陳逸于甘陵界中,故而全家遭致監禁。朱震備受拷掠,至死不言。
議郎巴肅,也被押回故鄉勃??じ叱强h禁錮。由于法官的疏忽,他可謂幸免于難了。因為他是大將軍誅殺宦官計劃的重要制定者。很快,曹節就查出了這條漏網之魚。抓捕巴肅的詔令用飛騎傳送到高城縣令的手中。巴肅得知后,自己來到縣衙的大堂,他不愿難為自己這位擔任縣令的老朋友??h令急忙將他拖入內室,解下身上的綬印,說道:
“公大義凜然,在下愿意棄官,和您一起流浪江湖。”
巴肅向他長揖道:“為人臣者,有謀不敢隱,有罪不逃刑。既不隱其謀矣,又敢逃其刑乎?”言畢,自入檻車。
與大搜捕比肩接踵而來的,便是大封賞。這次政變中的宦官領袖、中常侍、長安鄉侯曹節遷為長樂衛尉,改封育陽侯。長樂食監王甫遷為中常侍,黃門令如故。長樂五官史朱瑀及其從官史共普、張亮等六人,皆封為列侯。護匈奴中郎將張奐遷大司農,以功封侯。此外,尚有十一名宦官與官吏封為關內侯。
朝中的人事也作了變更。天子的太傅換成了和顏悅色的原司徒胡廣,并讓他主持尚書臺的政務。以原司空劉寵為司徒,大鴻臚許栩為司空。
現在,大將軍和陳太傅威嚴的身影已從朝堂上消失了,他們和一大群同志、僚屬靜靜地躺在京師北門外邙山腳下的平民墳場之中。不過,他們的愿望并沒有隨著身軀的入土而被埋葬。二十一年以后,另一位大將軍和一大批武裝起來的士大夫們實現了這個愿望。但那時,我們的大漢帝國也隨之滅亡了。
建寧元年的秋天,帝國失掉了最后一次挽救危亡的機會。
建寧二年(169)春正月丁丑日,本朝大赦天下。十四歲的天子身穿禮服,登上御座,頒布了詔令。他習慣地向身體的側后看看,那是以往臨朝時太后的座位。今天,他才有了至高無上的感覺,但又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與失措。大將軍和太傅的被殺,使他奪得了一個帝王能夠擁有的享受一切尊榮和聲色的權力,同時也使他終其一生只能扮演著不稱職的君主的角色?,F在,只有身邊的中常侍們教他如何應對大臣了。他對中常侍這次英勇反擊很是感激,又為自己感到慶幸,因為他知道自己成為天子的途徑,和叔父孝桓皇帝如出一轍:由太后和一位大將軍當作傀儡選中,然后依靠中官砍掉控制自己的巨手。但對于自己來說,這個過程在一年之內就迅速地完成了。
幾天之后,慎園貴人董氏從河間國的老家來到京師,天子親自來到夏門亭——這個去年大將軍迎接自己的所在,奉迎親生母親。此時,長樂宮的主人竇太后已被遷到南宮的一所殿院中,過著寂寥的生活。她后悔莫及,因為她終于看透了中官們,明白了一個道理:諂媚絕非忠誠。
三月乙巳日,天子的生母去掉了貴人的稱號,被尊為孝仁皇后。她的兄長、天子的舅舅董寵被授予執金吾的職位,掌握宮外的警衛和水火非常之事,下有屬丞一人,領緹騎二百。同時,董寵之子董重亦被授予五官中郎將之職。
一系列重新確立天子地位的動作,其背后都有縝密的安排和獨特的用心。這又出自幾位宦官領袖的精心設計。作為天子,則不可能考慮許多,不過,聰明的士大夫們一定能看出端倪,那就是:新太后沒有住進北宮,而是被奉養在南宮嘉德殿內,號為永樂宮。帝國的中央機構和政治中樞,皆在北宮。孝明皇帝永平三年(60),詔起北宮及諸宮府,至永平八年(65)冬七月成。宦官們不僅把原先住在北宮,操縱國柄的竇太后遷到南宮,而且也不讓新太后成為第二個把持北宮的女人。
先哲有言:“福兮,禍之所倚?!边@對執金吾董寵來說,是再恰當不過的了。按本朝的慣例,他應該是新任大將軍的候選人,但在這個最嫉恨大將軍的時期,他不僅失去了成為大將軍的可能性,而且失去了生存的可能性。
次年九月,董寵因擅用他姐姐的名義,去走一些大臣的后門,搞些請托之事,被中官指控。同月,死于審訊之中。在本朝的政壇上,所謂廉政的舉措,常常是排除異己的手段。
建寧四年(171)正月初三甲子日,本朝舉行了一次隆重的典禮:為天子加元服。
元者,首也。首之服即為冠冕。本朝沿用周禮,男子年二十左右,即可為之行加冠禮,象征他已是一位成年人,具備承擔社會事務的能力。作為天子也不能例外。而且,他的冠禮必須成為臣民的禮儀典范。天子的年齡,距禮儀規定的年齡還差整整四年。不過,本朝的列祖列宗自孝和皇帝以降,除了未及冠年即已夭折者,皆于十三歲或十六歲舉行冠禮。這大概是因為他們承繼大統的年齡過于幼小的緣故吧。
太傅胡廣帶著宗正、太常、大鴻臚寺的官吏,在高皇帝廟中,已布置了好幾天了。永樂宮的新太后請他擔任典禮中的西賓,因而他不僅是禮儀中的主持者,而且是這位即將成年者的導師和長老的化身。
清晨,天子乘著裝飾華貴的金根車,由文武隨從陪伴至廟前。他從廟前的東階升至堂前,西向,面對在堂門西側東向而立的太傅。相互揖禮后,宗正和卜師向天子匯報了典禮日期的選擇以及準備的情形。隨即天子被引導進入高皇帝廟的西廂。
天子沐浴之后,先后身著四套服飾展示在廟堂下的百官面前。大家看到了天子頭戴進賢冠、爵弁、武弁和通天冠的四種威儀,象征著他所承擔的道德、權力、軍事和祭禮的義務。然后,天子手執玉圭,被引導著向高皇帝的靈位行禮,再進入設好的筵席,象征性地飲上幾口用古式的尊爵呈進上來的酒。最后,太傅胡廣向天子誦讀了祝辭。
天子的車隊回到北宮嘉德殿的朝堂之上,莊嚴的鐘磬聲敲起,參加國宴的嘉賓皆已入席。天子進到后堂,換上最正式和莊重的朝服。當他出現時,樂聲更加洪亮,群臣伏拜,山呼萬歲。贊禮官大聲地朗誦起頌文,并宣布天子的新詔令:大赦天下。
靈帝覺得這才是他真正的即位大典。作為一個天子,成年禮的舉行,意味著他開始親政了,他似乎也覺得自己懂事了。在典禮之中,他體驗到了無比的尊貴和自信。這次典禮植下的自信,使得天子在以后的執政歲月中,時時表現出妄自的沖動。
可匍匐在丹墀下的大臣們,則為這個以幼小之軀頂戴旒冕的少年而憂心忡忡,甚至感到嘉德殿的高基厚礎,都在自己的膝下顫動起來。
典禮結束時,天已黃昏。有兩個官吏在回家的路上,對今天的典禮品頭論足。其中一個感慨地說道:“國家就如一桿秤,天子就是秤砣,雖為孤家寡人,但他依靠臣下作秤桿,竟可以均衡起沉重的天下!”
另一位卻說:“閣下您作為秤桿,難道不覺得,這只秤砣太輕了嗎?”
洛陽的正月,雖已進入春天的節氣,但尚無暖意。他們的談論,就在寒風中飄散得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