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錢在掌心焐得發燙,林越借著朦朧月色將銹鐵箭頭在磨刀石上反復打磨。粗糲的石屑混著鐵銹沫飛濺,磨出的刃口雖談不上鋒利,卻在微光下泛著冷意。他想起昨日在廢鐵鋪看到的那把斷刀——刀身弧度怪異,刀柄纏著磨損的紅綢,分明是軍中制式的橫刀殘件。
“郎君,夜深了,明日再磨吧。”小丫鬟端著水盆進來,見他指尖磨出了血泡,忍不住低聲勸道。
林越頭也不抬:“把阿爺藏在地窖的那半袋麩子拿出來,明日我要進城。”他頓了頓,從懷里摸出幾枚磨好的鐵蒺藜,“再找塊厚布,縫個袋子裝這些。”
小丫鬟雖疑惑,卻不敢多問,默默退了出去。林越將鐵蒺藜塞進布囊,目光落在墻角那捆新砍的青竹上——這是他白天從后山砍的,打算削成箭桿。他不懂箭術,但記得史書里寫過,隋末義軍常用削尖的竹箭充數,聊勝于無。
雞叫頭遍時,林越背著半袋麩子和一捆青竹進了縣城。廢鐵鋪的胖子正指揮伙計往車上搬銹鐵鍋,見他來了,眼皮都沒抬:“今天又弄了什么破爛?”
“不是破爛。”林越將麩子袋放在地上,“我聽說你們不光收鐵,還缺人手?”
胖子這才正眼看他,上下打量著他清瘦的身板:“你能做什么?扛大包你都費勁。”
“我能找鐵。”林越從懷里掏出一枚磨得锃亮的鐵蒺藜,“昨天我在亂葬崗找到這個,上面有隋軍的火漆印。順著這個找,能找到埋兵器的地方。”
胖子瞳孔驟縮,一把搶過鐵蒺藜,指尖在火漆印上反復摩挲。這確實是大業八年征遼時,右屯衛用過的特殊標記。他沉默片刻,忽然壓低聲音:“跟我來。”
后院比前鋪更顯雜亂,角落里堆著半人高的廢鐵,墻根下生著苔蘚。胖子推開一間柴房,里面光線昏暗,一個獨眼老者正蹲在風箱前熔鐵,赤紅的鐵水在陶鍋里翻滾,映得他臉上忽明忽暗。
“他說能找到埋兵器的地方。”胖子對老者說。
獨眼老者抬起頭,渾濁的獨眼里閃過一絲精光:“小娃娃,你知道亂葬崗埋著什么?”
林越心跳加速,他其實是瞎蒙的,但記得原主阿爺說過,十年前這里打過一場仗。他定了定神,裝作胸有成竹的樣子:“十年前,隋軍在這里敗過一陣,丟了不少輜重。我小時候在那里見過半截槍頭,和這個鐵蒺藜的火漆一樣。”
老者和胖子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胖子搓著手,語氣緩和了些:“你要是真能找到,少不了你的好處。糧食管夠,錢也……”
“我不要錢。”林越打斷他,“我要見你們的主子。”
話音剛落,獨眼老者突然抬手,一枚燒紅的鐵屑朝他面門射來!林越下意識偏頭,鐵屑擦著耳廓飛過,燙得他頭皮發麻。
“小子,口氣不小!”老者冷笑道,“想見我們當家的,先得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兵器碰撞聲。胖子臉色大變,抄起墻角的鐵棍就往外跑:“是隋軍!他們又來搶糧了!”
林越跟著沖出柴房,只見十幾個隋軍士兵正踹開前鋪的門,為首的隊正正是前日被少女削斷皮鞭的那個!他手持環首刀,指著胖子怒吼:“好啊!你們竟敢私藏鐵器!是不是想造反?”
胖子嚇得腿肚子直打顫,獨眼老者卻悄悄將一個裝著鐵砂的皮囊塞給林越,低聲道:“從后門走!去找……”
他話未說完,一支冷箭突然從院墻外射來,精準地釘在隊正舉刀的手腕上!隊正慘叫一聲,環首刀“哐當”落地。
“什么人?!”隋軍士兵們紛紛張弓搭箭,對準院墻方向。
林越趁機貓腰躲到廢鐵堆后,只見一道青影如貍貓般從墻頭躍下,手中短刀寒光一閃,已割斷了兩個士兵的弓弦。正是那位蒙著青紗的少女!
“又是你!”隊正又驚又怒,捂著流血的手腕嘶吼,“給我殺了她!”
少女不與他們硬拼,身形滴溜溜一轉,短刀在士兵們的甲葉縫隙間游走,轉眼間就有兩人慘叫倒地。林越看得心驚肉跳,她的身手比前日更顯凌厲,每一招都直奔要害,卻又留著分寸,顯然不想多傷人命。
就在這時,一支冷箭從街角暗處射來,直指少女后心!林越瞳孔驟縮,想也沒想就抓起獨眼老者給的鐵砂囊,奮力擲了過去!
鐵砂在空中散開,形成一片迷蒙的塵霧,恰好擋在冷箭前方。箭頭穿過鐵砂,力道稍減,擦著少女的肩胛飛過,釘在身后的土墻上,箭尾還在微微顫動。
少女猛地回頭,青紗下的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躲在廢鐵堆后的林越。她足尖一點,躍到他面前,短刀橫在他脖頸上:“你是誰?為什么幫我?”
林越被她身上散發出的寒氣逼得幾乎窒息,卻迎著她的目光,急聲道:“我知道你在找什么!我知道埋兵器的地方!”
少女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手腕微沉,短刀卻沒有移開。這時,外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顯然是隋軍的援軍到了。
“走!”少女當機立斷,一把抓住林越的手腕,拖著他往后門跑去。獨眼老者和胖子趁機點燃了堆在門口的廢柴,濃煙滾滾而起,暫時擋住了隋軍的視線。
出了后門是一條狹窄的小巷,少女拽著林越狂奔,她的手勁大得驚人,林越只覺得手腕像是要被捏碎。跑到巷口,一匹白馬正焦躁地刨著蹄子,正是前日所見的那匹神駿白馬。
少女將林越一把推上馬背,自己翻身上馬坐在他身后,雙腿一夾馬腹:“抱緊了!”
白馬長嘶一聲,如離弦之箭般沖出小巷。林越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嘯,兩旁的房屋樹木飛速倒退,他下意識地抱緊馬頸,卻能清晰地聞到少女身上傳來的淡淡松木香,混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是她肩胛上的傷口滲出的血。
“你的傷……”林越回頭喊道。
“無妨。”少女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你剛才說的話,是真是假?”
“真的!”林越大聲回答,“我知道十年前那場仗的舊址,就在亂葬崗北邊的密林里!”他其實并不能確定,但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機會。
少女沉默了片刻,勒轉馬頭,朝著城外密林的方向疾馳而去。身后,縣城的方向火光沖天,隋軍的叫罵聲隱約傳來。
進入密林后,白馬的速度慢了下來。月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少女在一棵巨大的古柏前勒住馬韁,翻身下馬,同時將林越也拽了下來。
“說吧,兵器埋在哪里?”她摘下臉上的青紗,露出一張清麗絕倫的臉龐,眉如遠山,眼若秋水,只是臉色因失血而有些蒼白,肩胛處的衣衫已被鮮血浸透。
林越第一次看清她的容貌,一時竟看得呆住了。這張臉,比他想象中還要美麗,卻又帶著一股英氣,讓人不敢逼視。
“看夠了嗎?”少女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寒意。
林越這才回過神,連忙低下頭:“對不住,我……”他定了定神,努力回想原主記憶里關于亂葬崗的信息,“我小時候跟著阿爺去亂葬崗采藥,見過一個被泥土半掩的銅鈴,上面刻著奇怪的花紋。阿爺說那是前朝的東西,讓我別碰。現在想來,那地方離這里不遠,大概在……”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少女的反應。只見她眼神越來越亮,似乎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你確定是在那邊?”少女指著密林深處的一個方向。
“我……我確定。”林越硬著頭皮說,其實心里也沒底。
少女不再多問,從馬鞍旁取出一個小小的急救包,遞給林越:“幫我包扎傷口。”
林越接過急救包,里面有金瘡藥和干凈的布條。他看著少女肩胛上深可見骨的傷口,手忍不住有些發抖。這是他第一次處理這么嚴重的外傷。
“快點。”少女催促道,聲音卻沒有剛才那么冷了。
林越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他用布條蘸著清水清洗傷口,然后撒上金瘡藥,最后小心翼翼地用布條包扎好。整個過程中,少女一聲不吭,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復雜。
“好了。”林越包扎完,松了一口氣。
少女低頭看了看傷口,又看了看林越,忽然問道:“你到底是誰?為什么會知道這些?又為什么要幫我?”
林越知道,現在是攤牌的時候了。他抬起頭,迎上少女的目光,緩緩說道:“我叫林越,是涇陽縣一個普通的農戶。至于為什么幫你……”他頓了頓,想起了餓死的恐懼和亂世的殘酷,“因為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而我覺得,跟著你,或許能活下去。”
這半真半假的話,似乎觸動了少女。她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開口:“你可知我是誰?跟著我,可能比死還難受。”
“不管你是誰,”林越的眼神無比堅定,“我都跟定了。”
少女看著他眼中的執著,忽然輕輕笑了。那笑容如同冰山初融,瞬間點亮了她的臉龐,也照亮了林越心中的迷茫。
“好。”她點了點頭,“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不過,想要活下去,光靠嘴皮子可不行。”她指了指密林深處,“天亮之前,找到你說的那個銅鈴。找不到,你就自己從這里走出去,永遠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林越看著她眼中的認真,知道這是考驗,也是機會。他用力點了點頭:“好!”
說完,他轉身走進了漆黑的密林。身后,少女望著他的背影,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越在密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月光被茂密的樹葉遮擋,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蟲鳴和風吹過樹葉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要找的銅鈴到底存不存在,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天亮前找到。
但他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