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部門第一天。

早上沒看到劉貴杰，部門秘書帶著簡敏在辦公室轉了一圈。

她把那張“蓬松瘦臉符”往新辦公位的隔板上夾的時候，同事們紛紛起身，去開會。

簡敏走進會議室的時候，里面已經差不多坐滿。她擠在靠墻的一排椅子上。

會議主題是一年一度的“希望之星”的評選。“希望之星”和公司的其它獎項不一樣，它是唯一不看個人績效、不由主管評定，而是部門全體員工投票選出來的優秀個人獎。

公司設置“希望之星”的初衷中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評選部門“人氣王”，激勵同事之間的溝通、尊重和信任。

大家坐定，劉貴杰從門外進來，比會議通知上的開始時間晚了十分鐘。

評選由老周主持。老周虛歲四十，面相像五十。他是公司第一批常駐海外的人，在東南亞、歐洲干了很多年，回到深圳總部不久。如今兼著HR、質量管理、內部運營等多個內部管理的角色，是部門的“大內總管”。

第一個環節，老周給大家介紹公司評選“希望之星”的目的、最新要求。

第二個環節，大家一起討論評選標準。會議室里氣氛不算熱烈，同事們發言有些生硬，但進程還算流暢。沒多久，老周在白板上總結出了九條標準：

0、不忘初心，砥礪前行；

1、以客戶為中心；

2、艱苦奮斗；

3、敢于擔責，說到做到；

4、嚴于律己，有自我批判精神；

5、表里如一，誠實守信；

6、團結他人，合作性好；

7、善于學習，有創新精神；

8、積極向上，傳遞正能量。

本來是八條，從“1”到“8”寫好之后，劉貴杰提了一條“不忘初心，砥礪前行”。老周毫不猶豫地把它寫在了最上面，加了個編號“0”。

老周說：“我們請劉總講講‘不忘初心，砥礪前行’的內涵，大家學習！”

劉貴杰個子不高，穿了一身不錯的西裝。他腦袋兩側的頭發鏟得很短，頂上來了個大背頭，整個人敦實、有力量。

他聲音洪亮：“什么叫做‘不忘初心，砥礪前行’？比如最近加班多，有些人喜歡發牢騷、講怪話。但是你們想過沒有，我們再辛苦，總比在工地搬磚舒服吧？總比在田里插秧舒服吧？總比去礦上挖煤舒服吧？我們不付出比別人多的時間和努力，怎么可能實現階層跨越？‘不忘初心，砥礪前行’的內涵就是大家千萬不要忘記自己最初的想法和追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老周恰到好處地接上話：“來，大家鼓個掌，感謝劉總的分享。”

“莫名其妙，我為什么要和搬磚挖煤的比？”掌聲中，簡敏身邊人嘀咕了一句。

她扭頭看了一眼，旁邊是個穿紅衣服的女孩。

女孩見簡敏聽到了她的嘀咕，索性補一刀：“鳳凰男。”

第三個環節叫做“相互欣賞”。在這個環節，鼓勵大家積極發言，推舉心目中的候選人，并且要分享自己對他的欣賞之處。

老周說：“我們部門是剛由兩個團隊合并來的，這幾天又有幾個新同事報到，所以，請大家發言的時候先簡單地介紹自己，然后，被推舉到的人站起來和大家打個招呼。”

簡敏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每個發言的同事，聽著他們推舉的人的事跡。她努力地記住每個人的名字和他們的樣子。

一個臉不大、圓潤，齊脖短發、空氣劉海，穿一件“bling bling”可愛外套的小個子女生站了起來：“大家好，大部分人應該都認識我，可能有個別新來的不認識，我叫羅明麗，是最早跟著劉總來部門的。我和劉總一起經歷了咱們部門像初創企業一樣的艱苦階段。我覺得劉總就是‘不忘初心，砥礪前行’的榜樣，他帶領我們，一步一步地把部門越做越大，非常艱苦奮斗，所以，我推舉劉總當我們的‘希望之星’。”

她每次提到“劉總”二字，都有用心過度、用力過猛的感覺。

“綠茶。”紅衣女孩又嘀咕了一句，簡敏聽得清清楚楚。

紅衣女孩見簡敏又望向她，把自己的員工工卡掏出來，亮給簡敏看，算是自我介紹。簡敏看清楚了工卡上的名字是吳若凌，趕緊把自己的工卡也拿了出來，回給吳若凌看。

評選的第四個環節，與會人員對大家推舉出的候選人進行不記名投票，選舉出本年度的“希望之星”。

他們選出了十個“希望之星”，劉貴杰得票最多，羅明麗排名第五。

簡敏以為劉貴杰會推卻。

在她之前的部門，前年老張堅持自己和幾個“老人”不要在候選人中，去年老張又把部門成了幾個小組，每個小組分別評選，避免老員工和新員工混在一起爭。

劉貴杰沒有推卻。

這個部門最近兩年又是和兄弟部門整合，又是四處挖人，同事們互相之間普遍不太熟，但是都認識領導。每個人最多可以投十票，領導只要在候選人中，選不中才怪。

這是劉貴杰連續第三年斬獲“希望之星”。

每年“希望之星”的獎牌設計請的是不一樣的設計公司，各有各的精致，各有各的寓意。他得意自己又收集了一枚。

第五個環節，獲獎者感言。

羅明麗站起來，先是捂嘴羞澀了一下，然后說：“謝謝大家選我呀，我這兩年跟著劉總，學習了很多東西。我覺得是自己進步最快的兩年。剛才小陳哥推舉我的時候說我是‘積極向上、傳遞正能量’的代表，我要繼續努力，繼續在我們部門傳遞正能量。”

劉貴杰最后發言：“我簡單說幾句。大家總結出來我們部門‘希望之星’的九條標準，我認為總結得很好，充分證明我們是真正理解公司的核心價值觀的。大家選出來的十個‘希望之星’，我認為都是實至名歸。我透漏一個信息，你們不要出去亂說，公司今年的效益很不錯，我們部門的KPI也會超額完成，跟著我一起奮斗的人，年終獎的漲幅不會比別的部門小！”

老周在一旁適時插話：“來，大家鼓個掌，為我們在劉總的帶領下，年終獎不比別人少！”

掌聲熱烈。

劉貴杰等到掌聲停止：“剛才明麗說，我們經歷了像初創企業的一樣的艱苦，講得很好。我們部門從一開始不在公司的主航道上，不受重視，到越做越大，年初把兄弟部門給合并過來了，你們說靠的是什么？昨天領導表揚我，說我一是有狼性，二是有張力。什么是有狼性大家應該都知道，公司講得比較多，就是為了達成業務目標，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公司不是有部門想跟我們搶地盤、爭訂貨和收入嗎？老子寸土必爭、一分錢也不讓。年底我們沖刺收入目標，我們的骨干去一線出差，坐在一線辦公室，盯著他們把收入劃給我們，主打一個顆粒歸倉，這就是有狼性。那什么叫做有張力，你們有誰知道嗎？”

他慷慨激昂，自我感覺下屬們應當入腦入心。

臺下聽眾，有人津津有味，有人懵懵懂懂。

見沒人搶答，劉貴杰公布答案：“有張力講白了，就是要跟領導，跟對我們有用的人多匯報、多勾兌、多喝酒。TMD，公司內部比客戶難搞多了，這段時間老子要喝得扛不住了。沒辦法，喝酒體現精氣神，體現戰斗力。我要批評一下，我們有些兄弟，還有姐妹，畏畏縮縮，像小綿羊一樣，不主動，那怎么行？要是個個都這樣，我們部門能有什么存在感？能有什么獨特價值？”

他的眼睛掃到了吳若凌身上，停下來，說：“那個穿紅衣服的女的，你怎么理解我說的話？”

坐在前排的同事順著劉貴杰的視線回過頭來。簡敏也在眾人視線中間，覺得有些尷尬。她瞟了一眼身旁的吳若凌。吳若凌繃著臉，欲言又止。

劉貴杰沒打算轉移炮火，繼續對著吳若凌：“你理解不了啊，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我記不住你的名字，你覺得羞愧不？”

吳若凌開了口，聲音不大，但一字一頓：“領導，人家說‘忍狠滾’，我對你‘忍’過了，對自己‘狠’過了，還不行？那我‘滾’，拜托你今后不要再Cue我。”

“你什么意思？滾哪里去？”

“離職啊！今天下班以前提交離職申請，可以嗎？”

劉貴杰望了一眼老周。老周和他一樣，不知道吳若凌有“滾”的想法。

劉貴杰正要壓制吳若凌，老周反應快，說：“劉總是對事不對人，意思是大家要主動溝通，這樣才能在公司內部樹立自己的個人品牌。領導是通過這種方式激勵大家，大家關鍵是要聽明白話背后的意思。吳若凌，我會后和你交流。劉總，時間不早了，后面你不是還有一個會嗎？要么我們進入下一個環節？”

“后面還有環節？我以為領導總結完就結束了。”

“有，還有最后一個環節，大合唱！來，我們合唱一首，‘團結就是力量’，請大家站起來，請領導起個頭。”

大家站起來的時候，吳若凌走出了會議室，她目不斜視。

簡敏望著她的背影，抿了抿嘴。她并不清楚其中是非曲直，心里卻生出一些同情。

她張開嘴，加入到和諧的歌聲里。

散場的時候，劉貴杰拉住了老周：“你不知道吳若凌要走？”

“不知道啊，我去找她溝通溝通。”

“你可以和她聊聊。不過，走就走，正好。我們今年不是還差一個末位淘汰的名額嗎？把她頂上，年度考評打個C，獎金一分錢不給，正好省點錢分給樂意和我們一起干的人。她的考勤截止日拖到12月31日之后去。”

老周說：“領導，她下半年績效應該不錯的。上次去阿聯酋出差，還得了一個一線的表揚信。”

劉貴杰眉頭一皺：“老周，你也是老桿子了，這種情況好處理吧。就說她疑似和競爭對手勾搭，退步大。一線的表揚信想用的時候有用，不想用的時候算個屁。等考評結果出來、獎金包下來，她人都離職走了，不黑她黑誰？”

“不知道她是不是找到下家了。我調查了一下我們下半年流失的幾個人，都是去了‘天鵝’、‘福豹’，甚至還有‘狗東’。感覺我們部門這個池子，人流進來的管道和流出去的管道都不小。”

“那你要搞掂啊！這樣，你把你調查的人員流失的情況寫個報告，我發給領導。報告里講清楚兩層意思，第一，呼吁給我們多分點獎金，我們才能比互聯網公司有競爭力，留得住人。第二，要說清楚外面搶著挖我的人，恰恰說明了我培養人培養得好。”

“好的。不過，人往高處走，在傳統通信設備領域，公司已經是高處了，根本不用操心人會流失去了‘NEL’、‘興唐’什么的。我們部門是公司新發展起來的領域，人家是高處。真正要解決人員流失的問題，還是要真正把業務做起來，成為行業的高處。”

“你說得很正確，是完全正確的廢話。新業務領域哪有那么容易成功！不把公司內部哄好了，你以為我們能活到搞掂外部的那一天？”

中午下班的時候，辦公室去食堂的路上，人流擁擠。

簡敏走在吳若凌身邊很近的時候，她們才看見彼此。簡敏對吳若凌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兩個人沉默地并肩走了一段。

簡敏友善地問：“你來部門多久了呀？”

吳若凌答：“兩年。”

簡敏吃驚地張了張嘴。

吳若凌看見她的表情，想到她為什么驚訝。

“你以為劉貴杰是真的記不住我的名字？他故意那么說的，‘PUA’了。”

“哦，‘PUA’？”

“他喜歡故意很夸張地去否定下面的人。讓你覺得自己就是錯了，欠他的，好像必須聽他的話才行。我不吃他那一套。”

“你真的要走啊？”

“你覺得我還能留啊？”

“偉中”的食堂伙食不錯。但伙食再好，人太多、排隊太長，就餐體驗也會大打折扣。

兩個人端著托盤，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角落的位置。

簡敏才吃完一半，抬頭發現吳若凌已經放下筷子，在發呆。

“你慢慢吃，不急。”吳若凌說：“我今年幾個重要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客戶、一線都很滿意。你知道他為什么不爽我嗎？”

“為什么？”

“我工作效率高，事情做完了就回家，不喜歡每天晚上為了加班而加班，也不喜歡陪他吃吃喝喝，往他大腿上坐。他喜歡別人都是和他一樣的‘喪偶式婚姻’。老娘做不到啊！”

她那句“老娘做不到啊！”明明是在學頭一年熱播的電視劇“甄嬛傳”里的名場面。本來覺得應該表現出同情的簡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