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
正是一天之中陽氣最盛,陰氣逐漸上升之時。
位于南郊的李氏祖陵是在原來的位置上重修的。
說好聽的是叫重修,其實原來就是幾個小土堆。
李家雖是王李村大族,但是傳到李長生前身這一支上早就死絕了,那幾個土堆子里還不知道住著誰,只是聽族中老人說起,他那父親在戰(zhàn)場上被人削了腦袋,拉回來的時候裹了張草席子,胡亂埋在那里。
這也怪不得李家人淡漠,大涼國和滇國這一場仗打了上百年,在這兵荒馬亂的邊陲小村,死了能蓋上土的都是祖上燒了高香。
李長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本就不在乎這些。
而且他還是個穿越客,就算里面埋的真是他老子,那也跟他沒什么關系。
因著后來發(fā)跡之后,大門大戶人家修祖陵總是不能胡來的,于是隨便找了個由頭,就把李氏祖陵定在了此處。
不過也算是歪打正著,前些年這里挖出了一處水塘,里面有些紅彤彤的石頭。
沿著水脈找上去,在南陵后面的赤霞山上居然發(fā)現(xiàn)了鐵礦石。
李長生趁機大煉鋼鐵,造出來的兵甲比滇國那邊強上一大截,因此李家大發(fā)戰(zhàn)爭財,從此坐穩(wěn)了涼山郡世家大族的第一把交椅。
說起來倒像是蒙了祖上福蔭。
如今水塘還在,后山被煉鋼的大火熏得通紅,大涼國第一兵工廠的威名名揚四海。
可惜總督造官,李家集鎮(zhèn)槍棒總教習李旺財已經(jīng)死了,而他李長生,也快死了。
“維慶元二年,歲次甲辰。”
“八月己巳,朔十一日丙子。”
“不孝嫡子,崇江李家集鎮(zhèn)掌印首節(jié)兆元,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父之墓下,而吊之以文。”
李長生盤膝坐在陵墓明堂的石臺上,李兆元手持祭父文稿,恭謹立身于父親身前左側。
李府內(nèi)眷隱在石臺后方,垂首壓抑悲痛,隱隱有低矮啜泣聲音傳來。
前來吊唁的賓客分列在明堂兩側,以涼山郡王蕭平周為右首依次站立,神情肅穆,表象莊嚴。
李長生環(huán)顧四周,被這壓抑的氣氛感染,心中也升起濃濃悲色。
老黃狗有氣無力耷拉著腦袋,時不時抬頭看向眾人,再回頭望望李長生,渾濁的眼中夾雜著疑惑。
“嗚呼!”
李兆元深深吸了口氣,繼續(xù)大聲朗誦文稿上的內(nèi)容。
“惟先父生于兵禍,不以出身卑鄙,崛起于邊陲隴畝。志慮純良,性行淑均。上對朝廷忠貞秉節(jié),下應黎民善賢謙恭......”
隨著他抑揚頓挫,婉轉(zhuǎn)幽涕的聲音徐徐道來父親生平,明堂祭廳中蔓延著悲傷情緒愈加濃烈。
李長生向他們臉上瞧去,大部分的沉痛神色是裝出來的,這里面也有自己府中的人。
當然也有那真情流露的,明堂外隨行的小鎮(zhèn)居民中也不少見。
一時間,他有些感慨。
人之一生,除去死生無大事,重生在此界算是生,歸葬算是死。
兩件事全都親身經(jīng)歷,李長生覺得這一生過的也不算遺憾。
“......嗚呼哀哉。尚饗。”
李兆元讀到最后嗓音哽咽,自覺如今已是李家族長身份,這才強撐著沒有讓情緒崩潰。
歸葬大禮的下一個環(huán)節(jié)便是吃席。
南陵緊挨著李府別苑,早有下人在大院中擺好了筵席,只是與昨日喜慶的壽宴不同,一應布置素白寡彩,改做了悲涼肅穆風格。
李家眾子引著各位賓客前去別苑,唯獨李兆元留了下來。
“兆元,有小十七她們陪著,你不用守在這里。”
李兆元眼睛望著老人,腦海中回憶著諸般過往,動了動嘴,許多話哽在喉嚨說不出口。
瞧見他這樣,李長生面容一冷,訓斥道,“你如今已是大家長,怎地還這副扭捏作態(tài)。”
“別苑里酒席都擺好了,你這個李家族長不出面,藏在我這里哭哭啼啼算怎么回事兒!”
“難不成叫你老子這個將死之人,再出去陪他們飲宴不成?”
李兆元聞言慌了一下,當即躬身道,“兒子不敢.....”
“那你還不快滾出去!”
李長生突然喝道,“李兆元!你肩上現(xiàn)在扛著的是李家的擔子,丟的也是李家的人!”
“我不管你怎么想,趕緊拿出族長樣子來,莫教外人看了咱家笑話。”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兆元再不敢耽擱,將委屈憋在心里,唯唯諾諾向外退去。
然而在他轉(zhuǎn)身之際,李長生卻忽地動了。
干枯大手將自己大兒子拉住,為其理順了褶皺的素袍領口,終究輕嘆一聲,忍不住開口叮囑。
“咱家與郡王府有姻親,加之你小外甥即將出世,但以后切勿攀交過甚。”
“李家子弟占了幾個鎮(zhèn)子,除了三郎性情放浪,其余幾個倒也還算聽你的話。你待人寬厚,這方面我不擔心。”
“只是你需時刻盯緊其余鎮(zhèn)子,雖不虞他們做大,但若有異動,不可婦人之念,需當果敢出手,永絕后患。”
“記住,仁者殺人,無咎。”
李兆元聽了心中一凜,不覺淚沾衣襟,“父親,兒子記下了!”
“嗯,去吧。”
李兆元拱手長揖到地,抬頭深深望向李長生。
“還不快走!”
他身子一震,眼淚憋了回去,“父親,不孝子兆元退了。”
“嗯......”
瞧見大兒子離開,李長生心中忽然生出一絲落寞。
纖纖玉手忽然攀上他的胳膊,轉(zhuǎn)頭看去,蘭溪已是眼淚漣漣。
“爺......”
心中輕輕一顫,李長生粗糙干枯的手擦去姣好面容上的水痕。
“我走后,辛苦你了。”
蘭溪緩緩垂首,帶著哽咽的聲音響起,柔柔弱弱。
“辛苦倒在其次,就是蘭溪怕做不好,拖了大郎后腿。”
李長生聞言失笑道,“你怕拖了他的后腿,殊不知,他現(xiàn)在可能比你還擔心,生怕拖了你的后腿。”
蘭溪不解,瞪大了眼睛望向老人。
李長生回到石臺蒲團上坐下,兩只干枯大手蓋住柔夷,目視前方平靜說道。
“府內(nèi)事務雖不比外事繁重,卻是諸多瑣碎麻煩。其中齟齬算計見不得光,你需時時小心謹慎。”
“李家開枝散葉,各方關系一個處理不當,恐會引起家族內(nèi)亂紛爭。”
“尤其他李兆元宅心仁厚,容易養(yǎng)患自危。”
“若有一日李家出了內(nèi)賊,你盡可徑自行事,莫教......”
蘭溪正低頭琢磨著老人話里面的意思,卻聽見聲音戛然而止,不覺出聲問道。
“爺,然后呢?”
“......”
“爺......”
“......”
再度抬首,老人垂目。
干枯掌間驟然變得僵硬,余溫卻還未及時散去,依舊溫暖著冰涼的小手。
“爺!”
凄厲聲音劃破靜謐,如同乍響的嗩吶震耳,驚動了墓中送葬的一眾內(nèi)眷。
“老爺啊——!”
七夫人潑辣,直接撲到老人懷里,“你就這么不聲不......”
她話沒說完,身體便隨著李長生滾到地上,翻身過來時面色交雜著驚愕和悲哀。
死人很輕,一撲就倒。
死人也很沉,壓在心尖上讓活人喘不過氣。
七夫人怔怔愣在原地,她萬沒想過一向強勢的老人這次終于被她撲倒了。
清淚不自覺流淌,嗓子也發(fā)不出半點聲響。
一條纖細的胳膊從她肘間穿過,柔弱倔強的力量將自己一點一點扶起來。
七夫人轉(zhuǎn)頭看去,模糊的視線內(nèi)一張俏麗稚嫩的臉上布滿堅韌。
“魂歸...故兮~~~”
“永...享福德~~~”
“李氏長生......送天了~~~”
哽咽唱腔混雜著悲痛從瘦小的身體傳出,蘭溪就這樣直挺挺地站著,像極了曾經(jīng)高大的老人
此時,一眾內(nèi)眷反應過來。
潮水般的哭喊瞬間將明堂淹沒,他們紛紛撲倒在地,哭得聲嘶力竭。
守在外面的管事得了消息,一聲聲喊喪飄向遠方。
“魂歸故兮~~~”
“永享福德~~~”
“李氏長生送天了~~~”
“......”
南陵別苑。
李兆元手中杯盞破碎,淚與笑都在臉上。
他仰頭看見秋風吹過,空中的紅色楓葉緩緩飄落,喃喃道。
“從今往后。”
“我,沒有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