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公主
- 何處有香丘
- 伊人初見
- 5459字
- 2015-02-05 17:45:00
墨涵的府邸離劍棠的宅子只隔了一條街,白天墨涵出門公干,劍棠得空就常常過去照顧絮屏。兩三日后絮屏身體漸漸恢復,劍棠便陪著她在院子里坐著聊天。這天已經過了晚飯的時間,墨涵還沒有回來,絮屏一面命廚房先準備一些點心,一面笑對劍棠說:“我現在還常常想起涵兒小時候的樣子,他小時候很害怕打雷,一到雷雨天,就一定要跑來和我一起睡。一轉眼他已經長大了,如今都已經能參與處理政事了。爺爺和大伯在天有靈,一定會覺得欣慰。”
劍棠問:“當今皇上對于當年你我兩家的事很是遺憾,重罰了當年去杭州問案的刁鏡鋒,連帶他姐姐都被冷落了許多年。如今皇上知道林家還有后人留下,而且如此出色,相信一定會非常器重小墨涵。”
絮屏道:“聽涵兒說,他只在殿試的時候見過皇上。不過當時皇上只是詢問了一些他對我朝和北國的關系的看法,并沒有多問他的出身。發榜以后他便去翰林院就職,再也沒見過皇上。其實皇上知不知道他是杭州虎跑林家的孩子并不重要,平心而論,我倒更愿意皇上因為他的才干欣賞他,而非因為他的家世淵源而格外眷顧他。”
二人坐在院子里吃著點心閑聊著,忽然門上的小廝進來通稟說有宮里的人來訪。絮屏十分詫異,不敢怠慢,急忙命小廝把來人請進院子。由于不清楚來人是誰為何而來,為了不無端生事,劍棠閃身隱匿到廊柱后面。
來人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內侍,面色和藹,看見絮屏出來,便上前躬了一躬。絮屏連忙襝衽還了一禮,那內侍和氣地自我介紹道:“姑娘好!咱家姓劉,是御前伺候的人。”
“劉公公好!”
“今天皇上和幾位大人聊起今科的前三甲,聽說林榜眼是林永道林大人之后,驚喜萬分,當即便召了林榜眼進宮。皇上聽說這些年是姑娘教導林榜眼成才,便命老奴來請姑娘入宮一見。”
“皇上召我入宮?”絮屏詫異地看向劉公公,有些手足無措。
劉公公的臉上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答道:“皇上和林榜眼談及往事,想起當年隨先皇南巡在杭州見過姑娘一面,皇上說,姑娘也算是故人,請姑娘進宮敘敘舊。”
絮屏還在猶豫,劉公公笑道:“姑娘別猶豫了,快點換身衣服跟老奴走吧,別讓皇上等急了。”
絮屏不敢推辭,答應了一聲,連忙進屋去換了一件新洗過的衣服出來。劉公公看了一眼,見是一件水綠色萱草紋的粗布襦裙,有些急了,頓足道:“我的好姑娘,咱們這是要去進宮面圣,您怎么就穿了這么件舊衣裳?快去換件體面點額衣服啊!”
絮屏抱歉地一笑,道:“不敢瞞公公,這已經是我最好的一件衣裳了。”
劉公公張大嘴,有些不敢相信:“最好的衣裳?這衣裳可有些年頭了吧?料子是最差的粗布,樣子和顏色更是有些土。您是拿老奴尋開心呢吧?林姑娘,您可是虎跑林家的千金,該知道面圣可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兒,開不得玩笑的!趕緊回去換件新衣服吧!”
絮屏臉頰漲得通紅,不好意思地低頭解釋道:“公公,我怎么敢跟您開玩笑呢?這真的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還是三年前涵兒中了舉人,鄉親們湊錢買了一塊好硯臺送給涵兒做賀禮,涵兒偷偷地把硯臺拿去城里賣了,給我扯了這塊布,請裁縫給我做的。我一直都舍不得穿,統共只有這幾年過年的時候拿出來穿過一兩次,一直藏在箱子里。除了這件,其它的衣裳都是有補丁的了,要是穿著打補丁的衣裳去見皇上,豈不是更加不敬了?”
劉公公無奈地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道:“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虎跑林府的千金竟然連一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罷了,天色已晚,也沒地方去現買新衣裳,只好這樣將就了。”又向絮屏頭上看了看,問:“姑娘可有發飾嗎?”
絮屏摸了摸發髻,想了想,回身進了屋子,一會兒再出來時,發髻上端端正正地插了一支白玉的海棠發簪。
看見絮屏發髻上的白玉簪子,劉公公才如釋重負地笑了,“這支簪子真是點睛之作,姑娘這樣一打扮,既端莊又大方。快走吧,別讓皇上等急了!”
劉公公轉身向外走,絮屏回頭對廊上的劍棠微笑著點了點頭,示意他不必擔心,自己去去就來。
絮屏跟著劉公公出了府邸,外面早已有車候著,坐上車,不一會兒便到了宮門。絮屏下了車,跟著劉公公過了幾處哨崗,沿著甬道進了宮。此時雖然夜色昏暗,看不清宮里的建筑,但絮屏仍然能感覺到一種凝重而威嚴的氣氛。這種氣氛壓得她不敢抬起頭來四處張望,甚至不敢出一口大氣,只能低著頭,屏住呼吸,加快腳步跟在劉公公后面。
從宮門進來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穿過了數不清的長廊、繞過無數殿堂,終于在一座樓閣前停了下來。劉公公轉身道:“林姑娘,到了!您在這里略等一等,咱家進去通報一聲。”絮屏忙欠身謝過。待劉公公離開,絮屏方才微微抬起頭來四周看了看,只見這里是一處庭院,并不大,院門向里是一面照壁,照壁兩側是兩棵參天古木。正殿面闊三間,琉璃瓦單檐廡殿頂,梁枋飾以彩畫,殿臺基下左右兩側安置著一對青銅鑄仙鶴。正殿檐下站著一隊衛兵,手按佩劍,十分森嚴。
正在打量,忽見劉公公從門里挑簾出來,向絮屏招了招手,笑喚道:“林姑娘,進來吧!皇上宣您呢!”絮屏連忙收回眼神,理了理衣角,正了正發髻,屏氣凝神,恭恭敬敬地抬步跟著內侍進了殿門。一進殿門,只覺得里面燈火輝煌,刺的絮屏有些睜不開眼。絮屏此時不敢抬目觀瞧,只是低著頭,跟著劉公公一路向前,余光掃到之處,只覺得這殿堂并不大,沒有高高的丹陛,也沒有二人合抱的盤龍柱子,并不像林永道曾向她描述的金鑾寶殿。殿堂正中擺著一張寬大的書案,案前站著兩個人,一個正是墨涵,另一個隱約有些面善卻記不起是誰。書案后面端坐一人,絮屏知道定是皇上,更是不敢正視。來到案前盈盈跪倒,口呼萬歲,行了三跪九叩大禮。
禮畢后便聽到一個和氣的聲音帶著笑意說道:“平身吧。十多年前朕隨先帝南巡到杭州,在虎跑見到你時,你還是個小姑娘。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絮屏站起身來,桌案后面的人面帶笑容,正是十多年前在林府見過的端王,只是光陰荏苒,縱然養尊處優保養得當,但臉上多少還是有了些歲月的痕跡。
皇帝微笑著問道:“姑娘還記得朕嗎?”
絮屏恭敬地答道:“十二年前先帝南巡,民女先祖父在府中設宴接駕。民女年幼不懂禮數,在先帝駕前失儀。多虧皇上在先帝面前替民女求情,民女才免受責罰。”
皇帝哈哈笑了起來,道:“說起來,姑娘當年年紀雖小,膽子倒是大得很,棋出險招,有些魄力。”
絮屏嘴角也帶了笑,微微頷首,答道:“皇上明察秋毫,民女當年的小計倆自然逃不出皇上的法眼。”
皇帝轉過臉,指著案前一人對絮屏問道:“姑娘可認識他嗎?”
絮屏抬眼順著皇帝所指看去,只見案前與墨涵并肩而立的一人,三十歲上下的模樣。身姿剛健挺拔,一雙眼眸清澈明亮,含著友善的笑意。絮屏越看越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卻怎么也想不起來究竟曾在哪里見過。
那人看出絮屏雖然極力思索卻不得其解,笑了笑,上前一步說道:“姑娘還記得湖州來的小釗哥哥嗎?”
絮屏用手掩住嘴唇,難以置信地輕呼道:“你是……你是姨媽家的……小釗哥哥?”
那人臉上笑意愈濃,道:“如果沒記錯的話,最后一次隨家母去杭州看妹妹,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妹妹才五六歲,不記得我也是正常。”
絮屏急忙答道:“記得的。小時候姨父在湖州任職,姨媽常常帶著小釗哥哥去杭州看我。后來聽說姨父被調去北方守關,姨媽帶著小釗哥哥一同去了。路途遙遠就再沒有見過了。真沒想到今日竟又相見了。姨媽姨父都還好嗎?”
“父親上了年紀,早年征戰留下的舊傷常常發作,圣上恩準從邊關調職回京休養,已經好多了。十年前聽說林府出事,母親就一直傷心不已,身體慢慢越來越差。這幾年跟著父親回到京城,有名醫診治調養,這兩年精神已經好多了,常常還能進宮陪太后聊聊天。”
皇帝起身從龍案后面走上前來,向絮屏介紹道:“邱老將軍回京之后,便一直是邱釗將軍在幽州鎮守。邱釗將軍很有邱雷老將軍年輕時的風采,帶兵治軍很有一套。這幾日正巧奉旨回京述職,朕便叫他來和你們姐弟相見。朕記得當日殿試的時候,朕問起林愛卿對處理我朝與北國之間關系的態度,愛卿曾說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親臨邊關驅除胡虜,為國守土開疆。朕想著林愛卿雖是一介書生,卻有此雄心壯志,實在是難得。正巧你們林家和他邱家沾親,朕有意讓林愛卿跟著邱釗將軍去磨練一番,姑娘可舍得嗎?”
絮屏連忙跪下謝道:“皇上圣恩栽培,是涵兒的福氣,民女感激不已。”
君臣幾人正在說著,忽聽殿外有太監高聲稟報:“太后駕到!”皇帝忙向外迎了兩步,邱釗、墨涵同絮屏齊齊地跪了一排恭迎。
一會兒便見皇上攙扶著一個穿著華麗的婦人進來,絮屏用余光悄悄看向太后,一眼便認出這個太后正是十多年前伴駕南巡的梅妃,十幾年的歲月似乎并沒有在這位高貴的女人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只是當年的無限嬌媚已被如今的恬靜和慈祥所取代。
眾人向太后請了安,太后笑道:“都起來吧。今兒的晚膳有小邱從幽州帶回來的新鮮狍子肉,鮮美得很,哀家不知不覺多吃了一碗飯。怕積了食睡不好,所以出來走走。”說著走到邱釗面前,笑容可掬地說道:“前年皇帝壽宴上哀家不過隨口說了一句關外的狍子肉好吃,你倒有心記得,今兒回京述職還特地給哀家帶了些回來。”
邱釗欠身笑道:“末將自幼進宮做皇上的伴讀,便深受太后眷寵,才能有今日的成就。總想著好好孝敬太后,無奈幽州地處偏遠,沒什么好東西,也就是狍子多,鹿多。難得太后喜歡關外的狍子肉,末將順便帶幾頭肥嫩的狍子回來孝敬太后,太后不嫌簡陋粗鄙,已是末將的福氣了。”
太后帶著幾分寵溺的笑意,道:“這孩子的嘴愈發甜了。你是皇上年輕時眾多伴讀中年紀最小的一個,卻也是最出色的一個,有你輔佐皇上,哀家自是事事放心的。唯有一件,你如今也快三十了,仍然孑然一身,哀家為你的親事也實在是頭疼得很。”
邱釗剛要接話,太后便蹙眉嗔道:“你別跟我說什么‘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的鬼話。你父親母親嘴上不說,可哀家看得出他們心里著急得很。老將軍戎馬一生,邱夫人跟著老將軍也吃了不少苦。他們只你一個兒子。如今年紀大了,就盼著能早些看到你成家,再給他們生個孫兒。皇上為你的事兒也求了哀家好幾次,想讓哀家給你做個媒指一門好親事。哀家想著以你的身家、成就,尋常人家的姑娘都是配不上的,總要替你找一個門當戶對的才好。可京里這些王公大臣家的千金,你竟一個也看不上。哎,無論如何,在你三十歲之前,哀家必定要把你的事兒給解決好。”
太后說著話,轉眼看到站在后排的絮屏,問道:“這是誰家的姑娘?”
皇帝忙道:“母后看她可覺得眼熟么?”
太后便命絮屏走上前來,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遲疑道:“還真是有點眼熟,像是在哪里見過。”
皇帝笑道:“母后,她是杭州虎跑林府林永道的孫女兒,十多年前咱們隨先帝南巡時曾見過她。”
太后想了想,問道:“可是那個差點被送去北國和親的姑娘?”
皇帝點頭道:“正是她。說起來,她和邱愛卿還是姨表親戚。”
太后喜道:“當年林府一把大火,震驚朝野。有傳言說林永道的孫子孫女逃了出來,可皇上派人找了很久都沒有消息,還以為是誤傳。沒想到今天你竟在這里。”
皇帝道:“如今看來還真不是誤傳。林永道的孫子孫女不僅逃了出來,孫子還考上了今科的榜眼。”
太后撫掌稱嘆道:“那可真是老天有眼了。”上前拉住絮屏的手細細地觀瞧,道:“當年哀家就覺得林永道的孫女天真可愛,喜歡得很,沒想到如今更是出落得端莊大方。”因見絮屏仍然梳著姑娘家的發式,又問:“算起來姑娘今年也二十多歲了,還沒有出閣嗎?”
絮屏紅著臉還未及作答,林墨涵搶先說道:“回太后娘娘的話,姐姐是為了能全心照顧培育微臣,才耽誤了自己的終身。”
太后嘖嘖稱贊道:“真是個好孩子!”想了想,對皇帝說道:“皇上,哀家的幾個公主都已出嫁,哀家整日在宮里寂寞得很,哀家實在是喜歡這姑娘,想要收她做義女,留在宮里陪伴,日后再給她指一門好親,皇上意下如何?”
絮屏慌忙跪地辭道:“太后厚愛是民女造化,原不該辭。只是民女在鄉野多年,早已粗鄙不堪,若在太后身邊伴駕,只恐會惹太后生氣。”
太后假意嗔道:“姑娘莫不是嫌哀家老了無趣,不愿陪我這個老太婆?”
絮屏只得連連磕頭道:“民女不敢。太后風華正茂,能夠陪伴太后左右受太后教誨,是民女的福分。”
皇帝也插話說道:“林姑娘,太后的眼光可刁著呢,能讓太后看中收為義女,你可是頭一個呢!既然太后高興,那朕也就做個順水人情。”說著便招了招手,命道:“劉全德,傳朕口諭,先讓禮部擬幾個封號來,請太后親選。再命宗人府擬旨,封林永道孫女林絮屏為公主,擇吉日行冊封大禮。”
劉公公領旨去了,絮屏見事情已無回旋余地,只得磕頭謝恩,唯有在心中暗暗叫苦。
太后又拉著絮屏問了些近十幾年的經歷見聞,絮屏一一答了,太后聽得又是驚奇,又是感嘆,還時不時地掉了眼淚。過了大半個時辰,劉公公帶著禮部草擬的幾個封號回來,太后一一看過,指著其中一個封號道:“就這個吧,歆陽公主,聽著喜慶、大氣。”又對皇帝說:“廣平宮雖然不大,不過離哀家近,哀家想就賜給歆陽公主吧。”
皇帝點頭道:“都依母后的。”
絮屏輕咬了下嘴唇,忽然拜倒道:“民女叩謝皇上、太后隆恩。只是民女有一不情之請,還望皇上太后成全。”
太后奇道:“你說說看。”
絮屏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道:“民女與舍弟父母皆失,自幼相依為命,已十余年。名為堂親,實際卻已與親生姊弟無異。舍弟如今雖已金榜題名,又蒙皇上恩典委以重任,但畢竟年輕,在民女眼中,仍為幼弟,民女始終對其放心不下。民女懇請皇上太后恩準,雖伴鳳駕,每月仍能有幾日去舍弟府上居住,時常照看,才能安心。”
太后笑著扶起絮屏,道:“哀家以為是什么大事,你們姐弟相依為命十幾年,雖非親生卻勝似親生。你對弟弟的擔心也是人之常倫,哀家懂得。況且哀家也知道,你并非自小在宮中長大的,這高高的宮墻的確對你會是極大的束縛。你什么時候在宮里呆得膩了,就出去透透氣。哀家也想從你這兒能聽到一些宮墻外的新鮮故事。”
絮屏眼中含淚,連連叩謝。畢竟能有機會出宮,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