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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國戲劇的胚胎

第一節 周秦的樂舞

(紀元前一一三四年至前二〇七年)

中國的文化,根據遠古的記載,從黃帝時代算起,已經有五千年的歷史。一切事物的形成,追本溯源,雖然其來也漸,但有一個不易的原則,亦為世界各民族共同的原則,即產生文化的行為,無一不是為著幫助實際生活而起源于勞動,沒有勞動,便不會有文化。無論是有意的或無意的,積極的或消極的,其動機看來好像很簡單,但在原始民族生活中,愈為單純的行為,便是其生活上最為需要的部分。藝術是文化中一個最重要的因素,在社會生活中起著重大作用。其起源雖然來自社會生活,但反過來卻對社會生活發生巨大影響。至于以后文明日進,藝術發展,漸成為專屬的部門,而被人認為無關實際生活的游戲舉動,則因生活情形過于復雜,一時不易追溯其根源的緣故。

戲劇本有綜合藝術之稱,即為空間藝術的繪畫、雕刻、建筑及時間藝術的詩歌、音樂、舞蹈等項,綜合而成之謂。但此說近年頗有人以為其非是。蓋以戲劇自具其起源,原屬藝術的一項,其整個形式,于各項藝術中實具有自成一格的獨立性。若昧然加以綜合的看法,則戲劇勢將失卻其本身的立場,而成為其他藝術的拼湊。但戲劇的內容和形式,對于各項藝術實皆有所包容,雖不因綜合而始產生,固可視為一種多方面的藝術。然則,其胚胎之孕育,惟有溯源于各方面始能詳究其整個的來源。

中國戲劇因成形較遲,各方面關系最為復雜。其經緯部分雖為歌舞,但到以歌舞表演故事時,其間已不知經過多少變遷。如音樂一項,為中國戲劇的重要因素,其民族性的表現,自然是獨標風格。可是,當戲劇的形式略具規模時,所用的器樂,已和中國古代音樂有了距離。因為中國古代的音樂太高雅了,太偏于抒情氣氛了。古代人對于音樂的使用,因其與郊祀天地有關,大家把這件事看得很為神圣。證以后世卑視戲劇的心理,推想到當時的雅樂,其發生戲劇的可能性是很少的。至于其他方面,亦皆有其各自的進化程序。影響所及,直接地或間接地,都造成了戲劇的不平衡的發展。因此,在中國戲劇未能以舞臺地位出現之前,其所包容的各方面所具的姿態,其歷史性的重要,殊不亞于戲劇本身。

詩歌的起源,不必是有了文字以后的事。在一切文體中,其出生的時代為最早。不但中國,即在任何民族,最初的文學作品,多為詩歌。人類的語言,雖因地域不同環境各異的關系,弄得極為歧雜,但悲哀與歡喜的流露,即不借面部表情,也可從聲調中聽出來。感嘆或歡呼,在人類感情中都是極為真摯的。人類以語言表達思想,詩歌則為發抒情感而予語言以組織,并用聲調唱出。至于以后有了文字,則詩歌可加記述,由此更推進一步。

中國文字的發明人,據傳為黃帝的史臣倉頡。其說是否可信,姑不具論。但據《禮記·郊特牲》載:“伊耆氏始為蠟,蠟也者索也……曰:‘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伊耆氏即神農氏。《禮記》雖為后出之書,縱令所載辭句不足依據,而“祭蠟獻辭”這件事,似不至全屬子虛。由此可見,中國詩歌的發生,顯然是在文字未發明的黃帝時代以前。

至于唐堯時的《擊壤歌》、《康衢謠》,虞舜時的《南風歌》、《思親操》,夏禹時的《襄陽操》、《涂山歌》,或借為民謠,或托名琴曲,則因體制和年代俱有問題,不必申論。惟殷商一代,因有甲骨的出土,當時社會組織,尚約略可辨。可惜這些古代文字所鐫載的除卜辭外,并無類似詩歌的東西。因之,這方面可資憑證的文獻,便只有一部最與戲劇有關的《詩經》了。

《詩經》共有詩歌三百零五篇。據《史記》載,系孔子從三千多首作品中刪訂下來。但頗有人反對此說,這與《詩經》本身似無多大關系。我們只要這部書里所載的詩歌不會是后世偽托的作品,便可以作為根據了。這些詩篇,據鄭樵《通志·樂府總序》云:“仲尼編詩,為燕享祀之時用以歌,而非用以說義也。古之詩,今之辭曲也。若不能歌之,但能誦其文而說其義可乎?”又《春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

吳公子札來聘……請觀于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為之歌《邶》、《鄘》、《衛》……為之歌《王》……為之歌《鄭》……為之歌《齊》……為之歌《豳》……為之歌《秦》……為之歌《魏》……為之歌《唐》……為之歌《陳》……為之歌《小雅》……為之歌《大雅》……為之歌《頌》……

由此可見,《詩》三百篇,無一不可被之聲歌,其于后世戲劇之關系,不言可喻。而其中最可注意者,則為《頌》的一部分。《頌》的解釋,據《詩序》云:“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這話自是傳統式的說法,殊難使人滿意。但“形”、“容”兩字,如果不嫌過于附會的話,“形”便當有所動作,“容”便當有其裝飾。所謂“美盛德”,應當是用姿態來形容,或不徒以文字和聲調相夸飾。例如《周頌》中的《維清》、《武》、《酌》、《桓》、《賚》、《般》等篇,皆為舞曲;又如《商頌》中的《長發》、《殷武》等篇,雖系樂歌,則兼敘事。然則詩之所以為詩,雖有其獨立地位,其于戲劇的發展,實曾具有相當幫助。但這類舞曲在形式上究表現到若何程度,則惟有一讀原詩。如《臣工之什》:

《武》,奏《大武》也。

於皇武王,無競維烈,允文文王,克開厥后。嗣武受之,勝殷遏劉,耆定爾功。

鄭箋云:“《大武》,周公作樂所為舞也。”孔穎達《正義》曰:“《武》詩者,奏《大武》之樂歌也。謂周公攝政六年之時,象武王伐紂之事,作《大武》之樂,既成而于廟奏之。”另據《史記·樂書》載:

賓牟賈侍坐于孔子,孔子與之言及樂。……子曰:“居!吾語汝。夫樂者,象成者也。總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發揚蹈厲,太公之志也;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陜。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復綴以崇天子。夾振之而四伐,盛威于中國也。分夾而進,事蚤濟也。久立于綴,以待諸侯之至也。”

這是孔子對于《大武》的解釋,雖然只是說明其象征的意義,但細按其動作,則無處不含有故事的意味。至其舞容,如“總干而山立”,即為總持干楯,山立不動。“發揚蹈厲”,即為舉袂,頓足蹈地,勃然作色。“武亂皆坐”,即為行伍忽亂,俱跪。“成”,即奏。“再成”至“六成”,即二奏至六奏。“四伐”,一擊一刺為一伐,即為以干戈向四方擊刺。“夾振”,即兩人執鐸為舞隊按節。孔穎達謂系詩人睹其演奏而作,實則此類歌頌,等于起舞或舞罷的致詞,當即演奏時所用。這形式,于后世戲劇頗具影響,不能因其為廟堂之樂,而以為非托體近卑的后世戲劇所能企及。其實后世戲劇的成就,不但立詞造意與此有關,即戲曲文詞方面之衍變,亦當溯源于這類歌頌。

中國戲劇成形以后,不問為南戲、為雜劇,劇中人上場,每用獨白自道姓名籍貫,并介紹一己之懷抱或經歷,千篇一律,直到現在的皮黃劇仍舊如是。此種形式,在近代劇作家的眼里,頗不謂然。但因中國戲劇的姊妹是故事、說唱,其對于人物的描述,用慣了第三身稱。戲劇雖然以第一身稱出現,有時也可以借用第二身稱來敘說,但既具此項過程,在當時,技巧上或者還慮不及此,所以只好用自我介紹的方式,借圖省事而減少頭緒。不過,這種形式,也不自戲劇始,在古代文字里,卻可尋出一點線索。

《詩經》與《楚辭》,在古代文學上,是具有同等價值的作品。不僅真情流露,引起后人的崇仰,即其體裁與文辭,也給示我們以許多的啟發。如屈原的《離騷》,便是以自傳體的長歌,借抒一己的郁憤。為了說到中國戲劇里的自我表白,便不期而然地使我們想到這篇巨著的開首一段: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于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他把自己的出身,從遠祖敘起,連他父親及自己的名字,乃至生年月日都敘出來,慢慢地,才借用譬喻說起一己的抱負和遭遇。這與戲劇中腳色上場時所用的引子和自白,并沒有什么差異。固然,這不過是一種文體,拉扯不到戲劇上去,但漢代以降,許多文人的自敘散文,都發端于是。戲劇中第一身稱的自白,不過是另一方面的發展而已。

又《九歌·少司命》中有巫與神對唱,《東君》中有靈與巫會舞,即令或非屈原的手筆,我們也可從詞句間看出巫覡的活動情形,與后世戲劇已極相近。又如《招魂》:

……肴羞未通,女樂羅些。陳鐘按鼓,造新歌些;《涉江》《采菱》,發揚荷些。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娭光眇視,目曾波些。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長發曼鬋,艷陸離些。二八齊容,起鄭舞些;衽若交竿,撫案下些。竽瑟狂會,搷鳴鼓些;宮庭震驚,發激楚些;吳歈蔡謳,奏《大呂》些……

其于歌容舞態,雖不免語涉夸張,在當時必有其根據。故《楚辭》諸篇,不問為誰所作,其文詞和體制,固不獨戲劇的文學方面承其余緒,即就記述而論,亦可證明許多事物的早已存在。如“吳歈蔡謳”,即其一例。

初期詩歌于戲劇未形成以前所表見的姿態,既如上述。連類而及地自然使我們想到音樂。中國戲劇的特性,離開音樂便不能成立。故于中國音樂的發展經過,實關系戲劇的全部命運。蓋中國戲劇的形成,不僅唱詞之行腔使調有賴于音樂的襯托,即劇中腳色的一切表情動作,亦無不鳴金伐鼓,應節以赴。此雖因中國戲劇系由歌舞嬗變而來之故,亦可見音樂之于戲劇,實隱然操其樞紐。

中國的樂器的發明,一般的記載都認為是很古遠的事。如劉向《世本》云:“宓羲作瑟,神農作琴,倕作鐘,無句作磬,女媧作笙簧,隨作竽,夷作鼓。”又《呂氏春秋》云:“黃帝命伶倫鑄十二鐘。”《帝王世紀》云:“黃帝殺夔,以其皮為鼓,聲聞五百里。”陳旸《樂書》云:“鼓之制,始于伊耆氏,少昊氏。”其說極為龐雜,但也和其他文物一樣,大抵是一種傳說而已。

中國的音樂,因夙有陰陽五行之說夾在其中,幾乎成為一種最難解釋的哲理。其實,若用簡單的看法,其制作也不見得怎樣神秘。如宮、商、角、徵、羽五音,不過因聲調的高低而配合,各予以一個符號。變宮、變徵,則系就五音加二音使成七音,變宮簡稱為“閏”,變徵簡稱為“變”,合之則為“宮商角變徵羽閏”。所謂律呂,即系以一音為主,自成一調,因每個音的高低增益起來,成為十二音組,以應十二個月,通稱十二律,分之則為六律六呂。律屬陽,為黃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呂屬陰,為大呂、夾鐘、仲呂、林鐘、南呂、應鐘。若據今之笛子俗譜而言,如小工調為律,其凡、工、尺、上、一、四、合則為音。至于所謂“三分損益,隔八相生”,則系以數學方式來定其音程距離的尺度。他如京房《六十律》(見《后漢書·律歷志》),錢樂之《三百六十律》(見《隋書·律歷志》),無非借歷數附會,重復其每調的音階而已。

今日通行的俗樂譜,固亦符號的一種,看來自較簡單,據唐順之、毛奇齡等的解釋,其來源也極古遠。且認《楚辭·大招》篇之“四上競氣,極聲變只”的“四上”,即為今日俗譜的濫觴,更有人以為《楚辭》多言巫,推想其或為民間巫樂的符號。俗譜初見于宋代,如姜白石歌曲及張炎《詞源》,皆曾載及,但兩者不盡相同,亦與今所通行之工尺不合。惟周密《浩然齋雅談》載張樞《宮詞》,有“銀箏乍靘參差竹,玉軸新調尺合弦”句。張為宋代南渡時人,似今之譜字,實起于南宋,而其淵源則本之姜、張二氏所載,當與《楚辭》之“四上競氣”無關。另據清翟灝《通俗編》云:

古作樂譜者,初以△□形狀為識,如《禮·投壺》篇魯鼓薛鼓之法。尋以音調各出,二文未足于用。乃即二文增損乘積用之。如工者,也。上者,也。尺者,也。合者,也。四者,也。六者,也。五者,也。乙者,上文向上波也。凡者,尺文向上波也。諸文本無音韻義理,且并非字。學者因其形似,而強讀之為字也。

其說雖似臆度,頗具理由。至于以俗譜配律呂,其說亦不一致,自《宋史·樂志》以下,如清代朱載堉《樂律全書》、毛奇齡《竟山樂錄》、康熙《欽定律呂正義》、徐灝《樂律考》,皆于此一方面有所探求中以《樂律考》較易了解,其配置如次:

上圖為“黃鐘宮”之配合,下圖為旋宮以“大呂”配宮聲,余仿此。以內圈右旋,每律相差半聲,兩律合一音階,凡內圈為空白者,皆從上格。其式如次:

中國的樂器,因博采眾長,其種類至為繁復。以材質而論,則有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音。各樂以類相從,據《禮記》、《詩經》所載,如鐘、鉦、鏞屬金,磬屬石,琴、瑟屬絲,籥、簫、篪、管屬竹,笙、竽屬匏,塤、缶屬土,鼓屬革,柷、圉屬木。概括言之,則為管樂、弦樂、打樂三類。此即中國古代的雅樂。在記載上雖各有其發明者,但照世界各民族的音樂一般發展情形而論,皆以弦樂為后起。琴瑟音調復雜,似無較律管更先出現之理,不過,殷墟甲骨卜辭中有“”字,像絲附木上,以后又加“”作“”,則中國的琴瑟實發源甚早。

多種樂器的合奏,在古代已很盛行。據《樂緯》載:“黃帝樂曰《咸池》,帝嚳曰《六英》,顓頊曰《五莖》,堯曰《大章》,舜曰《簫韶》,禹曰《大夏》,殷曰《濩》,周曰《勺》,又曰《大武》。”又《莊子》云:“黃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奏以陰陽之和,燭以日月之明。”則其音調的雄壯,殆可想見,其樂器的配合雖不可知,要不出上述八音。其流傳至近代者,各地孔廟雖皆有所仿制,每年丁祭且須一作形式上的奏弄,實已不能盡展各樂所長。至于流傳民間,見諸戲劇,則石、土、木三項材質,已早不采用,他如琴、瑟、管、籥、鐘、鏞之類,亦逐漸歸諸淘汰,而以其他樂器代替。中國戲劇雖因步步演變的結果,已與古樂全不相侔,但追溯源流,則此項廟堂之樂,仍當操其管鑰。蓋今之樂器縱已屢易其形式,而制作上實無由背其原理,充其量亦不過形式與音節的漸臻繁復,彼此間但有音程上的差異,決無根本上的不同。

中國舊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說,若以中國戲劇言之,舞蹈、音樂、詩歌這三種東西合起來是一種形式,分開來也不能少一樣。音樂可以獨立譜奏,詩歌可供個人抒情,惟獨舞蹈,即令舞時可以不唱,但決計離不開音樂。舞蹈的姿態,離開藝術地位而言,即為有節拍的動作,其本身也具有音樂性。中國戲劇在身段動作上采用了舞蹈姿態,故也離不開音樂,再加上詩歌的謳唱,其初期的形式便包括了這三項。雖然在裝飾上也有應用繪畫的地方,所占地位究竟比不上以上三者。雕刻與建筑,則應用得更少了。

舞蹈,在中國相傳也是三代以上的事。《周禮·春官·宗伯》云:“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鄭箋云:“此周所存六代之樂。黃帝曰《云門》、《大卷》……”釋舞而言樂,自然是并舞蹈、音樂、詩歌三者而言,可見其形式早趨一致。黃帝之說縱不可靠,但甲骨卜辭中已有舞字及舞名,則來源之古可以想見。而上述各名目,在周代確尚存在,《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載:“吳公子札來聘……見舞《象箾》《南籥》者……見舞《大武》者……見舞《韶濩》者……見舞《大夏》者……見舞《韶箾》者……”可見上述諸舞,并不全屬子虛。

舞蹈既在古代便被視作一項重要的儀節,故凡為大典,幾莫不有舞。鄭樵《通志·樂府總序》云:“古之達禮三:一曰燕,二曰享,三曰祀。所謂吉、兇、軍、賓、嘉,皆主此三者以成禮。”當時大典,大抵不出此三者,除有專員管理其事外,舞蹈一項,且為士子所必習。如《禮記·內則》:“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射御。”又《文王世子》:“凡學世子及學士必時,春夏學干戈,秋冬學羽籥,皆于東序。”又《月令》:“孟春之月……是月也,命樂正入學習舞。”又:“仲春之月……上丁,命樂正習舞,釋菜。”至其舞法,不外文武兩式,如“學干戈”,即備所謂“萬舞”以象武;“學羽籥”,即備所謂“籥舞”以象文。照禮節說,當然是極其莊重嚴肅,但既用器物和動作來模仿,自必有幾分戲劇性。雖僅有片段的姿式,而無故事的情節,其給予后世戲劇的影響亦極為顯明。

古代的舞蹈,舞者大抵手中持有器物,故《禮記》有“不舞不授器”之語。如武舞,所持為干、戈、戚、揚、弓矢之類;文舞,所持為籥、翟、鷺、之類。節樂者有牘、有雅;節舞者有相、有節,皆列為禮器,非舞時不用。至于民間的舞蹈,其時亦頗盛行。如《詩經·陳風》: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坎其擊缶,宛丘之道;無冬無夏,值其鷺

所謂“無冬無夏”雖被解釋為表示陳君之荒怠,可見周代于舞蹈一面用于禮儀,一面仍多用于娛樂,有時且被認為足以誤國。又《竹書紀年》:“成湯二十年,大旱,夏桀卒于亭山,禁弦歌舞。”此項查禁,當然不會單指官方的燕、享、祀,應為對于民間普遍的娛樂,當時舞蹈的發達,固已予我們以暗示,其非純粹用于儀節,亦由此可以概見。但儀節之舞,或屬于士子;而娛樂之舞,則業有專司,這種人,便是與后世戲劇最有關系的所謂俳優。

俳優這一名詞,在記載上出現得很早。《禮記·樂記》“及優侏儒,獶雜子女”,即已表現出它的活動姿態,似乎在更古的古代,已經有其存在。至其本身來源,則最為顯明。在初期社會里,這輩歌人或舞人雖沒有專門稱謂,其職務卻屬于降神的巫覡。巫覡,最初當然是伺候神靈的職業。但因祀神儀節里的歌舞,漸漸地用于娛樂人君之故,事實上巫覡便降為弄臣了,一部分成為籥人而司樂;一部分成為歌人或舞人。其特立的名詞即為俳優,亦即今日戲劇中的腳色或演員的舊稱。至于以后每以詼諧嘲弄的故事屬之俳優,則不過技藝上一方面的表現而已。

俳優,也稱倡優,而且常和侏儒相提并論,如“及優侏儒”,即其一例。又《史記》:“優旃,秦倡侏儒也。”又:“侏儒倡優之好,不列于前。”又《孔子家語》:“齊奏宮中之樂,俳優侏儒戲于前。”皆詞意相連,頗難分別,因此,有人以為侏儒即優,或優以侏儒充任。其實,若優即侏儒,何必并言?此點固不值一辯,而侏儒一詞,除作短小人解,似無二義。如《漢書·東方朔傳》:“侏儒長三尺,奉一囊粟……臣朔長九尺,奉一囊粟……侏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但《史記》稱優孟“長八尺”,便不見得怎樣短小。優,當然不必定以侏儒充任。不過,俳優的任務,原為供人笑樂,以侏儒之短小,與常人比并,已覺賦形滑稽,若用作調謔之資,以顛倒之語詞,或誤謬之動作,借供一笑,這樣,便更可以收得效果了。這一類事實,雖然于古無征,但從今日的馬戲班或走江湖的雜技團里,還可以看見這類短小人的活動,而且中外皆然。較大的組織,幾乎沒有例外地必有侏儒或小丑參加。至于記載上以之與優并稱,不過因其常與優相并出現,即以“優旃為秦倡侏儒”而論,也不過說他是秦倡中的侏儒而已。

俳優與倡優,在職司上應當是沒有分別的。但“倡”、“俳”無通假之義,其或稱倡優,或稱俳優,以古人用字之嚴,必非無故。許氏《說文》云:“俳,戲也。”此時尚無戲劇一詞,稱俳優,或即因其有戲謔之義,故記載俳優事跡,無一不近于滑稽。又:“倡,樂也。”“倡”字古通“唱”,古無“娼”字,即由“倡”改“娼”。既訓作“樂也”,當然有歌唱之意,稱倡優,或即指歌唱的優人。又段玉裁注曰:“以其戲言之,謂之俳;以其音樂言之,謂之倡,亦謂之優。其實一物也。”“俳”、“倡”既分作兩種解釋,在“優”言之雖為一物,但“優”之本身亦一名詞,冠以“俳”、“倡”,似當分作“司唱之優”及“司戲之優”。若以今日戲劇熟套來分別,俳,便是科諢;倡,便是歌唱。但《漢書》有“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倡”之語,則又以此兩字連稱了。段注所謂“其實一物”,語涉含糊,實則優之一字,系從《禮記》“獶雜子女”一語而來,應為歌人、樂人、舞人的通稱。冠以他字,則顯已有所分別,而侏儒之稱優,亦由此而來。

古代俳優的活動情形,除了與君權有關的諷喻或譎諫,被人認作可嘉的言行,偶然記出一兩則外,其優戲的形式,在古籍上沒有人提起過這回事。如《左傳·襄公二十八年》載:“盧蒲癸、王何執寢戈,慶氏以其甲環公宮,陳氏鮑氏之圉人為優,慶氏之馬善驚,士皆釋甲束馬而飲酒,且觀優,至于魚里。”《正義》曰:“優者,戲名也。”這話已夠含糊了。隋劉炫《春秋攻昧》以為系“國人從旁為優,引行以至魚里”,而孔穎達疏則以“傳文不顯,古事難知”反駁劉說,可見這件事根本有點弄不清楚。何況“圉人為優”,究為管馬的人自作優戲,抑為召優作戲?其語意亦殊不明。不過,在這段記載里,卻好像告訴我們,當時所謂優戲已很普遍,不必諸侯王臣,也可以隨時觀賞。不管怎樣,連管馬的人也可以作優戲或召優作戲,則俳優們除做弄臣以外,在民間也有了他們的活動。

《史記·滑稽列傳》載:

優孟者,故楚之樂人也。長八尺。多辯,常以談笑諷諫……楚相孫叔敖,知其賢人也,善待之。病且死。屬其子曰:“我死,汝必貧困。若往見優孟,言:‘我孫叔敖之子也。’”居數年,其子窮困負薪,逢優孟,與言曰:“我,孫叔敖之子也。父且死時屬我,貧困往見優孟!”優孟曰:“若無遠有所之!”即為孫叔敖衣冠,抵掌談語。歲余,像孫叔敖,楚王左右,不能別也。莊王置酒,優孟前為壽。莊王大驚,以為孫叔敖復生也。欲以為相。優孟曰:“請歸與婦計之,三日而為相。”莊王許之。三日后,優孟復來。王曰:“婦言謂何?”孟曰:“婦言慎無為!楚相不足為也。如孫叔敖之為楚相,盡忠為廉以治楚,楚王得以霸。今死,其子無立錐之地,貧困負薪以自飲食。必如孫叔敖,不如自殺。”因歌曰……于是,莊王謝優孟,乃召孫叔敖子,封之寢丘……

“優孟衣冠”,是喜歡運用典故的人拿來表示戲劇的源流的一句熟套語。其實,這段故實,說它已具戲劇的形式,顯然過早,因為戲劇的基本條件,是要表演故事。優孟之“為孫叔敖衣冠”,固已作人物的模仿,而其目的,卻不過借這種形式來實行其譎諫。形貌和舉止之像孫叔敖,充其量,不過接近戲劇中一個腳色,而所表演的,僅為“莊王置酒”“前為壽”,并無情節可言,豈得謂為戲劇?如其認為“莊王置酒”系為觀賞優孟作模仿孫叔敖的表演,或“前為壽”系優孟演完故事后走近莊王,這便不免有點附會過甚了。

據《滑稽列傳》載,尚有優旃,雖為秦代的事,頗能看出俳優們在職務之外的一種活動姿態。傳云:

優旃者,秦倡侏儒也。善為笑言,然合于大道……始皇嘗議欲大苑囿,東至函谷關,西至雍陳倉。優旃曰:“善!多縱禽獸于其中,寇從東方來,令麋鹿觸之足矣。”始皇以故輟止。二世立,又欲漆其城。優旃曰:“善!主上雖無言,臣固將請之。漆城雖于百姓愁費,然佳哉!漆城蕩蕩,寇來不能上。即欲就之,易為漆耳。顧難為蔭室。”于是二世笑之,以其故止。

此種純為幽默之應對,初不必因其為優始能有此。而俳優在職務上則必有專司,見諸記載者雖然多為詼諧的故事,亦不過表示其執業雖賤,其行為實近于諫臣。且俳優對于說話,固不徒因具有便給的口才,在古代,好像是特許無罪,說錯了也沒甚要緊。如《國語·晉語》:“驪姬告優施曰:‘君既許我殺太子而立奚齊矣。吾難里克奈何?’優施曰:‘吾來里克一日而已。子為我具特羊之饗,吾以從之飲酒,我優也,言無郵。’”韋昭注:“郵,過也。”此種風氣,不知何以使然。但是,在遭遇上也有幸有不幸,據陸賈《新語·辨惑》篇載:“齊人使優旃(《穀梁》旃作施,《公羊》何休注作侏儒)儛于魯公之幕下傲戲,欲候魯君之隙以執定公。孔子嘆曰:‘君辱臣當死。’使司馬行法斬焉,首足異門而出。齊人懼然而恐。”這一段故實,便是有名的夾谷之會,載其事者,尚有《史記·孔子世家》《齊世家》《魯世家》、《孔子家語》、《左傳》、《公羊》、《穀梁》等書。詳略雖各不同,但除《左傳》沒有提到“斬優”一事外,其他各書都把孔子表現得言出法隨,好像很有魄力的樣子。然而,這位優人卻為了自己的國家而作犧牲,未始沒有另一方面的理由。

周秦之世,就經傳所載,俳優的地位雖遭卑視,但已具相當發展,因為以俳優的行徑而論,并不像歌舞一樣有儀式上的拘束。如優孟既可模仿下世未久的本國宰相的形貌言動,則離表演故事已不很遠了。何以當時的俳優僅以諷諫而傳,在優戲本身,一點也看不出它的形式?根據當時情況而言,因為對于逝去的圣賢豪杰不敢妄事褻瀆,而“怪力亂神”又為當時的圣賢所不語。縱具此種觀念,也無法使其實現。甚至,一國的興衰,與倡優的好壞,在“有識者”眼中,恰成反比。《史記·范睢列傳》載:“昭王曰:‘吾聞楚之鐵劍利而倡優拙。夫鐵劍利則士勇,倡優拙則思慮遠。夫以遠思慮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圖秦也。’”照這樣說,倡優不遭禁絕,已經很幸運了,還能有什么發展可言?如果想特出心裁叫優孟進一步地活動起來,只好和夾谷的齊優一樣,“首足異門而出”了。

優之職司為歌舞,殆無疑義,如優孟對楚王之歌,優施及齊優之舞,皆其實例。不過,最初祀神的樂舞本屬巫覡,三代以下,樂舞雖漸用于娛樂,但我們所知道的,亦僅儀式的一部分,其歌者或舞者為優為巫,很難分別。以當時的優人地位而言,在祭祀方面的樂舞,則仍當為巫覡的職務,故國家設有司巫之臣,《周禮·春官·宗伯》:“司巫掌群巫之政令。若國大旱,則帥巫而舞雩;國有大災,則帥巫而造巫恒。”但祀祭為大典,勢不能完全用巫,故教公卿大夫之子弟肄習,以備隨時應用。如:“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又:“舞師掌教兵舞,帥而舞山川之祭祀;教帗舞,帥而舞社稷之祭祀;教羽舞,帥而舞四方之祭祀;教皇舞,帥而舞旱暵之事。凡野舞則皆教之,凡小祭祀則不興舞。”所謂“野舞”,系指非公卿大夫的子弟也可以去學習。故優人的歌舞,顯然與這些祭祀的儀式有雅俗之分。在今日雖無從窺知其秘奧,但可推想,其與后世戲劇的關系,在這種不甚顯露的情形里,也許具有一點淵源吧。

綜上所述,所謂中國戲劇的胚胎,亦即中國戲劇的基本因素,雖然各有其單獨的發展,但已由俳優就舞蹈的形容,融合了音樂和詩歌逐步趨向于戲劇。固然,后世戲劇的形成,另有其社會根源,但上述四項,則早已決定其表現形式。這些事物,非但在戲劇史上無法推翻其所具價值,即拋棄一切必經階段而單論現在的形式,縱令現在的戲劇,并非完全遵循這條軌道前進而來,但在間接方面,無形地卻接受了一些既有的成就。在中國,戲劇所曾遭遇的卑視,也許因為它的來歷不明,太沒有根據了,而上引各說,殆無一不出于所謂“經傳”。可見中國戲劇并不是沒有基礎,不過由于民間事物的發展,使這些東西歸于融合,不易看出其足跡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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