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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三月間,趁著疫情未了,閑居家中,整理了迄今所寫關于秋瑾的文章,輯為一書。之所以有此操作,原本是為了回應幾年前的友情約稿。其實應該說,更早以前,2007年,秋瑾的侄孫秋經武先生已有過類似的提議。而寫作這篇自序的此刻,上網檢索,才發現老先生竟已于2021年8月故去。我的怠惰讓我欠下了太多此生無法償還的人情債。

為了約稿而編書固然是一個合適的理由,不過,無論提議者還是寫作者,對于結集成書本當另有期待。秋瑾既然是二十世紀中國最知名的女性,對其三十三歲短促一生的研究早已碩果累累,難以計數,應該也不缺少我這一冊小書的奉獻。之所以執意履約,還是自認進入問題的角度與其他秋瑾研究者有別。簡而言之,我對于秋瑾的考察,更多關注的是她與二十世紀中國社會思潮的關聯。

顯然,并不是每個研究對象都經得起這樣的觀察與分析。而秋瑾之足以成為話題人物,實與其個性中的好奇趨新、志向遠大,甚至可以說具有強烈的青史留名欲望密不可分。由此造就了秋瑾思想的與時俱進,人生猶如一部傳奇:從湖南時期擅長詞章的“才女”,到北京時期接受男女平權啟蒙的女學先進,再到留日時期崇奉民族革命的“英雌”,最終以組織武裝起義的光復軍領袖而被殺頭。可以說,秋瑾的生命歷程,濃縮式地再現了近代中國激蕩的思潮演變,也比一般閉鎖閨中的女性擁有了更廣闊的社會牽動面。

而從二十世紀中國社會思潮的視野論述秋瑾,這一構想在本書第二輯各篇有集中體現。

坦白說,全書雖分三輯,但第二輯無疑是重頭戲,不僅多長文,也最近于本書論旨。輯中第一篇《秋瑾早年行跡考辨——以〈京報〉相關史料為中心》實為最晚出的論文,2021年10月寫完此篇,感覺有了新作,諸文才有理由集合成編。而該文盡管仍屬生平考證,乃力圖確認秋瑾的出生地、赴臺與入湘之年,所涉時段也在二十世紀之前,不過,思路完全是從家族史展開,亦可看出秋瑾祖父與父親從幕僚到地方官的仕進之路,這在那個時代頗具普遍性。

接下來的《晚清人眼中的秋瑾之死》反而很早成文,這是我寫的第二篇關于秋瑾的論述,也是影響最大的一篇。只是,秋瑾并非本文的主角,通篇討論的是其1907年7月15日被殺后引發的種種社會反響。文中逐一考論了民間報刊所代表的輿論的獨立性及對法制的呼喚,江蘇士紳抵制浙江巡撫張曾敭調任背后的民間社團力量,山陰縣令李鐘岳的自殺透露出的官場分化,吳芝瑛與徐自華冒險義葬秋瑾體現的俠烈風尚,傳為告密者的胡道南難逃一死彰顯的暗殺威力,以及眾多文學作品合力構建的愛國女杰秋瑾被冤殺的形象。凡此,都是有意借助秋瑾一案,多角度地透視晚清社會正在發生的深刻變化。我看秋瑾的特別觀察點也經由此文而確立。

隨后的《秋瑾與貴林》從標題可知,論文的重心顯然放在了滿營軍官貴林一邊。依據新見貴林在公祭秋瑾大會上的演說詞,本文力圖還原其攻擊秋瑾反清革命的傳言,認為參祭本身已表明貴林對秋瑾有起碼的同情,演說中也委婉表達了秋瑾罪不至死一層意思。但我更看重的還在貴林所具有的滿族維新人士的身份,“想分辨的是,其間不只有‘革命’與‘反(對)革命’之爭,也有‘立憲’與‘革命’之爭;更細致區分,則貴林代表的實為滿族內部期望自新的立憲派的政治理念”。我希望能夠辨認埋沒在歷史深處的這些人物的身影,以及他們的活動與心事。

《秋瑾詩詞集初期流傳經過考述》本是聚焦于最早編印的三種秋瑾遺著,即1907年何震所編《秋瑾詩詞》、1910年龔寶銓編刊的《秋女士遺稿》,以及1912年王時澤編印的《秋女烈士遺稿》,主要討論各本的成書及編者情況,特別關注三個文本之間的聯系以及秋瑾遺稿的來龍去脈。而我的意圖又在觀照各本背后隱含的社會思潮變遷,是即本文結尾所概括的“三個印本的遞嬗傳衍,不僅展示了秋瑾感人的精神魅力,也見證了時代思潮的演進,為無政府主義、民族革命與共和話語留下了歷史的片影”。

排在本輯最后的《二十世紀秋瑾文學形象的演化》接近五萬字,屬于書中最長的一篇。而論文的整體構思在開篇已有揭示:晚清以來,“對秋瑾的言說本身已積淀了豐富的歷史內涵,足以映現出二十世紀中國社會思潮的更迭與演進態勢”。本文“將重心置于文學作品中秋瑾形象的隨時變異,借以透視隱含其間的百年政治風云與學術潮流”。以此,全文從秋瑾之死起筆,主要劃分為晚清、民初、1930年代、1950—1980年代以及1990年代五個階段,剖析秋瑾如何從女界先覺,晉升為革命先烈,并最終回歸真實的女性這一系列文學形象變遷背后的社會意涵。

如果說,整個第二輯都是在秋瑾之外做文章,那么,相對而言,第一輯各篇則基本扣緊了秋瑾本人。不過,即便如此,在題目的設定上,我還是有意橫向拉開。置于首篇的《始信英雄亦有雌——秋瑾與〈芝龕記〉》,亦為本人在秋瑾研究上的試筆之作。圍繞秋詩《題〈芝龕記〉》八章,文章著重討論了清人董榕所編《芝龕記樂府》中的兩位女英雄——明末女將軍秦良玉與沈云英對秋瑾一生行事的影響。《秋瑾與謝道韞》則以秋瑾在湖湘時期所作《謝道韞》一詩為核心文本,探究其“天壤王郎”之憾,以證成這段令秋瑾痛悔莫及的婚姻,如何反轉成為她走向革命的重要動力。《秋瑾北京時期思想研究》更借由鉤稽秋瑾1902年北上后的交游圈,集中考論了她積極參與的近代北京第一個婦女團體“中國婦女啟明社”的成立與活動狀況,以及秋瑾與京城早期女學堂的關系,確認了秋瑾此期所達致的提倡女學以謀求男女平權的思想高度。最后一篇《〈中國女報〉中的“漢俠女兒”——秋瑾的國族論述與女性意識》,乃是截取《晚清女報中的國族論述與女性意識——1907年的多元呈現》第一節而成,原文分別論述了1907年出現的三種女報不同的思想旨趣,即秋瑾主辦的《中國女報》之提倡民族主義,燕斌主持的《中國新女界雜志》之宣導國家主義,何震編輯的《天義報》之標舉無政府主義,如何共同豐富了近代中國的思想圖景。全文已編為《晚清女子國民常識的建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六章。

至于第三輯的三篇短文,大致均可歸入隨筆。其中《英雌秋瑾》乃報刊命題約稿。最后一則《晚清上海報刊中的秋瑾祖父遺聞》,原是本人借《點石齋畫報》解讀晚清上海社會系列圖說中的一篇,后各文匯編為《晚清上海片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一書。而本輯最值得一說的是《我欲只手援祖國——說秋瑾的女杰情懷》,和全書各篇恢復初刊題目的體例相違,本文放棄了《秋瑾》這個最初的題名,而采用了編入《舊年人物》(文匯出版社,2008年)時的擬題。寫作的緣起是接受了袁行霈先生的征召,他其時正主持《中華文明之光》大型系列電視片的制作,命我編寫《秋瑾》一集。我的任務是提供一篇文稿,由導演改編成分鏡頭腳本。片子拍攝完成并播出后,各位作者原先的講稿也沒有浪費,又整編為同名書籍出版。

參與《中華文明之光》一事之所以要特別提出,是因為我的秋瑾研究實由此啟動。此次編集才發現,1996年,我竟然一連寫了三篇論秋文字:1月完成了《始信英雄亦有雌》,5月《晚清人眼中的秋瑾之死》結稿,8月提交了《秋瑾》攝制底稿。自此,秋瑾也成為我最熟悉、投入時間最多的晚清女性。

而說到各文來歷,第一輯前三篇,嗣后合成《晚清文人婦女觀(增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八章《秋瑾:從家庭革命到社會革命》。猶可補記一筆的是,《秋瑾北京時期思想研究》還在醞釀中,即已接受早稻田大學岸陽子教授的邀請,在日中人文社會科學交流基金會成立二十周年,1999年8月28日假座北京友誼賓館舉辦的學術研討會上做了發言。

第二輯中,《秋瑾早年行跡考辨——以〈京報〉相關史料為中心》的成文相當偶然。2021年應浙江越生文化傳媒集團邀請,為《大家文萃系列叢書》選編秋瑾讀本。而依照叢書體例,最后須附一《秋瑾年表》。按說秋瑾年譜已有多家撰寫,化繁為簡,編制起來應不費事。不料,此事一入手便疑問多多,秋瑾早期生活軌跡幾乎言人人殊。念及當年其年齡幼小,多半只能隨宦,我便去檢索《申報》數據庫,竟然真在《京報》與新聞報道中發現了秋瑾祖父與父親確鑿的仕宦經歷。論文也寫得相當順暢,自認可為相關積案下斷語。

《晚清人眼中的秋瑾之死》先已編入《晚清女性與近代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為第十章。其最初發表于臺北《中央日報》主辦的“百年來中國文學”學術研討會的情況,已見該書《后記》。《秋瑾詩詞集初期流傳經過考述》也是一篇為會議寫作的論文,2014年5月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今古齊觀:中國文學的古典與現代”國際學術研討會上首次宣讀。

需要單獨敘述的是《秋瑾與貴林》一文的發表。此篇系專為2007年7月15日在紹興舉辦的“紀念皖浙起義暨徐錫麟、秋瑾就義一百周年”學術討論會而作。而我之與會,乃由秋經武先生先行聯絡。7月14日傍晚抵達后,我也有幸應邀參加了在紹興飯店舉辦的秋氏家宴,因韓國秋氏宗親會為秋瑾百年祭組團來了三十多人。當時聽到的說法是,韓國的秋姓族人有三萬多,這很讓我驚訝。

事后想來,我在紀念秋瑾就義百年的研討會上,提交了一篇為滿人貴林申辯的論文,確實有些不合時宜。我當然也了解,不少學者抱怨研究對象的家屬或后人對其學術工作造成了干擾。不過,秋經武先生倒是對我格外有耐心,雖然我知道他不滿意我的顛倒史論,包括我對秋瑾丈夫王廷鈞的恕詞,但他也只是辯稱:“王家并未準許秋瑾的棺木葬入家族墓地。”以此指出我的王家接納了秋瑾靈柩之說并不準確(我的根據是,秋瑾弟宗章《六六私乘》中有記,“先大姊靈櫬返湘,與姊婿合葬”)。秋經武先生還簽字贈送了一冊由他編著的《精衛石之隕——秋氏親人記秋瑾》(遠方出版社,2003年),此書連同他與郭長海先生合編的《秋瑾研究資料·文獻集》(寧夏人民出版社,2007年)兩大冊,均已成為研究秋瑾必讀的參考書。

依我所見,秋經武先生對推動秋瑾研究確實竭盡心力,功不可沒。為此,我推薦過《葬秋》(Burying Autumn)一書的作者,美國加州大學爾灣校區的胡纓教授拜訪過他。最后一次聯系,是他為《競雄女俠·秋瑾》上映,來北京后給我打電話,電影中秋瑾打丈夫一類情節的編造讓他非常憤怒,表示要告上法庭。不過我至今沒觀看過這部影片,當場也無以表態,這或許讓秋經武先生頗為失望。

最有戲劇性的還是《二十世紀秋瑾文學形象的演化》。此文的構思源于耶魯大學孫康宜教授發來的會議邀請,不過,2003年3月初我剛剛動筆撰文,SARS疫情就開始蔓延。很快,我們便得到了會議延期,直至所有大陸學者不用參會的通知,我的論文也在寫出兩節后擱筆。再往后,《山西大學學報》來約稿,我即將此二節改題《秋瑾之死與晚清的“秋瑾文學”》交出。既然沒有會議截稿時間的催促,這篇論文于是時斷時續寫了十年。直到2013年5月,貴州教育出版社“20世紀中國人的精神生活叢書”準備重印《秋瑾女俠遺集》(貴州教育出版社,2014年),我為之撰寫《導讀》,才算為這篇長文畫上了句號。

如今在新冠疫情中編輯書稿,重讀此文,二十年彈指而過,怎能不感慨系之?

2022年7月22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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