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維特麗絲的視角中，她只是瞥見了巨浪中時隱時現的巨獸形體，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翻涌的浪潮便將她吞沒了。

“剛才那是什么……”

此時，整個海灣如同燒開的鍋爐，海水如滾沸一樣翻騰個不停。

冰冷的海水直接灌進了她盔甲，原本用于防身的甲胄此時反而成為了拖拽她下沉的累贅。

帶著鐵銹和血腥氣息的海水灌入肺部后，強烈的窒息感差點讓她失去知覺。

努力在水下睜開雙眼后，在模糊的黑暗中，她隱約看到了好幾個在海中努力掙扎游動的人影、破碎的船板、密集的氣泡以及一團龐大而丑陋的巨獸形體——那怪物的龐大身軀上，還有著許多密密麻麻的眼珠，正在緩緩地轉動著，似乎在與她對視。

甚至，那怪物體表的一只如枯木根須般的增生物質，正如章魚的觸須般緩緩朝著她和周邊其他奮力游動的人影延伸過來。

拼著窒息的痛苦，她努力在粘稠的海水中揮動著劍鋒，遲滯而堅決地揮動出了好幾道攻擊術式。

迅速凝結在她身側的冰錐如劍魚般擊碎了那怪物伸來的觸須，還有些沖向了那頭怪物不斷轉動的眼珠，怪物的瘡口處明顯噴吐出了些淤泥般的黑色膿液，那些觸須的動作也放緩了些許。

靠著她的阻撓，其他落水的神官總算及時游上了水面。

然而，這一動作似乎激怒了那頭怪物，被擊中的眼珠顫抖著炸裂開來，從迸裂的瘡口中再次生出了諸多畸變的觸須，這一次，它們毫不遲疑地穿過暗流涌動的海潮，朝著維特麗絲抓取過來——這次，已經即將溺水窒息的她再無余力揮劍抵抗了。

在幾乎無法思想的瞬間，維特麗絲混亂的感官中，似乎覺察到了一縷令她感到熟悉但又充滿敵意的怪異氣息……這不詳的詭異氣息，有點兒像是那頭和她恩怨頗深的人形魔物。

朦朧的意識中，似乎有一雙有力的手拽住了她的手臂，斬斷了那數十道即將觸及她的觸須，拖拽著她穿過了翻騰的海流——終于，隨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消散，一片黑暗的視野重新被光明填滿，她的身體終于探出了海面。

“咳咳……”

接連咳嗽了半天后，模糊的視野重新變得清明，此時的騎士小姐總算看清了周遭的情況。

此時，整個海面翻涌起伏不停，周圍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破碎船板、桅桿和帆布。

先前還在激烈作戰的各神殿神官們，正趴在這些碎片上狼狽地四處張望。更遠的海灣沿岸也是一片混亂，原先人頭攢動的碼頭上一片狼藉，稀稀拉拉的人群全在慌亂地叫嚷、逃竄，甚至對著海中指指點點……

到底是怎么回事？剛才看到的那怪物……

“維特麗絲，別四處張望了，找塊木板抱住，別讓身體沉下去！”

呆滯了一瞬，聽到了耳畔的呼喊聲，她才從困惑中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現在的她之所以能浮上水面，并非運氣多好，而是她的伙伴正摟著她的腰，托舉著她著甲后沉重的身體。兩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以至于只要她稍一低頭，便能吻上他的面頰。

“艾略特？！”雖然有些不知所措，但她還是努力平復了思緒，順勢抓住了一旁漂浮的船板，和同伴一起趴了上去，勉強穩住身體后，才問出了自己的疑問：“你怎么在這兒……剛才是你把我撈上來的？！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艾略特尚未開口，這混亂的元兇便再次浮上了水面——這下，維特麗絲終于看清了它的全貌。

“魔物！”

這數百尺長的畸形魚妖即便是在她的認知中，都是極其罕見的高危存在。在對上這家伙畸變丑陋、滿是增生、膿瘡和眼珠的形體后，騎士小姐下意識感到了一陣反胃，差點干嘔出來。

再度浮上水面的海獸暫時放過了海中七零八落的船只殘骸，也沒有再管那艘已經被它用身體掀翻的匠神殿鐵甲戰艦，更沒有在乎這些隨著船只殘骸飄蕩的神官。

此時，它滿身的眼珠已經瞄準了那艘之前一直在海灣沿岸游蕩的商神殿船只——這艘沒有參與獵舟比賽、又恰巧沒有在剛才的騷動中傾覆的海船，此時就是海上最大最明顯的目標，不出意外地被盯上了。

雖然那些侍奉商神的神官們慌忙跳船游上了岸，但這艘滿載著廣告、商品和錢幣的華貴寶船，還是不出意外地被這怪魚給直接絞碎了。

“如你所見，這魔物剛才趁著神官們比賽正酣時忽然冒了出來，發動了襲擊，所有神官的船艦都被它直接掀翻……”

見狀，艾略特也不用多費口舌了：“……我看你也被浪卷進了海里，就跳下海游過來救你了。你的佩劍剛才我也幫你放進了劍鞘，無需擔憂。”

聽完這話，維特麗絲臉上不知是感動更多，還是錯愕更甚：“你瘋了嗎？這怪物還在海灣里游蕩呢，你一個沒經過任何戰斗訓練的家伙就敢跳海？！卡維爾，上次那群強盜捅傷你時我就說過，你要優先保證自己的安全，不要為我——”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這次，艾略特沒再表露出平日的順從或者溫和，連語氣都硬得像是石頭：“改改你這喜歡逞強的毛病吧，比賽都進行了一整天了，你已經快累垮了，我再不過來你真就要死了——現在，趁著那頭魔物沒注意到我們，趕緊游上岸！”

“哦……”

這大概是過去一向溫文爾雅的下屬第一次用這種態度當面反嗆她。這讓維特麗絲感覺到了些許陌生——但她并不抵觸這種強勢。

但情急之下，她也只能答應著艾略特，照著他的吩咐，抱緊船只的殘骸，推開起伏的海波，朝著海岸靠近。

“謝謝……艾略特。”她小聲說著，雖然感謝的話語并未傳入對方的耳中，便被浪濤聲蓋過了。

但艾略特清楚地聽到了腦中系統的提示音。

【維特麗絲·洛林產生大量感激之情……愿力轉化中……】

正當他們努力想要靠近岸邊時，這頭龐大的巨獸再次行動了起來。

………………

此時，混亂的海灣中，落水的神官們已經重新三三兩兩浮出了海面，甚至有些幸運的已經游上了岸。

他們畢竟都是蒙受神靈庇佑的存在，不論是可以在海中呼吸的海神官、反應迅捷的智神官、裝備豐富的匠神官還是皮糙肉厚的戰神官，在這突發狀況之后基本都做出了有效應對，雖然有負傷的，但萬幸沒有出現死者。

雖然他們也沒能理解，為什么本該風平浪靜的海灣下忽然冒出了這么大一頭魔物，使得原本應該是與民同樂的獵舟比賽，真正變成了需要討伐魔物的戰場。

現在，海灣沿岸還有不少被浪潮卷進海中沒能游上岸的平民，如果讓那頭體型龐大的丑陋魔物再在海中翻個身，死傷在此的民眾恐怕得達到三位數。

見此情形，他們也知道身為神官的自己必須做點什么了。

“準備進攻，他媽的，看在戰神瓦拉圖的份上，你們這些崽子趕緊跟我上——砍死那狗娘養的！”

隨著一陣激烈的臟話，好不容易游上岸的戰神殿神官們休整了一番，便再次揮舞著斧頭和長刀陸續扎下了海。

岸邊的匠神官也開始清理起他們積水的武器，嘗試用火力攻擊那在近海游曳的龐大目標。

伴隨著叫罵聲，神官們大聲吟誦起祈禱的圣言，霎時間無數花花綠綠的術式在空中成型，朝著這頭畸形魔物的體表轟個不停。

然而，讓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一切的攻擊打在這魔物的身上都無濟于事。

它體表的鱗片簡直比精鋼打造的甲胄都要厚重，只有當攻擊命中那些裸露在體表的眼珠和觸須，才能造成些許傷害，讓些類似血漿的膿液從這頭怪魚的創口灑出。

但這些創傷卻總能迅速愈合，無效的攻擊不僅沒有傷到魔物，反而激怒了這頭海中的畸形巨獸，使得它更加怒火中燒地翻動著身體，攪動起更劇烈的波濤。

這下，不僅將試圖接近他的神官直接拋向老遠，連飛濺的水花都拍到了海灣北岸高朋滿座的貴賓席上。

此時的貴賓席上，本該負責指揮防御的總督老爺已經徹底慌了神——嚴格說來，他只是個對經商享樂有些研究的平庸官僚，來到港城這種地方履職本該是享福的，眼下這種意外狀況已經徹底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

終于，一旁冷眼旁觀許久的邪神小姐嘆了口氣。

實在看不下去的她這才緩緩起身，不急不慢地操縱著身邊的人偶，推開了圍在總督身旁七嘴八舌的貴人們，接著，她徑直走到總督身邊，用力拍了一下手掌。

“冷靜！”

隨著一聲令下，腦子嗡嗡作響的總督拜倫男爵，在短暫的一怔后，渾濁的眼神變得明亮了些許。

“總督閣下，現在當務之急是讓沿岸維持治安的警衛疏散沿岸觀眾，搜救落水的平民，帶他們離開海灣。那些神官已經暫時拖住了這頭魔物，現在你要做的，是趕緊請求港城內各個神殿、萬神教會修士派人過來支援。”

她沉聲道：“剩下的就是等待，并保持鎮定。只要您這位總督沒有慌亂，情況就不至于徹底失控。等平民有序疏散后，您再撤離也不遲。現在慌張，那么日后追究起來，您大概會背上個應對魔物不利的重責，那可就不妙了。”

“啊……哦…………卡維爾小姐，您說的是。”

得了提醒后，總督這才后知后覺地穩住了心神。

見狀，露琳娜這才蹙眉看向此時的新月灣，看向那已經鬧得天翻地覆的海獸、忙著和它纏斗的神官、卷入海濤中呼叫求救的平民……

真感覺亂作一團。

這頭魔物粗略估計，體內蘊含的魔法力量已經達到五階水準了，且有著相當可觀的自我愈合能力。

在佛倫港這種風調雨順承平許久的港城中，連四階實力的神官都相當稀有，想要對付這種怪物簡直難如登天。

更何況，在場的那群神官早就在先前的獵舟比賽中耗盡體力了。

她看著此時正在海中隨著波濤起伏，看似危機四伏的艾略特，心中卻并不擔憂。

因為她也清楚，這家伙根本不可能被這種級別的魔物傷到，唯一的問題是……他到底要怎樣救出他的同伴。

………………

此時，艾略特實在忍不住想要開罵的沖動了。

這頭怪物簡直比瘋狗還要顛，劇烈的海浪差點將他和維特麗絲所依附的木板一并掀翻。

而且，兩人被這海潮推得距離海岸越來越遠了。

最糟的情況發生了。

將沿岸的所有船只和阻撓它的目標一一了結后，這頭畸變的龐大魚妖重新調轉方向，遠離了海灣沿岸，重新回到了海灣正中的深水區。

準確地說，它開始圍繞著艾略特和維特麗絲所在的區域游動了。

它龐大的身軀圍繞著海中漂浮的船只殘骸緩緩游動，帶起的海水逐漸形成了一圈起伏不定的漩渦，它的背鰭和體表增生的根須也在漩渦邊緣時起時落，連帶著兩人所趴負著的木板也跟著在漩渦中旋轉起來。

這種暈眩的感覺可比過載的旋轉木馬刺激多了。

面對這種情況，身為邪神的艾略特已經麻了：現在當著維特麗絲的面，他根本沒辦法展露真實實力，只能在這兒抱著木板等待這頭魔物即將掀起的下一場滔天巨浪。

“媽的……這家伙實在太大也太難對付了，恐怕得要五階以上的修士才能處決這種怪物，但港城哪兒有這種級別的戰力？

“我記得羅塔斯說過，這魚恐懼的是水銀，但在海灣這兒哪兒能搞到水銀？唯一能和魔物實力相當的人也只有我了……除非我動用本體的力量……可再動用力量我真會失控的，何況……維特麗絲還在這兒……”

瘋狂的頭腦風暴和反復權衡后，他發現現在這情形無論怎么做都有的是麻煩。

“艾略特……”一旁咬緊牙關的維特麗絲努力用手臂撩開已經濕透的長發，她看向身邊同事的眼神愈發復雜。

她只以為同伴是在為無法脫困的絕境而強裝鎮定。現在，因為艾略特和那個樂師小姐親昵的舉動而產生的別扭情緒，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只有對同伴的擔憂：“你現在還能撐得住嗎？！”

“還行……至少能抓住船板。”

“好……不用再抱著這塊船板了，先松手——”她的語氣忽然溫柔了下來：“——我會把你送上岸的，這頭魔物由我來拖延，我可是騎士。”

“喂，維特麗絲，別自做主張——”

話音剛落，一塊龐大的冰面在漩渦中心迅速成型，將兩人連帶著她們趴伏的木板一并托出了海面，接著，篤定決心的維特麗絲用盡了最后的力氣，硬生生抱起了艾略特，用盡全力將他朝著這魔物攪動起的漩渦之外擲去——

艾略特還未來得及阻止騎士小姐，他便重新落入了靠近海岸的海水之中。

這下他確實脫離了那頭怪魚制造的漩渦，甚至被近海起伏的浪花直接沖上了岸。

但維特麗絲抽出了腰間的佩劍，在她腳下的冰塊和船板被即將襲來的巨浪吞沒前，用力一躍，跳向了那頭魔物比船帆還要龐大的背鰭，隨著魔物起伏的身體潛入了水下，不見了蹤跡。

這時，艾略特明白了——騎士小姐擔心他的安危，為了讓他脫困，用盡全力將他丟上岸后自己去玩命拖延這頭魔物了。

“這個蠢女人——我一個邪神難道還要你救嗎？我剛把你從水里撈出來你怎么又去找死……”

這次，和過去不同，他第一次為這個女人無端的自作主張感到了無可奈何的憤怒。

“這下要救她，只能釋放本體了……誰讓你這家伙給我提供了這么多愿力，要見死不救我又過意不去，媽的……希望到時候我能及時逃走吧……”

重新從已經無人的海灣沿岸站起，看著再度翻涌起浪濤水花的海面以及不遠處聲嘶力竭的碼頭，艾略特·卡維爾深呼了一口氣。

他的心臟開始發出機械般的嗡鳴，泵出的血液逐漸變得滾燙而熾熱，皮膚下的肌肉開始如腐肉中的蛆蟲般涌動——但就在他真正的本體即將破體而出時，陡增的變故制止了他的行動。

就在他的身旁，那尊高聳的大河女神像，在這頭魔物接二連三掀起的浪濤中，終于因地基不穩倒了下來，直接砸在了艾略特身旁。

這意外讓艾略特停頓了一瞬，他本能地看向了這尊倒下的神像，隨后他愣了一下。

因為，就在女神像的脖頸處，鑲嵌著他老早遺失的那枚【幸運硬幣】，這枚硬幣被雕刻神像的工匠當作了嵌在女神脖頸處的珍珠項鏈加在了這尊鎏金塑像上。

幸運硬幣？怎么會在這里……為什么它會被嵌在一座鎏金的神像上？

將硬幣從神像上扣下后，在觸碰到塑像金晃晃的表面時，他忽然想起了什么：

等等……這雕像我記得是鎏金的？

鎏金，好像是用金和水銀混合的金泥涂抹器物表面的一種鍍金工藝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