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光緒年間,有慣州人李輕舟,年少勇猛,皮實耐造。某夜酒醉歸家,路遇一白發老翁立于路旁,抱樹而哭。李輕舟素來愛管閑事,鄰鄉有母豬下崽他都要去看看幾只公母,何況今日。
李輕舟走到近處,朝那老翁叫到:“老頭,半夜不在家中睡覺卻在此哭哭啼啼,是何緣故?莫非是兒女不孝,將你趕出家門?可說與我聽,我替你揍他。”老翁不答,只是搖頭。李輕舟又問:“那可是地主催租,無力償還?可隨我去,借你些糧米度日。”老翁依舊搖頭。李輕舟不耐煩道:“莫非是你看上了哪家寡婦,人家不愿意,你相思而泣?”老翁這才開口道:“你這少年,何必如此嘲弄我,我雖然不是什么金仙羅漢,好歹也是一方土地神,怎能受你這醉漢調笑。”
李輕舟笑道:“你還說我是醉漢,難道你自己說的不是醉話?哪有土地神半夜無家可歸之理?”那老翁聞言,正中痛處,答道:“誰說不是?如今世道不比往常,不止洋人欺負本土人,就連洋鬼也來欺負我們這些本地神仙,真是千年未有之事呀。”李輕舟聞言,催促道:“你仔細說說。”
土地神嘆口氣道:“自道光年始,這大清國運日衰一日,朝廷屢被洋人欺辱,地方上洋人更是囂張,官府也奈何不得,久而久之,許多本地百姓為求庇護也跟著信了洋教,拜了洋神,這還尚可。只是洋人勢力漸盛,越發強橫,竟把我這棲身的土地廟拆毀,要占地給他們的洋神仙建廟哩。”李輕舟不解道:“那你何不去上界告狀,派下天兵天將為你伸冤?”土地神輕聲答道:“這上界許多神仙,早就不是本尊了。”李輕舟還要細問緣故,土地神環顧四周,死活不肯說。
李輕舟見他有難言之處,便不再問,朗聲答道:“看來如今這天庭和人間的官府也是一般不堪,也罷,此事既然被我遇到,那天上不管,我李輕舟卻偏要管,明日定要去和那洋人論個高低!”土地神這才仔細打量眼前這個醉漢,贊道:“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老漢我平日里喜好收集上古神兵,今日你我有緣,舍愛將那西楚霸王烏江自刎所用寶劍贈你吧。”李輕舟皺眉道:“不要,不要。”土地神又道:“我這兒還有李廣自刎所用的寶刀,血跡未干,可贈與你。”李輕舟依舊搖頭。土地神又道:“那這把蜀漢姜維自刎所用的短劍,可合你心意?”李輕舟發起火來:“你這老頭實在晦氣,怎么凈是收集些別人自刎所用的兇器?也難怪你連棲身之所都被拆了哩,自招晦氣。”那老頭聽他這么說,差點落淚,忽的一想,喜道:“我這里還有一把好刀,乃是當年庖丁解牛所用,寒光猶在,只是若逢兩軍對陣,別人手中大刀長矛,唯你像個廚子,怕是減了自家士氣。”李輕舟不耐煩道:“你想的也忒多,拿來便是。”那土地老兒雙手朝著地下一摸,掏出一把菜刀遞與李輕舟,李輕舟對月看了一眼,說了句好刀,徑自離去。
第二日,李輕舟糾集本地鄉勇六七十人,將昨夜見聞講述一遍,人人氣憤,各自攜帶刀棍,隨著李輕舟一道,將那才建了一半的洋廟盡情拆毀,有幾個信了洋神仙的村民上前阻撓,也被李輕舟率眾毆走。圍觀村民也連聲叫好,怨氣得出。正待李輕舟等人以為大功告成要回去時,忽然腰間那把廚刀嗡嗡作響,似有所警。回頭看時,原來方才逃回的村民不肯服輸,跑回去喊人,瞬間集結起二百余人,由那洋教士伯多祿領頭,氣勢洶洶追了上來。
雙方拉開陣勢,互相叫罵推搡,戰事一觸即發。那伯多祿向來囂張,立于前排沖著李輕舟一行人大聲呵斥道:“你們縣官見了我都要下拜行禮,這群刁民卻怎么敢拆我的廟,敢打我的人。”李輕舟也走到他跟前,怒道:“你們拆毀本地土地廟,可曾問過我們?你這洋鬼子若是再敢欺人太甚,連你一起打。”伯多祿聞言大怒,伸長脖子叫道:“今日你們哪個敢打來試試?!”李輕舟一行人盡皆愣住,心知那官府護著洋人,不比普通百姓。伯多祿見狀,越發囂張起來,昂首連叫三聲:“誰敢殺我?誰敢殺我?誰敢殺我!”
第三聲尚未落地,李輕舟大喝一聲:“我敢殺你!”手起刀落,電光火石之間,那伯多祿已被分解為三堆:一堆肉,一堆骨,一堆下貨。雙方盡皆吃驚,情知今日之事鬧大,已然無法收拾。那群信了洋神仙的村民見李輕舟眨眼間便把人高馬大的伯多祿分成三份,嚇得扭頭就跑,叫嚷著跑去報官。李輕舟也不追趕,只是握著那把菜刀,不住的贊嘆:“好快的刀,好快的刀。”與他同來的村民見他呆在原地,紛紛勸他道:“如今事已至此,李兄唯有遠走他鄉保命要緊,家中老小,我們一起奉養,絕不敢虧心。”說罷又一起湊了些財物塞給他,勸他快跑保命要緊。李輕舟這才晃過神來,謝過諸位,急忙沿小路跑去。
一直逃到天黑,李輕舟才敢在一僻靜處略略歇腳,只因勞累多時,剛坐下便倒頭睡了過去。不知睡了多久,忽被一陣嘈雜聲驚醒,睜眼看時,原來是縣令錢開道領著數十名捕快提著燈籠圍了上來,此時已是進退兩難。李輕舟心知今日插翅難逃,心下一橫,摸出腰間廚刀,準備一刀斬殺錢開道,臨死也給鄉中除去一害。原來這縣令錢開道,貪婪酷虐,自上任伊始,便以盤剝百姓為第一要義,不到三年把本地油水榨干,他又開始蚊子腿上刮精肉,時常打著微服私訪的名義下鄉亂轉,看到農戶家的麥苗菜葉也要抓一把回去,絕不走空。某次實在無物可取,見到一戶人家晾曬的婦女內衣,也被他扯了去,人皆不齒,唯他不以為意。
李輕舟伏在草叢中,眼見那錢開道領著捕快步步貼近已到眼前,正待要猛地躍起將其斬殺,忽然一陣狂風平地吹來,霎時飛沙走石,煙塵滾滾,捕快手中的燈籠盡被吹滅。李輕舟暗喜一聲:“天不絕我”,急從眾捕快縫隙中貼著錢開道沖出,奪路而奔,順手還不忘朝著錢開道揮出一刀,橫著正中屁股。若換他人,此時已是被斬成兩截,無奈這錢開道飽食民脂民膏,滋養的腚大十圍,這一刀下去竟被肥肉消解,兩瓣屁股從此變成了四瓣。眾衙役緊忙將錢開道救回,求醫問藥,不能治愈,漸漸傷口潰爛,半年才死。
話說李輕舟自突圍逃出,一口氣跑出二十多里,氣虛喘喘方才止步,此時又饑又渴,只能忍耐。忽然一個老頭顫巍巍走來,手里還端著吃喝,走近才看清原來是前日所遇的土地公。李輕舟大喜,來不及答話便接過食物狼吞虎咽。那土地公在旁作揖道:“前日我以為你是說大話,未成想果真肯替我老漢出頭,以至惹下殺身之禍,如今只怕沒了出路。此事既是因我而起,我也斷然不能袖手不管。”李輕舟邊吃邊答道:“男兒行事,只論對錯,不論得失,你也不必謝我,只是如你所言,眼下沒個去處,卻也愁人。”土地公道:“老漢見你使這把廚刀,如有神助,這也是暗中機緣,不若你遠走他鄉,隱姓埋名做個廚子,以作安身立命之計。”李輕舟想了想,實無他法,只得答應。土地公見他答應,又說:“自此前行十多里,有一枯井,有大石覆蓋,井內有當年李自成舊部潰逃時候藏匿的金銀,你可取出,也算是我的酬謝。自今以后,你我天各一方,各自保重。”說罷,便不見了。
李輕舟吃飽喝足,按照土地神所言,去枯井尋得了金銀,掂量掂量,足夠半生享用。又繼續向北行進七八百里,到達天津地面,方才駐足。自此李輕舟隱姓埋名,用那尋來的金銀開了家飯館,扎根此地。只因他刀工精湛,鬼神莫測,做出的菜色香味俱全,生意頗為興隆。數年之間,李輕舟娶妻生子,安穩度日。眾人皆不知其來歷,只以“神廚”稱呼,唯有其妻見他常常半夜出門,黎明方歸,詢問其緣故,終究不肯說。
豈知自李輕舟斬殺伯多祿之后,家鄉并未太平,十數年之間,土著鄉民與教民之間互相攻伐爭斗,最終掀起“義和團”的翻天巨浪。李輕舟也漸漸耳聞家鄉之事,只是如今有兒有女,撇不開身,故此只能半夜外出與眾位大師兄共謀大事,屢屢以身犯險,憑借那把廚刀斬殺囂張洋人與地方貪官,白日里依舊炒菜燒飯和和氣氣,無人知其所為。
又十年,李輕舟眼見義和團從星火燎原又到煙消云散,終究是涼了心氣,每日手持廚刀只顧切菜剁肉,再不過問世事。
光陰斗轉,花影瞬移,李輕舟年近九旬,依然骨骼硬朗,菜刀在他手中旋轉如飛。雖然依舊不問世事,然而食客口中所說的日寇占據北平燒殺辱掠的消息卻不由他不聽,只是李輕舟并不言語,手下砧板卻被一刀劈開。
某日,左右鄰人忽然盛傳日寇將至,亂紛紛各自逃命,唯有李輕舟以死相拒,不肯隨兒女親眷一同逃跑,自言:“我一個九旬老翁,何懼生死。縱使死在家中,也好過死在路上”,兒女只得由他。
第三日,日軍果然蜂擁而至,四處劫掠無惡不作,鄉人能跑就跑,不能跑就躲,唯有李輕舟取出當年古井中所存財物,托人送與日軍頭目,又邀其家中做客,以示親善。日寇頭目坂本五十六聞其有“廚神”之名,又有財物相送,乃欣然應約,攜三名軍官共四人赴約而來。李輕舟見日寇前來,頓時精神煥發如返老還童,忙前忙后切菜做飯,使出畢生手段做出一桌菜肴,全然不像九旬之人,鄉鄰恨其無骨。當夜,李輕舟與眾寇歡飲,初時滿桌觥籌交錯之聲,漸漸夾雜有杯盤落地聲音,最后屋內歸于靜寂,鴉雀無聲。
門外日寇隨行見屋內久無聲息,連喚幾聲也無人回應,起了疑心,急忙進屋,才見屋內只有李輕舟端坐桌前紋絲不動,那四名軍官卻不見了,只有地上整整齊齊擺著一堆肉,一堆骨,一堆下貨,墻上血書一行大字“殺人者,冠縣李輕舟也”!隨從驚恐,伸手去捉李輕舟,那知剛到近前,李輕舟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原來早已仙去多時,已然僵硬。日寇隨從咆哮憤恨,將那三堆骨肉打包好,一把火連同房屋并李輕舟尸身引燃,恨恨離去。
待其走遠,左右鄉鄰敬其膽氣,將李輕舟殘軀尋出,找口薄棺悄悄掩埋在隱秘處,不敢樹碑,只是在墳上栽一柳樹為記,至于李輕舟所使那把菜刀,卻再無人見。
歲月如梭,轉眼又去近百年,忽有小道傳言當年李輕舟所用菜刀重出于世。此地位于東昌府阿爾卡迪亞小區臨近,乃是一家酸菜魚店,有食客曾見老板以此刀剁魚,手法凌厲剛猛,臧姓老板面目和善,戴一眼鏡沉默寡言,唯有聽到食客談及不平之事,才偶有精光掠過眼中,射在那把菜刀所刻八個大字上----廚之大者,為國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