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艾后來走過很多地方，看過很多風景。

她像沒有腳的鳥一樣，掠過一個又一個相似或迥異的城市。

可她不記得那些天空和星辰，也不記得那些街道與霓虹。所有的夢回之時，她回到的地方，依然是大院。

大院，那個時代的人都這么叫。

所謂大院，放到今日來定義，應該算是國企工廠的大型員工小區，毗鄰廠房，配套以內部食堂、賣場、衛生室、澡堂、學校等等，生活的方方面面，一應俱全。

很多人在廠里工作、戀愛、結婚、生子，然后等著孩子在大院里學步，成長，上學，畢業后也進入廠里，接替下父輩的崗位，周而復始，兩代人就這么過去。

九十年代后期，國企改革如火如荼，很多大廠逐漸消失，大院最終只成了那個特定時代的記憶。

林艾后來走過的地方，在一些曾經是重工業中心的城市里還殘存著一些舊廠房的遺跡。左右支絀地擠在高樓大廈之中，成為廉價的出租房，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中，滿臉都是臣服于生活的疲憊。

林艾有些怔怔地停在原地，看著眼前那一片被時代遺忘的敗落。再也無法尋回一點相似的熟悉，然而記憶里的一切因為無法印證，反而愈加清晰與篤定。

大院，曾經的大院。

是隨著下工的鈴聲涌出的人潮和笑語；

是傍晚時分家家戶戶飄出的飯香和此起彼伏喊自家孩子回家的混音分貝；

是春天的放風箏，夏天的捉知了，秋天的摘柿子，冬天的打雪仗；

是誰家的孩子沒帶鑰匙坐在門口就會順手被撈回家吃飯的熱情；

是那些曾經以為不會消散沒有盡頭的年少的白晝；

是，是程遠暮。

第一天進大院的場景，林艾至今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她七歲。

艾青牽著林艾的手，一路從車站摸索著走到了大院，又在偌大的院子里來來回回繞了很多彎路，似乎還是沒有找到她想找的地方。

系帶的涼鞋有點緊，走了太久，林艾的小腳趾已經被磨破了。她只好使勁地繃緊腳趾，盡可能蜷縮起來，減少腳趾與帶子的摩擦。用勁久了，腳趾頭幾乎快要抽筋。

可是她不敢停下來。

媽媽的手心越來越潮濕，幾乎握不住她小小的手掌。林艾害怕自己一步跟不上，就會從那雙手中滑落。

所以她一聲不響地堅持著，又繞了好幾圈，終于在一棟樓房前停了下來。

林艾看見媽媽抬頭看樓上，便也跟著仰起脖子去看。樓是磚紅色的，有六層高，像是耀武揚威的宮殿。

一扇扇方方正正的窗戶鑲嵌在平整的墻面上，如同數不清的明晃晃的光點。大片葳蕤的爬山虎自上而下蔓延著，剪織出大大小小的斑駁光影。

林艾覺得這棟樓就像是故事書里的古堡一樣，莊嚴、神秘、充滿蠱惑。可她并不想進去，她的心里有一種莫名的抗拒。

所以她不再仰頭去看，只是趁機把滑出一半的手調整了一下位置，重新完全地塞進了媽媽的手心里。

從她的角度，她看不見艾青眼底的復雜和酸楚，所以她有些無聊地打量起了四周。在樓房的側前方是一個小操場，有一群男孩正聚在那里打鬧著。

為首的男孩背對著林艾，正對著他的同伴們慷慨激昂指點江山。背影很瘦，褲兜里別著一把彈弓。

有人注意到了林艾的注視，對著為首的男孩指了指她的方向，說了幾句話，男孩聞聲回頭，正好撞上林艾的目光。

他有一雙很亮的眼睛。

男孩好像對著她這邊遠遠喊了一句什么，林艾模模糊糊地聽不真切，決定不去搭理陌生人，自顧自地收回了目光。

這時，艾青也終于回過神來，蹲下身看著林艾，伸手替她重新掖好了歪斜的衣服下擺。

“艾艾，媽媽教你練的話還記得吧？一會見到了人，要說什么？”

“嗯。”林艾乖順地點頭，“爺——爺——好，奶——奶——好。”

她說得很慢，一聲一聲地咬字，然而聽上去還算流暢和伶俐。

艾青只是略微舒了一口氣，臉上憂色未減，然而張了張口，卻咽下了欲言又止的話，只是重新牽起林艾的手。

他們正要走進樓里的時候，林艾突然覺得手臂被什么東西打中了，痛得她脫口叫了一聲。

應聲彈開落地的是一顆塑料的玩具槍子彈。

手臂上被打中的地方瞬間就紅了起來，林艾猛地回頭，就看見肇事者正對她揮著彈弓，一副得意洋洋的挑釁模樣，旁邊一群男孩正跟著起哄。

林艾又疼又惱，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沒事沒事。”艾青連忙抓過她的手臂，用力揉著傷處。

她也看到了不遠處的那群男孩，然而似乎并不想招惹其他的人，多生出任何事端，所以只是安慰著林艾，“艾艾不和他們計較，我們走吧。”

大樓的樓梯口是一小片混沌的黑暗，林艾身不由己地被母親拉著一步一步走了過去。走進之前，她用力回過頭，看向男孩的方向。

那是林艾第一次見到程遠暮，他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塊青紫，一個小小的印記，像是在說：“嘿，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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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艾坐在沙發上，絞緊了手指。透過微掩的門，林艾能看見母親艾青局促的側影和她面前坐著的兩位老人。

其實說是老人，也不過五十來歲的年紀。坐在左邊那個女人，便是林艾剛才口中叫的“奶奶”，蘇秀勤。

她的頭發仔細地在腦后盤成一個整齊光溜的發髻，沒有一絲亂發，穿著藏藍色印花的開襟衫，林艾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材質會讓衣服只是遠遠看起來就會有那么柔軟的感覺。

可是林艾也只敢盯著衣服看，因為此時奶奶的目光徑直落在母親艾青身上，鋒利如刃。旁邊坐著的男人，便是林艾的爺爺。

林寒岳慢慢地啜著一口茶，神情比起奶奶要顯得緩和一些。如果仔細去看，林艾便能從自己的眉眼中依稀辨認出他的一些痕跡。

“你還有臉進我們林家的門？！”說話的是奶奶，語調因為壓抑著的憤怒而幾乎變形。

“我不祈求你們會原諒我，但是不管怎么樣，艾艾是清源的孩子，我不能讓她和我一起受苦。”艾青低著頭站在兩位老人面前，像是做錯了事受罰的孩子，說話的聲音刻意壓得很低。

“住口！你不配提清源的名字！”一聽到那個名字，奶奶的情緒都有些失控，脫口喝道，“現在口口聲聲說是我們的孫女，之前的七年你不是帶著她藏得很好嗎？”

“艾艾……該上學了，我沒有條件給她好的教育……”

媽媽的聲音壓得越來越低，到后來只剩諾諾。林艾克制著自己坐在原地，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聽覺，努力地去捕捉那些零碎飄散的語句。

“我理解你們不想見到我……如果可以讓艾艾留在……我可以保證……”

她看見母親的側影猛地顫抖了一下，似乎是用盡全力地說出了最后一句話。

然而，她沒有聽見。聲音如同斷線的風箏，倏忽間便在空氣里消失了蹤跡。

長大后的林艾曾經無數次回憶當年的這個時刻，這個她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刻。她錯失了一句話，命運的齒輪就此開始轉動。

而生命中至關重要的轉折點，回頭去想，原來只是再普通不過的那些瞬間。一念的差別，一步的差距，你糊里糊涂地做了一件事，或是你后知后覺地沒有做一件事，人生的軌跡已經在這些瞬間開始改變，而你卻渾然不知。

蹲在林艾面前的艾青，看起來又疲倦了幾分，眼睛下面是一片深色的青黛。她下意識地不愿直接觸碰林艾的視線，目光只游離在林艾的肩膀和發梢，反反復復地叮囑著一些瑣事。

“艾艾乖，要聽爺爺奶奶的話，盡力讓他們喜歡你……”

“要好好上課，做個好學生，以后考個好大學，媽媽就最開心了……”

“如果聽到別人說什么話，不要理會他們，不要因為別人的話難過傷心……”

“對那些欺負你的人，你不去計較，時間久了他們自己就會覺得無聊了……”

“以后艾艾要是談戀愛，一定要找能夠包容你認可你的男孩子……”

“……”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似乎想把女兒一生中會遇到的擔憂都一一為她細數。

林艾懵懂地聽著那些對她來說還很遙遠的事，并沒有察覺到母親神色里近乎愴然的悲傷。

又或是，自小敏感過人的她，其實已經有了一些隱晦的直覺。可是沒有那么勇敢的她，選擇了不去面對真相的酸楚，而是去相信被給出的承諾，在原地等候。

所以當母親說“因為艾艾要上學了，爺爺奶奶這邊有很好的學校和老師，還會有很多小朋友，所以艾艾留在這里上學好不好？你先和爺爺奶奶一起住，媽媽回去上班，我會經常來看你”的時候，林艾默然地點了點頭，就此接受了命運的一切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