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停川不是常到醫館做客的人。
在他還在行江湖上那些事兒的時候,他便不常去,許是覺得傷得重了,尋常醫館也難以處理,傷得輕了,也沒必要浪費時間躺在醫館里,他向來是個打算周密的人,傷得重與輕都有說法,那一來二往便也很少去了。
只是他也是曾見過醫館的模樣的,這平楚地方不大,醫館卻是比之西都繁華處無不及,向來如沈點影所言,這地方實在適合植物的生長,千萬株藥草便攀在了山谷之間,采藥人們接踵上山,從山上采下來一株又一株謝停川也不識得的藥草,有的被送去了繁華的地方,有的便留在了這里。
這里有采不完的藥,所以有數不清的采藥人。
謝停川將那姓崔的男子送到醫館,還好心地替他付清了診費,在那柜臺瞧掌柜比著單子抓藥之時,便瞧見四五個采藥人來送藥,醫館的伙計將他們迎到后院去點藥,那簾子一擋,謝停川便什么也瞧不見了。
他是個偶然才有好奇心的人,瞧不見了,他便收回了視線,等到掌柜將抓好的藥遞到他手上。
他拎著那藥包回去找姓崔的男子,那男子腿上扎了針,本應是想起身迎謝停川的,謝停川按著他肩膀,他又施施然坐了回去,那男子嘴里應當是些道謝的話,說是應當,大約也是因著謝停川沒怎么仔細地聽,他有這么個毛病,同人交往時容易走神,但面上看不出來,也便不算作不禮貌的習慣了。
三言兩語將那崔姓男子打發得妥當了,他一拱手便往醫館外走去,想著先回歇腳處休整片刻,再行進山去尋沈點影口中那男子留下的痕跡——即便是照沈點影的話來說,那男人輕功了得,就是留也留不下多少痕跡的。但謝停川稱得上是個小心謹慎的人,他容不得自個兒將眼前這一條線索漏下,更何況事關他的劍。
他可是相當喜愛這么一把劍的,趁手的兵器不多得,趁手又不是什么遭人惦念的神兵,謝停川一度認為他應當能長長久久地用下去,可惜世上的人也并不總是喜愛神兵的。
他從醫館的臺階下來,正巧碰著對街在賣剛出鍋的糯米糍,濃郁的米香乘著熱氣往他臉上撲來,他剛用了餐,照理來說是不餓的,卻莫名地有幾分饞意,于是他越過街面,同個黑衣男子撞過了肩膀,去買那香軟的糯米糍。
店家老遠便瞧見了他,一面熱情地招呼著,一面用油紙包起個兒大的那個,早就候著謝停川的銀袋子。
他用三文錢換來冒著熱氣的糕點,還沒送進口,只聽得身后有人高喊著:“殺人啦!”
“殺人啦!”
街上便亂了起來。
謝停川轉過身,方才那撞得他肩膀還有些發疼的男子從醫館的窗戶跳出,沾了血的匕首還在手里頭,周遭的人受了這一變故,腿軟的直摔在了地上,機靈的逃出了幾步遠,醫館里不斷地往外涌著人,有個個兒小點的被擠在那門上,半天掙扎不出。
他心頭有不好的預感,似是已經知曉的死的會是誰。他替那人付了診費,那人轉頭卻被人殺死了,他心里是不虞的,于是謝停川將手頭還熱著的糕點一擲出,牢實地砸到了那黑衣男子的背上,那男人轉身將手里的匕首朝他拋出,動作干凈利落,絲毫不像那山寨中的任何一個人。
謝停川將身子一偏,抬手往那直飛的匕首刃上一彈,卸了那暗器的勁兒,再順手截下。他想,這刺客不是那寨子里的人,他是替旁的人來做收尾的活兒的。
而謝停川正好對那寨子里的事兒有些興趣,他捏緊了手里的匕首,也不知上邊淬了毒沒有,所以他小心地捏著刀柄,一運氣飛身追上那刺客。
顯然,這刺客并非沈點影口中那個“輕功了得”的男人,謝停川要追上他是相當輕松的事,不過三五步,他便躍到了人身后,探著手一按住刺客的肩膀,便被猛地轉身來的刺客橫肘擊向胳膊——他知曉自己斷不是謝停川的對手,便滿門心思放在了擺脫謝停川的糾纏這一件事上。
他既并無玉石俱焚的打算,那么,男人這張平平無奇的臉,或許只是做了易容偽裝。謝停川抽出空當想。
他咬得很緊,對方要隔開他的胳膊,他便將手頭的匕首一換手,貼著刺客攔上來的手肘堪堪劃過,逼得對方抽了勁兒,再側身進一步,截步攔在了刺客身前。
謝停川并非是多言的人,否則他定要問一問這刺客殺了他方才救下的人,是否跟他謝停川有何過不去的地方。
開口是沒開口的,他將步往后壓,輕踩到刺客的脛骨上,順帶旋身避開了記直拳,托著刺客的小臂往上突地一抬,橫過一掌擊到了因如是而大敞出的腋下,他有意活捉這刺客,匕首早被他扔出,釘到了一旁的木柱上,便是這一掌也只用上了三分力——對方往后退出了幾步,并未受到什么了不得的內傷的樣子。
“謝停川。”
對方應當才是認出他,這悶在面具之后的聲音,咬牙切齒的,謝停川也認不出聲線。
他說:“閣下即然與我曾相識,便更不必遮遮掩掩。”
說著又上步運掌,待對方側身避開時反手抽腕,扣住刺客往腰間欲掏出什么兵器的手,飛身旋踢到他后腰,那刺客撞到一旁的攤車上,嘩啦啦撞了滿地的木架,刺客倒在垮掉的攤車堆里,謝停川手上捏著從那刺客手里頭搶來的圓球,視線從那刺客身上收了回來,落到手里正隱約發燙的圓球上。
那圓球轟地一聲炸開了。
謝停川只覺得眼前一熱,忙閉上了眼睛,灰白的煙霧煞時將他罩得死死的,連早就逃出他身旁有十數步的攤主人都摔了跤,像是踢到了門檻似的低聲叫喚著,而后謝停川的耳邊蕩起了一陣風,那刺客從地上爬起后又想偷襲閉著眼的謝停川,他本能地抬手一檔,攔下了一掌,往人小臂上的經脈一按,刺客手掌一松,謝停川穩穩地接到了另一把刀——這是方才他以為刺客要從腰間掏出的東西。
對方像是知曉即便謝停川暫時閉著眼,他也決計沒法留下他的命了,便匆忙地往謝停川后背拍了一掌,謝停川踉蹌了兩步,等再站定時已聽不到那刺客的聲音了。
他慢慢地睜開了還有些發澀的眼睛,盯著滿街的白灰和縮在角落的人們,還有那離得遠些的,稍微安全些的位置的人,從窗戶里探出腦袋來瞧這一幕鬧劇。
謝停川的眉頭皺得越來越緊,他轉身往醫館里邁進去,這里面早就空無一人,或者說是沒有一個活人,地上躺著那姓崔的男子,頸中有一道細痕,噴濺的血將醫館的床榻沾得通紅,那遮掩得屏風上也盡是密密麻麻的血印,男子應是當場丟了命的,并無需再淬毒。
他迎著尸體又走了兩步上去,有些失禮地翻看檢查男人身上帶的東西。
叫人不遠萬里地來取他的性命,這崔姓男子怕是不經意間帶出了什么東西,或是知曉了什么,那刺客想必已經將東西取回,但謝停川還是抱著點僥幸——能發現什么的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