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文化交流發展報告2024:創出與承接——國際融合與新文化誕生
- 鄭崇選主編
- 3字
- 2024-10-23 15:49:20
總報告
“一帶一路”和中國研究的范式轉換
張 焮(1)
摘 要 中國研究的誕生及發展與中外的互聯互動密切相關。以古絲綢之路到“一帶一路”的演進為線索,可以發現中國研究已經經歷了古絲綢之路帶動下的歐洲漢學、近代絲綢之路帶動下的美國中國學兩大范式,并有望在“一帶一路”的推動下,迎來新一輪的范式大轉換。與歐洲漢學、美國中國學相比,形態初顯的世界中國學呈現出全球轉向、實踐轉向、價值轉向和未來轉向等新特點。在新的研究范式下,中國有望從“對象”升級為“方法”,從知識、話語、理論的“消費領域”升級為“生產領域”。中國研究也有望進一步影響、輻射主流學術,逐漸成長為一門從中華文明和中國道路出發,反思傳統現代化理論、構建新發展理論、探索人類未來發展的新學問。
關鍵詞 “一帶一路” 歐洲漢學 美國中國學 世界中國學
眾所周知,海外關于中國的研究(2)有漢學(Sinology)和中國學(China studies)之分。在國際上,基本上認為研究古典中國的為漢學,研究當代中國的是中國學,二者有明顯的分野。尤其是在歐洲學界,大多學者認為漢學和中國學是截然不同的兩大體系,如倫敦大學亞非學院教授傅熊(Bernhard Fuehrer)就反復強調自己所研究是漢學而不是中國學。(3)在國內學術界關于漢學的概念辨析中,又涉及中國傳統學術中漢代的訓詁之學、民族區域研究中的漢族之學問,以及與西學相對應的國學等,問題的討論更趨復雜。有論者從維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概念出發,認為漢學和中國學是“兄弟關系”;有論者認為中國學的概念更廣,以當代中國研究為主題,但也包括傳統漢學和國學;(4)還有論者認為漢學和中國學是“異名共體”,內涵完全一樣(5)。雖然學術界廣泛認為漢學側重古典中國,中國學聚焦現實中國,但漢學和中國學兩大概念之間究竟是何種關系,可謂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如果置于地理學及研究范式的視野,或許能夠更好地厘清漢學和中國學這兩大概念之間的關系。作為學術上連接中外的天然媒介,中國研究的誕生及發展與東西方的連通程度緊密相關。回溯中外關系史可以發現,歷史上東西方的接觸往往是以貿易為先導,商貿往來深化會促進文化交流的深化,而中外商貿往來的前提條件是商路的暢通。中國研究本身就是中外互聯互通的產物。一部中國研究的發展史,背后實際上隱含著一部中國和外部世界的“交通史”。(6)而從古絲綢之路,到近代絲綢之路,再到“一帶一路”,中外連通的廣度和深度之變化,也深刻影響了不同時期中國研究的取向與發展。在此視野下,所謂漢學和中國學之分,可以視作歐洲對中國的研究和美國對中國的研究,即兩種范式之分。換言之,實際上是歐洲漢學和美國中國學之分。
結合“中外交通史”和中國研究的范式變遷,可以發現歐洲漢學是古絲綢之路帶動下,以人文學術的方法研究傳統中國的學問,美國中國學是近代絲綢之路影響下,用社會科學的方法研究當代中國的學問。在研究范式上,歐洲漢學向美國中國學的轉換,一定程度上可以視作中外連通中古絲綢之路轉向近代絲綢之路的結果。時至今日,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一帶一路”正在重新連接中國與世界,新時代的中國研究正在呈現出一系列新的特征,也有望在歐洲漢學和美國中國學之外,開創出一種不同于過往的研究新范式。根據其新特征,這種正在孕育的新范式可以稱為世界中國學。
一、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與中國研究新變化
當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首先,這一變局最大的一個變量就是中國的崛起,尤其是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及其越來越強的全球輻射,極大地影響了世界經濟版圖的變化。世界銀行數據顯示,按照購買力平價(purchasing power parity)計算,2017年中國經濟GDP為19.89萬億美元,美國GDP為19.48萬億美元,中國經濟總量已經超過美國,成為全球第一大經濟體。(7)2019年11月19日,英國《金融時報》網站發表文章,分析2000—2019年全球貿易的變化發展。文章指出,2000年全球大多數國家進口的商品都來自美國,但在2001年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后,全球貿易結構開始發生變化;2005年,中國制造已經占據整個亞洲市場,并開始在歐洲和非洲市場穩步推進;到2019年,除了美洲為數不多的幾個國家所需商品主要從美國進口外,全球大部分國家最重要的商品進口國已經變成中國。文章甚至指出,中國已經成為全球大多數國家最主要的供應商,貿易正在日益單極化而不是多極化。(8)2023年數據顯示,中國已經連續6年穩居世界第一貨物貿易國。(9)中國經濟是否已經超過美國,以及未來能否超過美國,還存在不少爭論,但中國成為全球頭號貨物貿易國已經成為國際社會的普遍共識。
與此同時,以中國為代表的新興經濟體不斷發展壯大,正在加速世界經濟格局的演變。2022年數據顯示,新興經濟體在全球經濟中所占比重已達60%。(10)金磚國家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率已超過50%,遠遠高于G7等發達經濟體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11)其中,中國對世界經濟增長的貢獻率長年在30%以上。尤其是隨著共建“一帶一路”的深入發展,中國對世界的影響和貢獻進一步凸顯。截至2023年6月底,中國與150多個國家簽署共建“一帶一路”合作文件,覆蓋全球2/3的經濟體。共建國家大多數是發展中國家,擁有巨大的發展潛力和增長空間。共建“一帶一路”,實現了中國與共建國之間的優勢互補,進一步深化了中外貿易往來,推動這些國家激活發展動力、增強減貧能力并有效改善民生,同時增強了全球發展動能,深化了區域經濟合作,促進了全球貿易發展。更重要的是,共建“一帶一路”增強了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體在世界市場體系中的地位和作用,有助于改變“世界經濟發展由少數國家主導、經濟規則由少數國家掌控、發展成果被少數國家獨享的局面”。(12)
其次,歐美發達國家內部問題不斷涌現,“過去的好時光”不復存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以來,從美國的“占領華爾街運動”到歐洲的主權國家債務危機、歐盟內部的分裂危機,再到民粹主義甚至極右翼力量在發達國家的興起,都反映出歐美發達國家內部開始出現一系列結構性問題。全球夜間燈光的變化非常直觀地呈現出了這種變化。美國航空航天局(NASA)先后發布過2012年和2016年兩次地球夜間燈光圖。(13)對比兩次地球夜間燈光圖可以發現,歐美夜間燈光都出現了較為明顯的減弱趨勢,尤其是歐洲的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國,以及美國中部地區燈光減弱非常明顯。夜晚燈光和經濟社會發展狀況、人類活動的活躍程度緊密相關。歐美夜間燈光減弱,說明經濟社會發展狀況、人類活動的活躍程度已是今不如昔。美國中部地區夜間燈光的變化,更是直接反映了美國“鐵銹地帶”的“鄉下人的悲歌”。2022年10月數據顯示,美國通脹水平已經達到近40年最高,四分之三的美國中等收入者表示收入已不足以覆蓋生活成本。(14)美國前總統老布什的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斯坦福大學經濟學教授邁克爾·波斯金(Michael J. Boskin)甚至認為美國經濟“在懸崖邊緣”。(15)
就國際層面而言,二戰后美國作為主要建設者確立起來的國際秩序和多邊機制,正在遭受美國自己的嚴重破壞。正是因為國內經濟復蘇乏力,特朗普時期的美國開始奉行保護主義和孤立主義,實行“美國優先”政策,頻頻“毀約”“退群”,退出多邊機構和多邊協議。拜登政府雖嘗試進行調整,重回多邊主義、重整聯盟體系,但國內問題不解決,尤其是政治極化和社會撕裂等得不到有效緩解,重振美國經濟就會困難重重,也很難扭轉美國國力衰退這一頹勢。多重因素影響下,美國主導的戰后國際秩序已經難以為繼。經濟秩序上,2018年特朗普政府單方面挑起的對華貿易摩擦,從事實上宣告了以世界貿易組織為核心的多邊貿易體制的“死亡”;政治秩序上,2022年俄烏沖突的爆發,意味著美國對世界控制力的大幅下降,也宣判了“冷戰”后以實力為擔保的“美國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正在走向終結。可以說二戰后所確立的國際秩序幾近崩塌。
最后,第四次工業革命正在孕育,科技成為各國競爭的關鍵性場域。數字科技、人工智能、生物工程、區塊鏈和量子計算等已經成為當今世界科技革命的重點,科技一旦取得突破,勢必帶來第四次工業革命,進而深刻改變人類社會的生產、生活方式,從根本上影響未來世界的發展。第四次工業革命影響的深度和廣度將遠超前三次工業革命,很可能會帶來顛覆性變革。誰能在新一輪科技革命中占得先機,誰就將領導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浪潮。中國在一些關鍵領域已經取得了一定的優勢。哈佛大學教授格雷厄姆·艾利森(Graham Allison)和谷歌前執行董事長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甚至聯合撰文稱,中國在5G和人工智能領域已經明顯領先于美國,美國如果不能舉全國之力率先實現技術突破,那么未來的技術及其所創造的機遇都會被中國所主導。(16)
正因為對中美科技競爭的擔憂,特朗普時期美國政府就開始動用國家力量打壓華為、大疆等中國科技公司。此外,還有一大批中國機構及企業被美國列入實行出口管制的“實體清單”之中。拜登上臺后,美國政府的“實體清單”有增無減,這一態勢并沒有得到緩解。2022年5月,美國國務卿布林肯更是在對華政策演講中,強調美國將通過“抱團式”的出口管制、投資審查等方式限制中國在高科技領域的發展,以維持美國的科技優勢,甚至公開鼓吹將聯合盟友等遏制、打壓中國的發展。(17)對第四次工業革命而言,芯片至關重要。正因如此,2022年8月,美國通過了《芯片與科學法案》,一改自由放任的經濟政策,轉而以產業政策積極投資技術創新,尤其投入巨額資金扶持芯片研發與產業發展。該法案把芯片提升到了美國國家安全的高度,并試圖以此來制約中國。毫無疑問,中美兩國未來在科技和產業領域的競爭會更加激烈。
總的來說,世界進入了更加復雜動蕩的變革期。雖然目前“西強東弱”的世界格局并未出現根本性的轉變,但“東升西降”已經成為不可扭轉的趨勢。對比前述夜間燈光圖也可以發現,歐美夜間燈光減弱的同時,“金磚國家”以及“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夜間燈光有所增強。(18)這一方面從側面印證了在“一帶一路”的帶動下,沿線國家經濟社會的發展取得了一定成效;另一方面,就更深層次而言,揭示了人類社會自工業革命以來世界經濟重心首次向非西方世界轉移。經濟上,一批發展中國家崛起及歐美實力的相對衰退,此長彼消必將深刻地影響世界格局的演進。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中國的綜合國力進入世界前列、國際地位顯著提高以及國際影響日益增強。日益走近世界舞臺中央的中國,也有望在新的世界體系中發揮更大的作用。
在這一大背景下,全世界對中國的關注與研究與日俱增,中國研究開始邁向新一輪的大發展和大繁榮時期,并日益成為一門世界顯學和時代顯學。同時,當前的中國研究在立場、方法和取向上,也呈現出了一系列與歐洲漢學、美國中國學不同的新特點和新趨勢。這或將孕育出一種全新的研究范式,甚至迎來一場不亞于歷史上歐洲漢學向美國中國學轉換的新一輪“典范大轉移”。(19)在探討可能出現的中國研究新范式前,我們有必要對中國研究發展史上的歐洲漢學和美國中國學兩大范式及其大轉移作一下回顧。
二、中國研究的兩次范式大轉換
自從古絲綢之路連接起東西方以來,中國研究的發展史上,經歷過兩次關鍵性的范式大轉換。第一次是在古絲綢之路滋養下,從傳教士漢學轉向專業漢學,確立了歐洲漢學的研究范式;第二次范式大轉換是在近代絲綢之路的帶動下,從歐洲漢學轉向美國中國學。
就歐洲對中國的研究而言,從希臘羅馬時期對中國最初的論述,到游記漢學的出現,再到傳教士漢學乃至專業漢學,這些對中國的描述和研究都與古絲綢之路有著緊密的聯系。希臘時期,沿著古絲綢之路就已經有一些中國的絲綢零零星星流向歐洲。歐洲著述中提到了中國樂于出售絲綢產品,開始用塞里斯人(Seres)稱呼中國。所謂的塞里斯就是此后英語的絲綢(silk),但因為東西方的接觸極為有限,歐洲對于中國的認識很大程度上依靠一些道聽途說的信息,如希臘人以為中國人壽命特別長,長壽者可達“三百多歲高齡”(20)。直到古絲綢之路真正貫通并出現“商旅不絕于途”的盛況之后,歐洲對中國的認知才開始逐漸告別“想象”階段,不斷向真實的中國趨近。
元代絲綢之路走向興盛后,歐亞大陸兩端的經濟往來日趨活躍,東西方之間的直接往來開始變得頻繁。尤其是一些歐洲人踏上中國的土地,并撰寫了大量與中國相關的游記,游記漢學開始出現。游記漢學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馬可·波羅游記》,該著作本身就是古絲綢之路的產物,馬可·波羅本人就是沿陸上絲綢之路來到當時的中國。傳教士漢學可以說是海上絲綢之路大發展的產物。15世紀末地理大發現后,海上絲綢之路更趨繁榮。16世紀開始,歐洲的耶穌會士陸續從海路來華。17世紀,利瑪竇由海上絲綢之路先到澳門,再經肇慶等地至南京,最后取道京杭大運河進入北京。這些傳教士遠渡重洋,之后成為中國儒家經典西傳的主力軍。傳教士從中國寄去歐洲的書信、著作及翻譯作品也成為歐洲研習中國文化的關鍵材料。當時歐洲的知識階層也對中國推崇備至。哲學家萊布尼茨就是一位“中國迷”,為了深入研究中國,他幾乎通讀了當時歐洲出版的各類有關中國的書籍,還和部分來華傳教士有深入交往。萊布尼茨曾四處收集入華傳教士的往來通信和文章,并專門收入其編輯整理成的《中國近事》(1697年)一書,力圖推動歐洲知識界更好地認識中國并吸收中國的優秀文化內涵。(21)該書是最早以第一手資料向歐洲介紹中國的著作之一。萊布尼茨在書中極力推崇中國以儒學為中心的仁政德治模式和以“禮”為中心的社會關系總則,盛贊中國有“人類最高度的文化和最發達的技術文明”(22),甚至認為中國的倫理道德和政治學說遠勝歐洲。
同時期,海上絲綢之路的順暢和海上貿易的繁榮更是直接掀起了一場彌漫在整個歐洲的“中國熱”。從皇室到貴族再到平民,社會各階層無一不著迷于中國——競相追逐中國風尚,瘋狂搶購中國商品,爭相閱讀中國相關書籍。法國國王路易十四多次派遣傳教士團出使中國。1688年,路易十四還給康熙寫了一封親筆信,稱康熙是“最高、最杰出、最有權、最寬宏的君王”,自己署名為“你最親密的好朋友路易”。(23)更為荒誕的是,1694年一位貧窮到走投無路的法國女人闖進法國宮廷,她自稱是“康熙的女兒”,為海盜所擄,流落巴黎。“落難的中國公主”引得法國貴族趨之若鶩,錦衣玉食競相供奉。(24)歐洲開始對中國進行全方位的“贊頌”,“中國熱”也越演越盛。
到了18世紀的啟蒙時代,中國更是成為歐洲知識精英心中德政國家的典范。中國的君主政體被視為最佳政體,道德觀被視為最完備的道德規范,中國哲學被視為最富理性的哲學。從“歐洲的孔夫子”伏爾泰到重農學派創始人魁奈(Francois Quesnay,亞當·斯密深受其影響),啟蒙哲人們甚至視中國為歐洲的“燈塔”。伏爾泰盛贊中國的政治體系、宣揚儒家學說,認為中國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廣闊、最美麗、人口最多、管理得最好的國家”。(25)魁奈服膺于中國的科舉制度,認為中國是“開明專制”的典范。狄德羅也一度是中國風尚的狂熱分子。啟蒙哲人大多認為中國具有高度的理性文明,中國文化中從理性轉化而來的純粹道德是歐洲人的目標,當時各種關于中國的研究甚至推進了啟蒙運動的歷史進程。正是在啟蒙哲人的影響下,路易十五等君主開始在各個方面效法中國皇帝,如君主在每年春天親自參加犁地儀式,以求來年有一個好收成,等等。(26)這一“中國熱”也為19世紀初專業漢學的誕生創造了條件。1814年,法國國王路易十八頒令,在法蘭西學院創設漢學教授的席位,27歲的雷慕沙(Jean-Pierre Abel-Rémusat)成為首任漢學教授。此后,歐洲各大學紛紛創設漢學教席,專業漢學的時代也由此開啟。
專業漢學作為東方學(Oriental Studies)的分支在歐洲確立之后,歐洲漢學作為一種新的范式才開始出現。歐洲主導著全球中國研究的方法、主題和議題,尤其是19世紀晚期直至二戰期間,法國一直是全球中國研究的中心。法國學者沙畹(Edouard Chavannes)是“歐洲漢學泰斗”,他培養的弟子伯希和(Paul Pelliot)、馬伯樂(Henri Maspero)、葛蘭言(Marcel Granet)等都是大師級的漢學家。當時美國的中國研究界在學術上無外乎緊緊追隨法國漢學的腳步。1920年代,美國哈佛燕京學社創辦時,就試圖禮聘伯希和為創始社長,被婉拒后,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改聘伯希和的弟子葉理綏(Serge Elisséeff)。歐洲漢學的范式主要以人文學術的方法,尤其是語文學(philology)的方法來研究古典中國,大體屬于“書齋里的學問”,其基本取向是“從文獻看中國”。其特點是從異域文明“獨特性”的視角出發來研究中國,關注的重點是東西方的不同之處。除了從語言學角度研究中國文字、語音等外,關于中國文明的研究很大程度上是把中國作為一個“想象的異域”。啟蒙運動及之前,歐洲漢學的典型特征是把中國“烏托邦化”,即把中國視為高度理性的文明、國家治理的典范,并將其當作攻擊教權、王權,幫助歐洲走出中世紀的重要武器。這種對中國的“工具性美化”,也讓歐洲對中國的傾慕達到了歷史頂峰,但同時也讓中國成為一個偏離真實的存在。
鴉片戰爭西方以勝利者的姿態打開中國大門后,關于中國的見聞錄中對中國的評價越來越多地從正面轉向負面,但歐洲漢學受東方主義等因素的影響,其研究所呈現出的中國依然維持著一個近乎“完美的存在”。這一時期,歐洲漢學的新特征是把中國“博物館化”,采取類似于研究埃及學的方法,即以一種追思之情來研究現實中“行將消逝”的古老文明。這種研究帶來的直接結果是絲綢之路探險和考古的興起,與之相伴的是中國文物典籍尤其是大量敦煌文獻流失海外,以及泛濫于帝國主義國家的中國文物收藏熱。
隨著近代絲綢之路的形成,歐洲漢學開始轉向美國中國學。近代資本主義體系連通全球后,絲綢之路在近代演變為“戰爭之路”和帝國主義擴張之路,中國被動開啟現代化進程。但遲至20世紀初,中國研究依然是歐洲漢學的天下。當時,懂得古漢語、能夠閱讀中國古代典籍、研究要使用中文材料,依然是研究中國最基本的門檻。甚至到1930年代,費正清(John K.Fairbank)用英文檔案來撰寫其研究中國海關的博士論文,都不為主流漢學圈所接受,以至于他博士研究生期間兩次申請哈佛燕京學社的資助,都遭到拒絕。事實上,側重古典中國的歐洲漢學已經難以滿足全球大連通后的實際需求。在列強對外擴張、東西方貿易不斷深化等多重因素的刺激下,不同于歐洲漢學、聚焦現實中國的新范式——美國中國學迅速興起,并在二戰后完成了歐洲漢學到美國中國學的范式大轉移。
通常認為費正清是“美國中國學之父”,作為“學術企業家”,他以一己之力推動了歐洲漢學向美國中國學的范式轉換。但事實上美國中國學有多重起源,除了費正清一脈外,美國國內至少還應包括以歐文·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為代表的太平洋學會群體。曾有學者指出,美國中國學至少存在兩個不同的學術傳統:一是以費正清為代表的口岸研究;二是以拉鐵摩爾為代表的邊疆研究。(27)1920年代,隨著環太平洋經濟圈的形成,美國一些大財團開始關注自己在環太平洋地區尤其是中國的經濟利益,并投入大量的資金支持相關研究。太平洋學會也由此于1925年成立。該學會由一批關心太平洋地區社會經濟問題的商界、教育界、宗教界人士所發起,其研究重心一直在遠東地區,主要研究美國政府亟需了解的“人口、土地占有和農業技術問題、工業化問題、家庭問題、殖民機構問題、民族運動問題、勞工組織問題、國際政治關系問題、商業和投資問題”。(28)從關注的問題上就可以明顯看出,太平洋學會群體關于中國的研究一開始就具有明顯的當代轉向和現實導向,并開始采用社會科學的方法,其中最典型的學者就是拉鐵摩爾。拉鐵摩爾年輕時曾在外國在華洋行工作過一段時間,期間寫過不少和中國有關的研究報告。1926年,他開始實地調研中國西北邊疆,并在1928年出版了著作《通往突厥斯坦的荒漠之路》(29),由此開啟了其研究中國邊疆的學術生涯。1932年,拉鐵摩爾出版了用地緣政治學方法分析東北亞變局的著作《滿洲:沖突的搖籃》(30)。可以說,太平洋學會的成立是美國對中國的研究出現重大轉向的標志。這一群體對中國的研究已經從古典中國轉向了現實中國,研究路徑也從人文學術轉向了社會科學,甚至具備了一定的資政功能。
就費正清所開創的學術脈絡而言,同樣與中外商貿的深度交融緊密相連。費正清本人就極為強調中美貿易的重要性,認為在美國的中國事務中“國旗和傳教士都是追隨著商業貿易之后來的,而條約上的特權又都主要是為了促進商業發展”(31)。費正清在學術上的“精神之父”馬士(Hosea B.Morse)就曾在清廷的海關總稅務司任職35年之久。馬士本人在中西貿易研究中著力甚多,其享譽學界的著作《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就是以中國海關為核心分析中國的對外關系,而以海關為中心實際上就是以中外貿易為核心。馬士另一部影響深遠的著作《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則是以直接處理對華貿易問題為主要內容。費正清研究中國的開端同樣是因貿易問題。他于1936年完成的博士論文《中國海關的起源》,研究議題、方法和觀點都深受馬士影響。其博士論文經修改和補充后,更名為《中國沿海的貿易與外交:通商口岸的開埠1842—1854》,并于1953年正式出版。(32)1949年后,美國中國學雖然因“麥卡錫主義”的破壞一度陷入停滯,但關于中國經濟的研究一直在費正清等人的努力下持續推進。正是在費正清的運作下,哈佛大學在1955得到福特基金會的支持,專門聘請了經濟學家亞歷山大·艾克斯坦(Alexander Eckstein)主攻中國經濟。亞歷山大·艾克斯坦也不負所望,很快成為中國經濟研究尤其是研究中國對外貿易的權威學者。1960年代,在大批商業團體的推動下,美國中國學開始緩慢復蘇,逐步打破了保守主義群體關于中國的各種刻板論述,最終推動了美國中國學走出“麥卡錫時代”的陰影。關于新中國國際貿易的研究,也成為了美國對華政策從“遏制并孤立”轉向“遏制但不孤立”的關鍵突破口。
美國中國學的研究范式和歐洲漢學大不相同。從研究對象上來說,這一范式聚焦當代中國而非古典中國,方法上更多采用社會科學的方法而較少用人文學術的方法,功用上現實性更強甚至有資政的面向,視角上的轉換則體現在開始從“普遍性”而非“獨特性”出發來研究中國。但也必須注意到,這種“普遍性”是西方意義上的特定概念,即以歐美歷史經驗為尺度來研究現實中國。美國中國學這一范式背后的核心架構是現代化理論。該理論預設了人類社會有一條從“傳統”到“現代”的線性發展道路,認為現代化是所有國家發展的歸宿,所有國家都追求現代化,中國也概莫能外。無論從何種專業、領域切入中國研究,中國的現代化進程都是美國中國學無法繞開的一個中心命題。受現代化理論的影響,美國中國學有一個不曾言明的預設,那就是視中國為一個“受困的現代化者”(troubled modernizer)。這一預設認為,強大的西方尤其是美國有能力幫助中國實現“(西方式)現代化”,同時幫助中國實現“現代化”也符合美國利益。他們認為革命中國看起來“咄咄逼人”是因現代化陷入困境,需要將中國引導至現代化的“正途”。一個成功實現“現代化”的中國終將放棄革命意識形態并向美國靠攏。(33)
這些認識背后實際上和美國一直以來的“傳教士情結”有著根深蒂固的關系。美國認為自己是“天選之國”,有傳播基督教文明的責任,后來又演變成為肩負在全球推廣“美式自由民主”的責任。從晚清至民國,美國一直致力于將基督教傳遍中國每一個角落,再到之后試圖在中國推廣“美式自由民主”,都與這一情結相關。美國中國學也內在于這一情結之中,其研究背后也有一股強烈的執念,即以所謂的“更加優越的、先進的文明”來“改造中國”。這一思維下,相關研究會天然地認為中國和美式道路相符的部分就是“進步的”,反之則是“落后的”、需要“改變的”。毫無疑問,這背后有明顯的西方中心主義色彩。
三、“一帶一路”與世界中國學的興起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自專業漢學在歐洲誕生以來,海外中國研究已經經歷過一次關鍵性的“典范大轉移”,即從歐洲漢學的研究范式轉向美國中國學的研究范式。這一輪范式大轉移也成就了美國在中國研究上的霸主地位,而隨著中國的不斷崛起,重新連接中國與世界的“一帶一路”,正在不斷刺激、滋養及豐富全球的中國研究。不管是歐洲漢學,還是美國中國學,抑或是發展中國家的中國研究,都開始呈現出一些新范式的特征。不論是否定中國還是肯定中國,新時代的中國研究所指向的中國都不再是傳統的中國研究框架下的中國。尤其是“一帶一路”的理論與實踐,正在不斷催生中國研究的新方法和新觀點。與歐洲漢學和美國中國學相比,可以較為明顯地看出一種新的范式正在孕育之中。鑒于各種新的特點,可以稱其為世界中國學。不斷發展的世界中國學未來也將更加成熟,有望成為繼美國中國學之后全球中國研究的新主流。這一初露端倪的新范式與傳統的中國研究相比,有四大轉向——全球轉向、實踐轉向、價值轉向和未來轉向。
一是全球轉向,即從西方中國學到世界中國學。海外中國研究自誕生以來,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只是西方中國學,正是在“一帶一路”的推動下,西方中國學加速向世界中國學邁進。世界中國學這一新范式最顯著的特征在于“世界”二字。此前海外研究中國的力量主要集中在歐洲、美國和日本等國家及地區,甚至長時間為西方國家所壟斷,只能稱為西方中國學。遲至2008年,美國知名中國問題專家沈大偉(David Shambaugh)還在驚呼中亞、非洲、拉美等地區幾乎找不到專門從事中國研究的專家。(34)但近年來隨著中國的不斷崛起和“一帶一路”的不斷深化,世界各國相繼成立中國研究機構。在傳統的歐美重鎮之外,巴西、阿根廷、尼日利亞、坦桑尼亞、突尼斯、亞美尼亞等傳統意義上中國研究的“荒村”中一大批重量級專家學者開始聚焦中國,尤其是“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相繼成立中國學機構,關注中國、研究中國已蔚然成風。如哥斯達黎加大學教授帕特里西亞·羅德里格斯·奧爾凱梅耶爾(Patricia Rodriguez H?lkemeyer)關于中國政治和文化軟實力的研究在國際社會有廣泛影響。(35)后因精通中國事務,她從學界進入政界,被任命為哥斯達黎加駐華大使。類似的專家學者還有很多。
隨著世界化進程不斷加速,中國研究開始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性”學問。從全球中國研究最新成果的集中交流平臺——世界中國學論壇和世界中國學大會上也可以明顯看出這一趨勢,截至2023年底,先后迎來2 941人次中外專家,其中近半為海外代表,覆蓋全球102個國家和地區。2021年,出席第九屆世界中國學論壇的外籍代表來自41個國家,其中參會的發展中國家的中國研究專家總人數首次超過發達國家。2023年舉辦的世界中國學大會·上海論壇外籍代表的國別更是達到近60個。由此可見,中國研究專家開始真正遍布全球。發展中國家的中國研究專家總人數也有望超過發達國家,成為中國學的主力軍。這些新生力量迅速崛起,正在創新研究方法、提出學術新見,為中國學的繁榮發展注入新的活力。同時,非西方的新興的中國研究力量不斷發展壯大,正在沖擊西方中國學占據主導的舊格局。
全球轉向在研究視角上則體現為從研究“中國之中國”轉向聚焦“世界之中國”。此前,不論是歐洲漢學還是美國中國學,大都是在研究“中國之中國”,或是基于典籍研究中華文明的肌理,或是從內部發展來探討中國道路,或是圍繞與中國的雙邊、多邊關系展開論述。新時期以來,一個明顯的學術轉向就是聚焦“世界之中國”,全球視野成為研究中國的前提。如2023年世界中國學大會·上海論壇的主題就是“全球視野下的中華文明與中國道路”。大批此前“就中國論中國”的海外專家學者開始從全球視野來理解中國乃至中國式現代化。“跳出中國看中國”、中國發展的全球影響成為國際學術界的熱詞、關鍵詞。隨著“一帶一路”的不斷推進,從全球史、世界經濟和國際秩序等維度來理解中華文明、中國道路及其世界意義,已經成為學術界普遍遵循的研究取向。在全球史的研究取向下,關于中國的研究強調克服“民族國家”范疇的局限,把中華文明、中國歷史置于不同文明的交往體系和網絡中進行長時段、跨文化、跨國界的分析。(36)在世界經濟的研究取向下,中國經濟發展的外溢效應是最熱門的研究。尤其是“一帶一路”倡議提出后,各國的中國學研究領域開始涌現出大量研究中國經濟全球影響的著作。相關研究都認為中國經濟和全球經濟深度融合,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已不單單是關乎中國國內發展的問題,同樣也關乎世界經濟的發展。在國際秩序的研究取向下,中國崛起對國際秩序的改變則是研究的重點,這一取向在關于“一帶一路”的研究中體現得尤其明顯,甚至有論者認為“一帶一路”致力于構建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新的國際秩序。這些研究兼具“從世界看中國”和“從中國看世界”的視角,既是重新發現中國,也是重新理解世界。
二是實踐轉向,即從傳統社科研究到智庫研究。伴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不斷增強及與世界各國的聯系日益緊密,智庫專家正在成為各國研究中國的核心群體。尤其是“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專家,其研究大量聚焦于與中國的經貿關系、戰略合作,以及中國道路對本國的現實啟示等。對于西方國家而言,在傳統議題之外,開始更多關注中國和西方的競爭甚至對抗,尤其是中美之間在各個領域的全方位競爭,成為新的焦點。這些研究很多都直接服務于所在國的外交政策。換言之,在“一帶一路”的帶動下,各國智庫類中國研究都在普遍興起,并且所占比和重要性都在日益凸顯。無論是強調與中國合作還是強調與中國競爭,其方法和取向與傳統的中國研究都有顯著差異,這也為中國研究打開了新的視野,同樣會深刻改變全球中國研究的原有格局。
世界中國學中的智庫研究方興未艾。這一研究與作為人文學術的歐洲漢學存在顯著差異(這里無需贅言),與作為區域研究分支的美國中國學亦有明顯不同。美國中國學雖然與現實政治、對華政策有較為緊密的關聯,但在學術體制上從屬于社會科學,總體而言依然是學院派。學院派知識分子非常強調理論的效用,寫作所預設的目標讀者是學術界的同儕。這些研究通常都是在某一理論的指導下去思考問題,甚至于將理論視為解釋世界的密鑰。美國中國學也同樣受西方社會科學理論框架,尤其是現代化理論根深蒂固的影響。黃宗智就詳細批評過中國研究中西方理論與中國現實的脫節,轉而倡導一種從實踐出發的中國研究。(37)而智庫研究是徹頭徹尾的實務派,強調從實際出發、注重解決現實問題,目標讀者明確指向政策制定者。(38)實務派研究在方法上也不再單純采取之前學院派一般社會科學的方法,而是采用實證性、跨學科和綜合性的研究。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基于實踐的智庫類中國研究是非理論甚至是反理論的。需要指出的是,智庫研究對理論的質疑,并不是要否認理論的重要性,而是強調理論本身必須隨著現實的變化而發展。任何理論如果做不到與時俱進,一定會在新的現實面前陷入解釋力不足的困境。在對現行西方主流理論的批判和反思中,開啟實踐轉向的世界中國學,有望生長出一種新的理論框架。
短期來看,智庫類中國研究容易為現實政治和意識形態所影響,但長期而言,實務派研究較少受既有理論和刻板印象的束縛,更容易擺脫美國中國學的“元敘事”,更利于從具體的實踐中重新理解現實中國。此外,智庫類中國研究還有一些涉及自然科學領域,包括與中國相關的生物學、地理學以及科技領域的研究等,如美國科技界涌現出了大量關于中國科技發展的分析,以及中美科技競爭的研究。(39)這會帶來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碰撞,為中國研究帶來新的啟發。
三是價值轉向,即從西方中心主義到人類命運共同體。價值轉向既是世界中國學的主要特征,也是中國研究全球轉向和實踐轉向的必然結果。如前所述,不論是歐洲漢學還是美國中國學,都有著濃厚的西方中心主義色彩。這些研究大多是“沒有中國的中國學”,旨在展示西方的優越性而非真正理解中國。具體而言,其一,否認中國道路的合法性,頑固地認為西方文明更加優越,西方模式是衡量人類文明進步的唯一標尺,并以此來分析中國;其二,罔顧中國內在的延續性,人為割裂歷史中國與現實中國,認為歷史上中國燦爛輝煌,但作為一種古文明業已消失,現在只存在于博物館中;承認當代中國經濟成就巨大,但不愿意認可中國的政治體制;其三,排斥中國空間的整體性,在西方學術體制下,關于中國邊疆的研究獨立于中國研究板塊之外,如美國的新疆研究從屬于內亞研究,歐洲的藏學、蒙學、滿學從屬于中亞研究。正因如此,這些研究所得出的結論與中國實情相去甚遠。
西方中心主義籠罩下的中國研究最大的問題在于,它認為中國需要按照所謂的“普世價值”進行“改造”,但是這一“普遍性”視角在當下已經陷入了自洽性危機。一些歐美精英已經承認西方主流理論難以解釋中國崛起。《紐約時報》在2018年就提到,中國共產黨用“(西方)教科書”上斷言必然失敗的政策成功領導中國經濟持續增長了40年。與此同時,大批發展中國家的中國研究專家及各國年輕一代,也不再全盤接受西方中心主義的各類既定觀點,尤其是各國年輕一代正在成為中國研究的中堅力量。老一輩“中國通”成長于中外隔絕時期,“冷戰”影響植根于其無意識之中。新一代“中國通”不少都有在華學習、生活或工作的經歷,中文水平更高,對華認知更全面,也更客觀。尤其是1995年后出生的“Z世代”,正在成為各國攻讀中國研究學位的主力。他們獲取信息的主要渠道是互聯網,和其他對華認知已經定型的群體相比,對中國充滿偏見的西方主流媒體對他們的影響力已經明顯衰退,因此,他們的對華態度更加開放,更愿意了解真正的中國。
擺脫西方中心主義的絕對籠罩后,中國研究呈現出更加開放的態勢。不論是從空間上還是代際上,越來越多的專家學者開始客觀理性地認識中國、研究中國,肯定中國的聲音也在不斷壯大。當代中國與世界研究院發布的《國際青年眼中的中國與世界》調查報告顯示,國際青年特別是發展中國家青年對中國普遍抱有好感,這一比例達64%,認為“中國經濟發展推動全球經濟發展”的受訪青年比例為62%,認為“他國從中國經濟發展中獲得了利益”的比例為51%。發展中國家的年輕一代,對中國國內治理的認可度高于發達國家。國外的年輕一代更加認可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支持本國加強與中國的合作關系。調查還顯示,對中國的了解越多,對中國的好感度就越高。(40)此外,價值轉向后的中國研究正向文明交流互鑒之學回歸。從古至今,中國研究既是中學西傳的關鍵載體,也是西學東漸的重要媒介,更是推進文明交流互鑒的思想橋梁,深刻影響著人類文明的發展。中國知識的廣泛傳播,推動哥倫布遠涉重洋尋找中國,最終催生了近代的“地理大發現”。明代的傳教士漢學家,既推動了儒家思想走向世界,也帶動了西方科學進入中國。兼容并蓄、開放包容的世界中國學,正在“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包容超越文明優越,攜手促進人類文明進步”。
可以說,世界中國學正在有意識地克服西方中心主義的弊病。當然,這只是新學術發展的第一步。對成長中的世界中國學而言,還需克服西方和中國的二元對立,既要超越西方中心主義,又不陷入中國中心主義,進而孕育出一種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為指向的新時代的中國研究。
四是未來轉向,即從“以中國為對象”到“以中國為方法”。中國研究是專門以中國為分析對象的學問,在學科體系中屬于區域研究的分支。區域研究長期游走于各學科專業的邊緣,但正因為其非主流性,往往能夠透過研究對象的豐富性和復雜性,發現西方“正統理論”的問題與不足,從而打開探索新理論框架的空間。過往的區域研究也孕育出了不少新的學術成果,對西方主流理論構成了重大挑戰,甚至發展出了新的理論范式。如薩米爾·阿明(Samir Amin)等人提出的依附論、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提出的世界體系理論等,都與他們對拉美的研究、對非洲的研究打開的新視野密切相關。
早在1980年代,美國權威“中國通”李侃如(Kenneth G. Lieberthal)就感嘆過,中國研究對主流政治學發展的學術貢獻微乎其微。(41)此后,美國學者裴宜理同樣指出,中國研究還停留在套用西方理論的階段,尚未從理論的“消費領域”轉換為具有理論的“生產理論”,意指中國研究的原創性不足。(42)同樣是區域研究,關于拉美、非洲等地區的研究,已經生長出了一系列原創性理論,其影響力早已輻射至世界各國學術界,但中國研究卻遲遲未能取得突破。問題的癥結或許就出在美國中國學這一研究范式上。當前在全球中國研究中占據主導的美國中國學范式,實際上是“冷戰”的產物和“歷史終結論”的表征。如前所述,此類研究是在歐美主流理論的框架下,以一種居高臨下的視角,把中國作為“普世理論”的檢視對象進行分析。符合西方主流理論的中國實踐和經驗,被認定是“正確的”,而不符合西方主流理論的實踐和經驗則被判定為“錯誤的”,是需要進行更正的。此種范式下的中國學本質上是高度意識形態化的研究。這從China Studies的中譯名中也可以窺得端倪。除了標準的中國學這一概念外,中文學術界早在20世紀初期就廣泛采用了另一譯名——“中國問題研究”,與之相對應的是China expert,被譯為“中國問題專家”,這種譯法流傳至今,依然在不自覺中普遍使用。這一陰差陽錯的中譯名背后,暗含著一層未曾明言的意味,那就是此類研究往往把中國視作一個“問題”或一種“癥候”來處理,解決問題的“藥方”在西方,中國只是一個用以證明西方理論普世性的具體案例。在此意義上,“以中國為對象”的中國學實際上就是前文所述的“沒有中國的中國學”。
在中國研究領域真正實現從理論的“消費領域”成長為理論的“生產領域”,勢必需要突破美國中國學的研究范式。就當前而言,在“一帶一路”的推動下,新時代的世界中國學呈現出一種與美國中國學所主導的“中國問題研究”不一樣的氣象。資本主義世界體系興起的兩百多年歷程里,除了極少數國家成功躋身高收入國家外,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被鎖定在全球產業鏈的低端和全球經貿體系的底層,遲遲無法實現現代化。“窮國越窮,富國越富”,而中國發起的“一帶一路”倡議,以互利合作的方式為廣大發展中國家帶來了擺脫貧困、邁向現代化的全新可能。正是在“一帶一路”實踐和理念的推動下,各國中國學也呈現出一種未來轉向。
這一未來轉向最核心的觀點就是不再視西方道路為人類社會現代化的唯一路徑,不再認為存在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現代化標準,開始視中國道路為現代化的替代性方案之一。正如塞爾維亞前總統鮑里斯·塔迪奇(Boris Tadi?)所說,現代化不等于西方化,中國正在給“現代化”的概念賦予新的內涵,為其他國家樹立了榜樣。(43)中國被視為多元現代化的探索者,中國研究開始呈現出某種“未來學”的新趨向。當前,不少發展中國家的專家學者,尤其是對中國取得顯著成就和綜合國力有客觀認識的中國問題專家,開始就所在國的發展道路提出一些與過去不同的主張。尤其是“一帶一路”共建國家的中國學,正在超越傳統的國際關系范疇,呈現出“未來學”的態勢。一些專家學者開始從中國道路、中國經驗乃至中國方案中描繪一種面向未來的、不同于現有發展模式的新圖景,以中國的發展為藍圖,構想本國的未來。他們把中國的發展視為一種推動自身工業化、現代化的機遇,甚至“越來越多的國家視中國為學習的榜樣”。探尋中國道路對本國發展的有益啟示,正在成為一些國家中國研究的熱門議題。中國道路正在成為一些國家專家學者,乃至戰略界思考本國發展的重要思想資源。各國正在通過研究中國來更好地認識自身、理解世界,更好地把握時代脈搏、洞察未來趨勢。
正因如此,西方認為,與中國的競爭涉及朝向未來的“道路之爭”。這實際上也從反面說明了世界中國學的未來轉向。西方中國學中隨處可見一種論調,即中國道路是西方道路的挑戰者、威脅者,認為中國正在以一種柔性的、經濟的方式重構世界秩序,“一帶一路”是這一戰略的關鍵。尤其是美國中國學上,大多認為“一帶一路”是中國挑戰二戰后所確立的以美國為中心的世界秩序,進而構建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秩序的重要戰略。尤其是在第四次產業革命前夕,中國科技特別是數字技術正在不斷進步,“一帶一路”的蓬勃發展又能為新技術的突破以及產業化帶來極大的便利,未來中國極有可能引領新一輪產業革命。西方中國學所擔憂的是,“一帶一路”成為中國對外模式輸出——西方所謂的“數字威權主義”——的重要平臺。
事實上,“一帶一路”并不是為了達成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新的霸權體系,而是致力于建設一個更加公平、合理的國際秩序。未來“一帶一路”的成功,必將沖擊現行國際秩序中海權/陸權的結構,帶來一種海陸并舉的新格局。其革命性遠不只為大批遠離海岸線的內陸國家及地區帶來新的發展機遇,更重要的是它再造的不是資本主義體系下的“中心-邊緣”世界體系,而是一種互聯互通、平等合作共贏的世界體系。正因為這一革命性,從“一帶一路”相關的中國實踐、中國經驗中也有望生長出一種新的發展理論,引領廣大后發國家走上現代化之路,從中國小康到世界大同,最終實現的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構建和全人類的共同進步。
在“一帶一路”的推動下,不論是歐美已成建制的中國研究還是發展中國家正在興起的中國研究,均呈現出一系列與過往研究不一樣的特質。不論是站在維護歐美文化霸權立場上對中國道路進行質疑,還是站在發展中國家立場上對中國經驗充滿期待,這些研究所指向的中國都不再是過往意義上的中國。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世界中國學這一新范式,中國研究則有望從“以中國為對象”升級為“以中國為方法”,從知識、話語、理論的“消費領域”升級為“生產領域”,成為一門從中國出發,反思既有西方主流理論、探索新發展理論的學問。中國將不再是歐洲漢學中充滿東方主義意味的“獨特性”存在,亦不會是美國中國學中以歐美道路為標尺分析的“普遍性”存在,而是從中國特色的“獨特性”中生發出的新的“普遍性”。中國不再是作為“對象”而是“方法”,即從中國道路看人類社會的未來發展。
2023年11月24日,習近平主席向世界中國學大會·上海論壇致賀信,“希望各國專家學者當融通中外文明的使者,秉持兼容并蓄、開放包容,不斷推進世界中國學研究,推動文明交流互鑒,為繁榮世界文明百花園注入思想和文化力量。”(44)聚焦中國道路、胸懷世界發展、觀照人類未來,期待新時代的世界中國學走出“中西古今”之爭、會通“中西古今”之學,為回答世界之問、時代之問、歷史之問貢獻更多智慧和力量。
(1) 張焮,上海社會科學院中國學研究所副研究員,主要研究美國中國學,長期跟蹤國外意見領袖對華認知、中國道路的國際反響,著有《美國中國觀的歷史變遷及其現實啟示》等書。
(2) 為避免在漢學和中國學兩個概念上作過多文字意義上的糾纏,本文用海外關于中國的研究來統稱海外專門研究中國的學問。為行文方便,后文簡稱“中國研究”。
(3) 陸益峰:《他們有個共同的興趣:中國——訪世界中國學論壇上的各國“中國通”》,《文匯報》2006年9月22日。訪談中傅熊向記者強調其“只做自己喜歡的漢學”。
(4) 黃仁偉:《通過“中國學”更好地認識中國》,《社會觀察》2010年12期。
(5) 閻純德:《漢學是什么》,《光明日報》2017年6月12日。
(6) 這里借用了歷史學中“中外交通史”的概念。中外交通史所涉范圍廣泛,相當于中外關系史,研究內容包括中外之間的商貿往來、文化交流,甚至于軍事戰爭。之所以用“交通史”而不是“關系史”的概念,更多的是因為這一研究尤其強調地理交通(包括交通路線等),也是其首先關注的對象。參見毛瑞方:《從中西交通史到中西文化關系通史》,《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21年第1期。
(7) GDP的測算有購買力平價法和匯率法兩種。前者會更多考慮不同國家商品和服務的價格水平。如果按照匯率法,中國GDP還未超過美國。數據來源為世界銀行數據庫,https://data.worldbank.org/。
(8) Steve Johnson, “The Great Haul of China, Illustrated,” Financial Times, November 19, 2019, https://www.ft.com/content/4975eb8a-0ab6-11ea-bb52-34c8d9dc6d84.
(9) 杜海濤:《我國進出口規模首次突破40萬億元 連續6年保持世界第一貨物貿易國地位》,《人民日報》2023年1月14日。
(10) Jorge E. Malena, “‘BRICS Plus’can boost multilateralism,” China Daily, June 21, 2022.
(11) 中國人民大學重陽金融研究院:《金磚:全球發展的新未來》2022年6月21日,http://rdcy.ruc.edu.cn/zw/jszy/rdcy/grzl_rdcy/266e277885bd492f99a6606cb9c0b269.htm。
(12) 鄭青亭:《2021年“一帶一路”成績單:中國與沿線國家貨物貿易創8年來新高,一批“小而美”民生項目落地見效》,《21世紀經濟報道》2022年3月6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共建“一帶一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大實踐(白皮書)》2023年10月10日,https://www.gov.cn/zhengce/202310/content_6907994.htm。
(13) NASA, “Earth at Night: Flat Maps,” https://earthobservatory.nasa.gov/features/NightLights/page3.php.
(14) Aimee Picchi, “Most middle-class Americans say they can't support their cost of living, survey finds,” CBC News, July 20, 2022, https://www.cbsnews.com/news/inflation-75-percent-of-middle-class-americans-say-income-below-cost-of-living/.
(15) Michael J. Boskin, “America's Economy on the Edge,” Project Syndicate, Jun 29, 2023, https://www.project-syndicate.org/commentary/us-economy-recession-risks-tax-and-spending-policy-fights-by-michael-boskin-2023-06.
(16) Graham Allison and Eric Schmidt, “China Will Soon Lead the U. S. in Tech,” Wall Street Journal, December 8, 2021.
(17) Antony J. Blinken, “The Administration's Approach to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May 26, 2022, https://www.state.gov/the-administrations-approach-to-the-peoples-republic-of-china/.
(18) NASA, “Earth at Night: Flat Maps”, https://earthobservatory.nasa.gov/features/NightLights/page3.php.
(19) 陳玨是較早就漢學“典范大轉移”進行論述的學者。陳玨提出存在兩次“典范大轉移”:第一次是從傳教士漢學轉向專業漢學;第二次是從歐洲漢學轉向美國中國學。本文關于中國學發展史上范式轉換的具體闡釋,大體延續陳玨的思路。參見陳玨:《二十世紀歐美漢學的“典范大轉移”——以“學派”為例》,《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6期。
(20) 張西平:《西方游記漢學簡述》,張西平編,《歐美漢學研究的歷史與現狀》,大象出版社2006年版,第46頁。
(21) 參見[德]G.G.萊布尼茨:《中國近事:為了照亮我們這個時代的歷史》,梅謙立、楊保筠譯,大象出版社2005年版。
(22) 轉引自周寧編:《世界之中國:域外中國形象研究》,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頁。
(23) [美]衛三畏:《中國總論(下)》,陳俱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97頁。
(24) 王海龍:《遭遇史景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第60—63頁。
(25) [法]波莫:《伏爾泰》,孫桂榮、逸風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9頁。
(26) [美]孟德衛:《1500—1800中西方的偉大相遇》,江文君等譯,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144頁;[法]謝和耐等:《明清間耶穌會士入華與中西匯通》,耿昇譯,東方出版社2011年版,第91頁。
(27) 張世明:《拉鐵摩爾及其相互邊疆理論》,《史林》2011年第6期。
(28) 侯且岸:《費正清與中國學》,李學勤主編:《國際漢學漫步(上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7—8頁。
(29) Owen Lattimore, The Desert Road to Turkestan, London: Methuen, 1928.
(30) Owen Lattimore, Manchuria: Cradle of Conflict, New York: Macmilla, 1932.
(31) [美]歐內斯特·梅、小詹姆斯·湯姆遜編:《美中關系史論:兼論美國與亞洲其它國家的關系》,齊文穎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21頁。
(32) John King Fairbank, Trade and Diplomacy on the China Coast: The Opening of the Treaty Ports, 1842—1854,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3.
(33) Richard Madsen, China and the American Dream: A Moral Inquir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5, pp.28—52.
(34) 《中國學研究沒有全球化》,《聯合早報》2008年9月9日。
(35) 參見帕特里西亞·羅德里格斯·奧爾凱梅耶爾:《變動中的世界秩序和中國軟實力的崛起》,《中國學》(第六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
(36) 2023中國學貢獻獎得主、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歷史學教授卜正民(Timothy Brook)是代表性學者之一,其主編的6卷本《哈佛中國史》被譽為從全球史視角重寫中國史的典范之作。參見[加]卜正民主編:《哈佛中國史》(全六卷),王興亮等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
(37) 黃宗智:《認識中國——走向從實踐出發的社會科學》,《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
(38) 智庫研究與一般社會科學研究的區別,參見房寧:《我們需要什么樣的智庫學者》,《光明日報》2015年12月30日。
(39) 美國科技界關于中國的相關研究,可參見范英杰、樊春良:《尋求共同基礎 推進交流合作——對美國智庫和科學界主要科技政策報告的解讀與啟示建議》,《中國科學院院刊》2022年第2期。
(40) 《中國影響力受到國際青年普遍認可——〈國際青年眼中的中國與世界〉報告發布》,《光明日報》2021年10月20日。
(41) Kenneth Lieberthal, “China and Political Science,” PS: Political Science & Politics, Volume 19, Issue 1, Winter 1986.
(42) 裴宜理:《半個世紀的伙伴:美國的中國研究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周曉虹編,《中國社會與中國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版。
(43) 鮑里斯·塔迪奇在第九屆世界中國學論壇的嘉賓演講。可參見《解放日報》相關報道,王珍、夏斌、楊瑛:《世界的中國,賦予“現代化”新內涵》,《解放日報》2021年10月19日。
(44) 《習近平向世界中國學大會·上海論壇致賀信》,《人民日報》2023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