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生寅時醒了,不是因為小十七裸腿壓在胸口的緣故,而是在他這個歲數,晚上總是很難睡的長久。
即使折騰到很晚,滿打滿算,李長生也只是睡了不到三個時辰。
不過他并沒感到困頓疲乏。
相反,李長生現在精神矍鑠,心臟跳的歡實,沉穩有力,一點也不像行將就木的老人。
更加看不出來將死的跡象。
香火道的練氣法門雖已爛了大街,但畢竟是給仙苗打基礎用的,肯定有貨真價實的東西。
有人拿這法子修煉,即使不能成功納氣入體,凝練氣海,但長年累月修煉下來也能溫養氣血,熬煉筋骨,自是比普通人強壯太多。
李長生心性卓絕,他常年日夜苦修不輟。
再加上各種天材地寶的進補,雖在真正的仙師面前不算什么,卻也敢號稱是仙宗之下第一人。
不然以六十歲的衰老身體,如何能經受得住十八歲少女的一夜伐蹋。
“呼~~呼~~~”
聆聽著胸前傳來均勻細微的鼾聲,蘭溪睡著的時候很老實。
鼻子小巧玲瓏,嬌嫩的皮膚吹彈可破,清秀眉間時不時抽動一下,櫻桃小嘴微微張開,可人兒的模樣跟昨夜的大膽放浪似乎不是一個人。
李長生抽出微微酸麻的手臂,少女腦袋沾上枕頭,哼唧了一聲,便又沉沉睡去。
看樣子真的是累壞了。
李長生輕手輕腳從床上坐起,在地上撿起衣服一件一件慢慢穿好,然后便坐在書桌前面靜靜望向窗外。
直到聽見公雞傳來第一聲打鳴,天色漸亮起來,他才拿出石鏡對照整裝一番,推門出去了。
從始至終都沒有點亮桌上的火燭。
......
群山中的小鎮藏在清晨薄霧中,有幾家已經亮起了星點燈火。
老人走在街頭,云錦紋長靴踩在枯葉上發出咯吱咯吱脆響。
開門早的鋪子前面,男人正在賣力清掃落葉,大掃帚摩擦著青石板路鋪成的地面,發出“嘩嘩嘩”的聲音。
身后的廚房里面的女人正在磨豆子,石磨碾動間有些刺耳,李長生駐足不前,靜靜觀望。
掃地的男人瞧見來人,立刻丟了掃把,連忙上前躬身作揖。
“李族長萬福。”
李長生淡淡應了一聲,問道,“豆粉出鍋了嗎?”
男人臉上堆著笑,張開胳膊熱情說道,“天涼了出鍋早,第一份都已經賣出去了。族長您里面請,還是老規矩,多要辣子多要牛肉?”
李長生擺擺手,“今兒個就不在你這里吃了,幫我做兩份送到南邊槍棒總教習的府上。他的那份多放辣子,不要牛肉。”
“得嘞!族長您慢走,我過會兒親自給您送過去。”
李長生攔下男人,從衣襟中取出一串銅錢。
“爺,您這是作甚?”男人神色間透露著驚訝。
“今天多帶一份,你把錢收了吧。”
聽著李長生的話,男人連連擺手,“平時多蒙照顧,已經沾了府上很大便宜,今天這兩碗粉兒就算小的請您和教習吃的。”
李長生靜靜看著他,伸出的手指勾著細麻繩。
銅板子被晨風吹得叮當作響,老人一言不發。
“那,那小的就收了,謝...謝謝族長!”漢子接過錢轉身回到小店里。
站在磨臺前面,心里面噗通噗通的聲音還沒有停下來。
李長生雖老,即將歸葬,但僅是一個眼神便足以叫他膽寒。
那漢子甚至不敢轉身去看老人離去的身影,手都忘了洗就去拿磨好的豆粉,惹得自家婆娘一陣叫罵......
......
涼山郡濕氣很大,一到秋天這個季節,即便沒有下雨也像是下過一般。
尤其是在早上,晨光熹微,薄露順著屋檐兒滴落。
一條老黃狗嘴角的白毛被沾濕,趴在高大的門前,半耷拉著眼皮打著瞌睡。
教習府內仆從起的早,哈欠連連,拿著竹條編成的大笤帚清掃落葉。
葉片兒沾了水貼在石頭縫里,一邊彎腰去撿一邊嘴里面抱怨。
“都是快要死的人了,真是瞎講究。”
他嘟囔的聲音剛落,眼皮縫里便瞧見一雙云紋虎頭靴子,再順著錦袍向上看去,便看見李長生不怒自威的那張臉。
“李,李族長!”
“您今兒,這,這么早?”
嘴上生著一撮絨毛的少年起身,眼珠子轉的飛快。
“我家老爺起來了,這會兒正在堂屋,我......我帶您過去?”
自己剛才的話十分僭越,也不知道默不作聲的老人有沒有聽見。
他現在心中慌亂,只想著趕緊轉移他的注意。
李長生盯著他看了會兒,隨即淡淡說道。
“帶路吧。”
活到這把年紀沒必要太過計較,沒什么用,更沒什么意思。
跟著那名仆從路過門前,老黃狗只是抬了抬頭,喉嚨里艱難擠出一陣低鳴,然后又低下了頭。
李長生看了一眼,腳步沒停,繼續向府內走去。
穿過花廳便是前院,隔著老遠便聽見一道道力破虛空的聲音,同時還伴著呼哧帶喘的低喝。
身穿武人長衫的老者收了拳,看見李長生負手站在門口,撮著牙花子笑罵。
“喲嗬嗬,老子還奇怪烏鴉大清早就在頭頂上亂飛,原來是聞著你這條老狗的味兒了。”
小小仆從嚇得倒退兩步,差點兒撞上身后的錦袍老人。
李長生抬了頭,果然看見幾只大黑鳥,隨后便看向李旺財說道,“它們比我來的早,肯定是奔著你這老狗來的。”
“老狗你他娘咒我?”
“用不著,你肯定死老子前面。”
李旺財聞言卻不著惱,咧著嘴笑道,“這會兒不跟老子爭誰大了?也對,早生早死,早死早了,進屋說話吧。”
李家集鎮過去只是一個偏僻窮苦的小村莊,人命賤如草,大多人記不得具體生辰。
也就是像李家這種大族,上一輩比別家活的長,才從他們口里打聽出約莫的年月。
李旺財是李長生前身的堂弟,兩人是一個爺爺卻不是同一個奶奶。
因為是前后腳出生,他們從小光著屁股蛋子長大,關系自然也親近許多。
李旺財不知道自己具體的出生日子,可李長生作為穿越者,卻是知道自己的。
到現在他還懷念前世每年的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生日蛋糕的奶油香甜,母親做的長壽面能窩兩個雞蛋,月餅都丟在角落不理。
一晃四十年過去,都快忘記什么味道了。
李長生兩人進了堂屋卻不去正廳,李旺財在里間的圓桌上泡茶,李長生坐在桌旁看著他,看了會兒忽然說道。
“前些年我不在鎮上,聽說堂叔死的時候你見著了?”
李旺財聽了沒什么反應,捏著茶杯遞給李長生,然后坐在小圓桌另一邊長嘆了口氣。
“過去日子不好,老一輩死的都早,也就是阿叔沾了咱的光能活到六十。”
“要說這人得病死了倒還正常,可阿叔沒病沒災。當時正和我下著棋呢,耷拉個腦袋,氣兒就沒了。”
“人走的無聲無息,把他家里好一頓忙活。”
李長生端著茶杯喝了口,看向人丁稀薄的院子,“你這不也是啥都沒準備?”
李旺財笑道,“我不急,我肯定得死你后面。”
聞言,李長生從懷中拿出石鏡對著他照照,“瞧瞧自己都老成什么樣子了,要不是你現在還活蹦亂跳的,我以為你都八十了。”
李旺財沒有去接石鏡,喝了口熱茶咧著嘴笑道,“你這玩意兒還留著呢?不過是田里撿的沒人要的東西,自己還拿著當個寶貝。”
李長生不答,默默收回石鏡,抬頭便望見個中年男人領著賣牛肉米粉的店家走了進來。
“父親,大叔給您帶了粉兒。”
“喲~嗬嗬嗬~~,算你這老狗還有良心,知道老子好這口兒。”
李旺財掀開食盒,伸手去拿那份加了牛肉的,卻被李長生阻止,“你自己什么身體不知道嗎?這一碗是我的。”
“我什么身體?”李旺財一聽就惱了,“老子現在一頓飯能吃三升米,開五石弓。還想著這兩天去涼山城砍幾個滇蠻子,就這點牛肉還吃不了?”
瞧見自己父親端起鋪滿一層牛肉的木碗,李旺財的兒子想要阻攔。
李長生瞧了擺了擺手,看向他說道,“就讓你爹吃吧,也許就是最后一頓了。”
看了眼狼吞虎咽的父親,李旺財兒子嘆了口氣,拱拱手退了下去。
李長生望著他離開的身影,若有所思道,“要是沒記錯,兆明今年四十有一了吧?”
李旺財專心嗦著粉兒,頭也不抬,“那是虛歲,他今年才四十。”
“哦哦對,比兆元還大上一歲。”
李旺財吃的急,打了個嗝兒,被李長生聽見又是一陣奚落。
“就說你這體格子消化不了,怎么還跟小時候一樣,盡想著從我這里搶東西。”
李旺財哼了一聲,“不搶我媳婦都沒了。”
盯著他看了會兒,李長生緩緩說道,“我看兆明不隨你。”
“不像我像你?你這狗日浪腚的!”李旺財頓時急了。
“你別多想,我是說他越長越像他娘了。”
聽見這話,李旺財不吃了,端著筷子愣神兒,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長生見狀嘆道,“你說說你也是,又不是養不起,怎么不再找一個?”
李旺財丟了筷子,把碗往前一推,端著茶壺呷了一口,“誰像你這么老不正經,老婆娶了十七房,兒孫那么多自己都認不全吧?”
“我身體好。”
“切!”李旺財不屑道,“練了幾年仙家功夫,還真把自己當神仙了?”
“這話騙騙兄弟還行,別把自己也騙了。別忘了這些年殺人,你連老子一根小指都比不上。”
“你這是打算跟我練練?”李長生挑眉道。
“來來來,比劃比劃,正好今天老子把你打死,也省得你去墓里面瞎折騰。”
李長生聞言頓了一下,輕輕嘆了口氣,看向李旺財說道。
“那些要命的玩意兒可都是你盯著造出來的,怎么?沒信心了?”
李旺財沒有說話,手中拿著茶壺坐在椅子上,眼睛閉了起來。
“老狗?”
“李旺財?”
李長生心中咯噔一聲,緩緩把手伸向李旺財鼻間。
“啪!”
一巴掌打掉李長生的手,李旺財看著他怒道,“還有氣呢!別忘了,老子可是要看著你死。”
李長生有些無語,“你連坐著都打瞌睡,那天......就別去了。”
李旺財一聽頓時急了,“老子能看五石弓,掄得起千斤......”
“行了行了,別吹了,我還不知道你?”
李長生臉色一肅,“旺財,我是說真的。墓里面兇險,真不是你能應付了的,萬一死在里面,我怎么跟兆明交代?”
聞言,李旺財冷笑一聲,“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吧。”
“這些年要不是老子護著你,你早死一萬回了。話說你這老狗真是越要越慫蛋,咱都要死了,還怕個鳥?”
“想想臨死前還能再殺人,嘿嘿,而且殺的還是......”
“......”
話音到這里戛然而止。
李長生正望著院外緩緩踱步過來的老黃狗。
它怔怔看向屋里,隨后仰頭沖著天空高聲嘶吼起來。
“汪,汪嗚——!”
叫聲如怨如訴,哀鳴凄婉。
“唉,旺財啊,你說說這黃狗,都幾年沒開嗓了吧。”
李長生自顧自說著,沒有去看隔壁已經耷拉腦袋的老頭兒。
“它活了多大歲數來著?十五年還是十六年?”
“我記得當初滇蠻子一個鎮上,就剩下它這一條活物了吧。”
“你當初殺紅了眼,連這條巴掌大的狗崽子也不放過。”
“要不是我攔著,恐怕現在連給你哭喪的都沒有吧。”
說到這里,李長生緩緩轉頭,看向已經沒了聲息的李旺財。
他耷拉著個腦袋,身體卻是挺的筆直,未曾倒下。
“沒想到吧,它比你能活。”
看著同生共死四十年的兄弟,李長生愣了足足半晌,這才突然開口說道。
“李旺財啊,你終于死了。”
......
“魂歸故兮~~~”
“永享福德~~~”
“李氏旺財送天了~~~”
“魂歸故兮~~~”
“......”
李長生走出府門,聽著身后喊起來的歸葬號子,淚水不知不覺就流了出來。
想要盡快離開,腳步卻依舊緩慢。
李旺財家里雖然人丁稀薄,卻也是李家集鎮有頭有臉的大戶。
盡管死的匆忙,也不缺人手操辦后事。
初升的太陽在薄霧中稍顯朦朧。
此時的小鎮居民大多已經起床出門。
聽見槍棒總教習歸葬的聲音傳來,府前漸漸聚滿了人。
李長生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雖然悲傷大多是裝出來的,但總也沒有破壞沉重的氛圍。
“哈哈哈,死的好,死的秒!死的呱呱叫!”
一聲突兀的聲音響起,李長生皺眉望去。
只見一個衣衫襤褸,光腳的老乞丐拍著手從人群中跳出來。
“世人都說修仙好,仙人死也死的早!”
“死了還會呱呱叫,呱呱叫!哈哈哈哈!”
老瘋子光著腳向李長生走來,一雙臟手抓住他的手腕,周圍看客同時驚呼一聲。
“大魔,你哭什么?”
老瘋子看向李長生,疑惑問道,“難道你也要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