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缺的身體化為剔透的沙礫,在月光的照耀下好似流光的螢火,隨著彷徨海上濕冷的風,飄向更遠的地方。
安比卡緊緊抱住那可憐的人兒,卻只剩下當時為她親手披上的大衣,以及殘破的貼身衣物,凱瑟琳像從未在這個世界存在過一般,就這么消失了。
除了那幾件衣服,什么也沒留下。
只有那飄散于風中逐漸遠去的塵埃,訴說著那個人曾經活過。
看著好端端這么個人消失在眼前卻無能為力,安比卡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有什么樣的表情,他只是呆呆的站在原地,看著手上僅剩的幾件衣物,說不出話。
瑪安納拍了拍安比卡的肩膀,什么話也沒有說,隨后領著不知自己死活的愛麗絲離開了這塊區域,留下安比卡一個人靜一靜。
夜深了,騷動的人們在經歷大起大落之后終于還是累了,有的就地躺下,有的回到房間,結束這驚險的一天。
整艘船靜悄悄的,唯有差分機內的齒輪永不停息的轉動著,時不時的調整蒸汽機的推力與扇葉的方向,發出一陣陣金屬摩擦的刺耳聲。
安比卡坐在船舷邊,雙腿踩著那一望無際的天邊,披著那件凱瑟琳穿過的衣服,向著遠方眺望。
此時,零碎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安比卡轉頭去看,卻見瑪安納拿著一瓶酒,兩只杯子朝他慢慢走來。
于是,他屁股往旁邊挪出了些位置,瑪安納也順勢坐在他邊上,將酒瓶放在二人之間,像個專業調酒師般將剔透的液體淋上風的韻味,倒入喝水用的玻璃杯。
“我不喜歡喝酒。”
無論是在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安比卡都對酒這種飲品不怎么感冒。
瑪安納沒有回話,只是將倒到半杯的酒放在安比卡的手邊,隨后拿起另一杯自顧自的喝了起來。
“是啊,酒這么難喝,為什么有人喜歡喝酒呢。”
說著話,瑪安納又拿起酒杯,抿了一口那有些灼胃的酒精,表情稍微有些難堪。
見他這副慢慢看起不喜歡,卻又要喝的樣子,安比卡問他:
“為什么?”
瑪安納笑了笑。
“以前,我也不喜歡喝酒,更別說酒量怎么樣了,每次被父親灌酒,我都會吐得滿身都是,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我早上是從馬桶上醒來的,身上還穿著禮服圍著餐巾,甚至還抓著刀叉,直到現在,我還是忘不了女仆發現我時候的表情,好像以為我在做什么奇怪的事。”
說到這,瑪安納又無奈的笑了笑,安比卡也覺得有一絲幽默,跟著笑了。
“那時候我并不理解什么家族,什么資金,什么權力,只有我父親和我說現在把該吐的都吐過了,以后才能在貴族的聚會中不出洋相,作為逐漸沒落的劍圣家族子嗣,即使是次子,也要為家族的復興出一份力。”
“只要在豪門齊聚的宴會上喝趴一個貴族,就能借著對方的酒勁簽下份對自己家族有利的合同,談成一筆不菲的生意,那些日子,我和父親為了應付那些想從我們家族身上瓜分利益的貴族,甚至連劍術的精進都停下了,只是不斷的赴宴,喝酒,假裝很認同那些貴族的嘴臉,陪著他們笑。”
“后來呢?”安比卡問。
不過瑪安納卻沒著急著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遠方已經有些許光亮的天邊。
“那一天,也是差不多這個時候,上流的晚宴一般會從夜里舉行到天亮,我和父親走在回家的路上,兩個人都喝的很多,有些走不動路,就在這種時候,對向的路上駛來一架馬車,那個時間點不應該有馬車,就算有,也不應該不掛著燈,在凌晨的路上狂奔。”
說到這,瑪安納罕見的有些憤怒,但也僅僅是持續了一會兒,在那之后便是釋然,像是在翻動曾經的相冊,看到了些特別的照片,產生了其它的情緒。
但最后想來,對著照片生氣有什么用呢,它只是記錄,只是已經定格,無法改變的過去。
“那時候,我還沒獲得圣劍的注視,沒有那種強化的感覺,父親比我更先意識到危險的來臨,于是他推開當時因為酒精神志不清的我,就這么死了,我的父親,那位劍術造極父親,最后并沒有死在與實力相近對手的戰斗中,就這么死了,死于一場同族的陰謀,死于一場為了家族應酬的宴會后。”
說出這些的時候,瑪安納的語氣很平靜,仿佛這些都不是他親身經歷的事,而是在講述他人的過去。
“節哀……”
安比卡對瑪安納的經歷,也只能說這些了。
“那一瞬間,我的酒立馬就醒了,而且感覺從沒有這么清醒過,我清楚的記得父親最后對我說的三個字,活下去。”
“在那之后,我推掉了家族的一切應酬,全心全意的練劍,拼命的練劍,我想將我的劍術練到和父親一樣的水平,練到可以被圣劍認可,成為萊因哈特家的家主,將那些抹殺我父親的全部鏟除的水平,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
“家族內的派系盤根錯節,我甚至找不出是那晚的馬車究竟是誰的陰謀,劍技上我明明已經成為家族中最年輕的龍級劍士,可還是沒能獲得圣劍的認可,僅僅是被圣劍注視,獲得了那個不痛不癢的能力。”
“那時候……我很消沉,我覺得我對不起我父親,我覺得我這條命不配讓父親用他的命來換,如果是父親,他一定能拔出圣劍,如果是父親,他一定能找出到底是誰想要害我們一家子。”
瑪安納拿起杯中所剩不多的苦酒,跟以前無數次那樣,一飲而盡。
“直到……有一天,我母親和我說要讓我退出家族,并拿出了父親留下的銀行賬戶,以及那些曾經宴會上簽下的生意與合同,我才知道,他曾經做的那些事,并不是為了萊因哈特這個家族,他根本不在乎家族是否能延續,亦或是自己的兒子是否能成為劍圣。”
“他只在乎,我。”
“他只在乎家族內的斗爭不要影響到我,他只在乎要是有一天我被陰謀趕出家族,能不能保持現在富足的生活,他從頭到尾只在乎這些,只在乎我能不能活著。”
“在那之后,我這一旁系也就徹底沒落了,我也終于知道,家族要抹殺我父親的原因正是因為他手里掌握的資產,我把這些錢留給了我母親,自己為了躲避家族以及那些利益相關貴族的追殺,來到了這里,加入了軍務部。”
“這就是我的故事,名為瑪安納.萊因哈特前半段失敗的人生,不過,我并不因此為恥,畢竟我活下來了,安比卡,你不是說過嗎?只要活著,一切都會有辦法,我沒能在你這個年紀理解這句話的含義,走了許多不要命的彎路。”
“但終究,還是活著。”
說到這里,瑪安納重新將酒杯倒滿,舉于安比卡的面前。
“安比卡,別辜負了凱瑟琳,要更努力的活著,別再留下遺憾。”
看著瑪安納作為過來人說話的樣子,安比卡也拿起了那杯他本不喜歡的苦酒。
清晨的第一縷斜陽順著遠方天際線的輪廓慢慢顯身,染黃了二人杯中的朗姆酒,安比卡和瑪安納在夕陽下碰杯,將杯中的苦澀一飲而盡,就像咽下人生的苦澀一般。
放下酒杯,帶著過去的所有,帶著所有珍視之人的希望與寄托,繼續前進。
“不過……這酒果然不好喝。”
聽到這話的瑪安納苦笑。
而說出這話的安比卡,也無可奈何的笑了笑。
誰讓他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呢,也只有微笑了吧,畢竟只有笑,才對得起將他們推送至此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