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露營
有了葦晨的加入,絮屏覺得旅途更加快樂有趣了。除了偶爾有些復雜的路段葦晨會騎著馬參與鏢隊的防護中,絕大多數的時間,她會陪著絮屏坐在馬車里,一起看窗外的風景,一起聊天,一起打瞌睡。
絮屏也越來越習慣這種艱苦的旅途,每頓飯即使再粗陋,她都吃得津津有味;再破舊的房間,再硬的床板,她也能倒頭便睡。甚至有一天臨睡前她和葦晨兩人坐在桌子邊聊天,突然一只蟑螂竄上桌子,葦晨沒有防備嚇了一跳,絮屏竟從容地喝完手里的茶,脫下鞋子追著蟑螂連拍三下,把蟑螂砸了個稀巴爛。看得葦晨目瞪口呆。
鏢隊進入鳳陽,已經時值七月。七月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方才還是晴空萬里,轉眼間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下。鏢隊走在野外,無處避雨,每個人都淋成了落湯雞。大雨中道路泥濘難行,有幾輛車的輪子陷進泥里,鏢師們都下了馬幫著推車。葦晨也下車去幫忙,叮囑絮屏在車上等著,絮屏哪里肯聽?葦晨剛一下車,她就跟著跳了下來,跑到一輛鏢車后面幫著推。
劍棠和葦晨都忙著推車,誰也沒注意絮屏偷偷地跑了下來加入推車的行列,等發現時,絮屏已經被大雨澆了個透徹,碎發亂糟糟地被雨水黏在臉上,鞋子早就被泥水浸透,裙子上也濺滿了泥點。兩人想拉絮屏回車上去,絮屏卻甩開二人的手,繼續幫忙推車,“哎呀你們別管我,反正我已經從頭濕到腳了,也不怕再多淋一會兒?!?
胡風正在指揮鏢師們把陷入淤泥的車輪拉出來,看見絮屏滿臉雨水泥點,卻依舊笑顏如花,和其他鏢師一起跟著他指揮的號令賣力地推著鏢車,臉上的神色也終于緩和了三分。
好不容易把鏢車推出了泥沼,絮屏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葦晨見了,跑過來拉她,她卻嬉笑著抹抹臉上的雨水,道:“反正已經臟了,也不怕更臟一點?!?
葦晨無奈嘆息,絮屏笑嘻嘻地問道:“晨姐姐,你累不累?”
葦晨隨口答道:“推了半天車,當然累了!”
“那就坐下休息一會兒吧!”絮屏拉著葦晨的手順勢一拽,葦晨猝不及防,竟被她拉得也坐在地上,濺了一身的泥水。葦晨咬牙切齒爬起來追著絮屏要打,絮屏迅速地從地上跳起來哈哈笑著跑開了。正巧劍棠走過來,絮屏便躲在劍棠身后,笑逗著葦晨。
劍棠毫不在意絮屏滿手污泥地扯著他的衣角,反而笑著幫絮屏攔著葦晨,“屏兒不拘小節,看起來竟像是走慣鏢的,你扭扭捏捏的倒像是第一次出門了!”
葦晨氣結,扭頭走開,不再搭理這狼狽為奸的兩個人。
大雨過后,天氣重又放晴。不過因為雨大路難走耽擱了行程,天色黑下來時鏢隊還沒有趕到原定投宿的鎮子。劍棠跟胡風商量了一下,決定在野外露宿。
聽說今天可以在外露營,絮屏興奮極了。鏢隊找到一處合適的空地停下,鏢師們喂馬的喂馬,生火的生火,守衛的守衛。絮屏就跑來跑去地給大家打著下手,快樂而忙碌。
葦晨在火堆邊支起架子,招呼絮屏道:“屏兒,你別給兄弟們搗亂,來幫我烤衣服吧!”
絮屏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幫著葦晨把換下來的濕衣服搭在架子上,學著葦晨的樣子扯平衣服上的褶皺。一邊做著,一邊四處張望,“咦,郭大哥哥怎么不見了?”
葦晨撿了一根長樹枝撥了撥火,道:“從這里向西二里地之外有一條清水溪,大哥帶了兩個兄弟去打水了?!?
正說著,劍棠騎著馬回來,手里竟還拎著幾只兔子。劍棠把兔子扔在火堆邊,對絮屏說道:“屏兒,今天你可有口福了!”
絮屏上前打量著兔子,即興奮又驚訝,“郭大哥哥,你從哪里抓來這么多兔子的?”
劍棠從馬上跳下來,從靴子里拔出匕首,撥了兔子皮,把兔子大卸八塊,“這里附近的兔子不少,剛才去打水就遇到好幾只,隨手打了這幾只回來?!闭f著把卸好的兔子遞給葦晨。
葦晨晾好了濕衣服,擦了擦手,削了幾根木簽子,串了兔子放在火上烤,不一會兒就飄出了肉香,引得絮屏直咽口水。
劍棠從行李里拿出幾塊干餅放在火上烘,烘熱了遞給絮屏一塊,道:“原以為今天晚上只能啃干餅了,咱們運氣不錯。一會兒用烤兔肉夾餅吃,味道可美了。”
絮屏的眼睛早就目不轉睛地盯著火上的兔肉了,一路上粗茶淡飯,她已經很久沒有聞到過這么香的食物了。
好不容易葦晨烤好了一塊,連木簽子一起遞給絮屏,道:“我可受不了你這餓狼一樣的眼神了,快拿去吃吧?!?
絮屏向葦晨做了個鬼臉,喜滋滋地接過烤肉,放在鼻子下深深一嗅,陶醉地閉了眼睛,贊道:“真香??!”剛要吃,眼睛正巧瞄見在鏢車旁專心守衛著的胡風,便站起身來,舉著烤兔肉向胡風跑去。胡風面無表情地看著絮屏靠近,冷冷地說道:“你來做什么?”
絮屏笑嘻嘻地把烤肉遞給胡風,“鏢師大哥們都在那邊休息,等著吃烤肉呢,就您一個人還在這里守衛,辛苦了!這第一塊肉先給您吃吧。”
胡風看了一眼兔肉,嫌棄似的轉身走開,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我不吃?!?
絮屏并不生氣,舉著烤肉繞到胡風身前,把烤肉伸到胡風面前晃悠,道:“為什么不吃呢?你聞聞,多香啊!”
胡風的眉毛緊緊地打了一個結,別過頭去,低喝道:“說了不吃就不吃,你趕緊把它拿走!”
絮屏歪著頭盯著胡風看了看,突然嘻嘻笑了起來,上前不由分說地把木簽子和烤餅都塞在胡風手里,笑道:“郭大哥哥說兔肉夾餅最好吃了,你剛才喉嚨動了一下,是在咽口水吧?”不等胡風回答,絮屏已經笑著跑開了。胡風呆呆地握著烤肉和餅,看著絮屏一蹦一跳地跑開,臉上難得的露出一抹笑意,低頭聞了聞烤肉,繞到鏢車后面,津津有味地啃了起來。
吃過晚飯,劍棠去替換胡風守衛鏢車,絮屏幫著葦晨收拾吃剩的骨頭,又把篝火周圍打掃干凈,兩人躺下聊天。聊了一會兒葦晨就開始犯困,眼皮一搭一搭,慢慢地粘了起來。開始還和絮屏有來有去地閑聊,漸漸的絮屏說三四句她才回一句,再后來七八句才回一句,最后就變成絮屏一個人在說。絮屏等了半天見葦晨沒有反應,轉過頭看時,葦晨已經睡熟,鼻息聲均勻而安寧。絮屏便不再說話,枕著雙手獨自欣賞純凈的夜空。
或許是因為第一次在野外露宿,絮屏十分興奮,直到半夜仍沒有半點睡意。劍棠換崗下來時,絮屏還瞪大著眼睛在數星星。劍棠拿了一條毯子,躡足走到絮屏身邊,看了看熟睡的葦晨,又看看絮屏,輕聲問道:“你怎么還不睡?”
絮屏壓低了聲音,道:“夜色太美,舍不得睡。”
劍棠于是輕輕替葦晨蓋好毯子,悄聲問絮屏道:“你是想睡了,還是跟我去走走?”
絮屏怕吵醒葦晨,輕手輕腳地爬起來,用嘴型無聲地說道:“反正睡不著,跟你去轉轉吧?!?
劍棠拉著絮屏輕輕地從熟睡的鏢師們身邊走過,遠離了篝火。劍棠問絮屏,“出來大半個月了,還習慣嗎?”
絮屏甜甜地笑著,答道:“習慣!”
劍棠贊賞地拍了拍絮屏的肩膀,笑道:“我原以為你撐不了三天就會因為條件太苦而退縮。我當時從局里調來兩個兄弟,說是為了保護你去山西,其實是想著你若受不了了,隨時可以有人送你回去。沒想到你竟然堅持下來了,還跟我們一直走到了這里。”
絮屏得意地揚了揚下巴,道:“我就說嘛,你不要小看我。你別看我從小錦衣玉食,其實我還是很能吃苦的?!?
劍棠點點頭,道:“嗯,這個我相信。你的表現很好,現在已經完全看不出你曾是個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了。”
絮屏滿意地笑笑,道:“郭大哥哥,這一路走來,真的讓我大開眼界??戳嗽S多從沒看過的風景。”
劍棠帶著絮屏爬上一面坡度甚緩的斜坡,坡上一層毛茸茸的青草,零星地盛開著一朵朵金黃色的蒲公英,在月光下像是披了一層薄薄的玉色青紗,和白天相比,更添了幾分靈動。兩人在坡頂坐下,劍棠道:“其實這一路走來,我們基本上都在趕路,許多的風景和當地的風土人情都沒來得及好好帶你去欣賞。等去太原交了鏢,回程的時候我和小晨帶你細細地游玩回杭州,好么?”
絮屏眸中閃過一道光芒,“當然好了!郭大哥哥,你對這條路很熟吧?”
劍棠想了想說:“去山西的路我走過四五次,雖然說不上是處處都了如指掌,但是帶你玩兒還是沒問題的。”
絮屏興奮地朝劍棠靠了靠,問道:“郭大哥哥,前些日子咱們路過太湖的時候,我看那太湖廣闊無垠,好像傳說中的大海一樣,相比之下,杭州的西湖就像是一個小水洼。等回去的時候,咱們去太湖里劃船,好嗎?”
劍棠微笑著答應道:“好??!你要是愿意,咱們回去的時候就自北向南坐船縱穿太湖,走水路回去,怎么樣?”
絮屏拍著手雀躍,“好好!我們不如順路再去一次蘇州,我帶你們去找面人張,讓他給你和晨姐姐一人捏一個小像!”
劍棠凝神道:“你上次送我的小面人捏得精巧,不過我還聽說過更巧的手?!?
絮屏瞪大著眼睛,問道:“還有比面人張更手巧的師傅嗎?人們都說面人張的手藝是天下無雙的!”
劍棠枕著手臂在斜坡上躺下,望著星空,道:“我聽說太湖邊的洞庭山上有一個巧匠,會做面具。他做出的面具和真的人臉幾乎一模一樣,戴在臉上就仿佛是換了一個人?!?
面具做得像真的人臉一樣,絮屏簡直是聞所未聞,目不轉睛地盯著劍棠,聽他講述這個神奇的巧匠的手藝究竟有多么神乎其神。
“據說他經常會給自己準備不同的面具,所以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有的時候是白發蒼蒼的老頭,有時候是彎腰駝背的老婦,有時候是翩翩佳公子,有時候是盈盈美嬌娘。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大年紀,究竟是男是女?!庇旰蟮目諝饧儍舳笍?,一輪上弦月斜掛在天頂,雖然還不到滿月,月色潤白,像是瀑布一樣傾然瀉下。月光灑在劍棠年輕俊朗的臉上,瑩潤地勾勒出悅目的弧線,晶亮的眸中流露著深深的向往,“只是聽說他隱居在山間,很少下山,即便下了山,也沒有人知道擦肩而過的人究竟是不是傳說中的面具巧匠。我好幾次路過洞庭山都想去找他,也都落了空?!?
絮屏也覺得不可思議,切切道:“那咱們這次一起去找找看。真是想象不出,怎么能把面具做得和真人臉一樣呢!”
劍棠笑笑,道:“這樣的神人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能不能見到他也要看有沒有緣分。若是路過,去找找也并無不可,不過你也不要抱太大的希望,萬一找不到,也不至于太失望?!?
劍棠見絮屏的臉上有些失落,便拍拍身邊的草地,道:“好啦,別去想那個面具巧匠了,有些事情我們無力控制就順其自然吧,可有些美景卻是不容錯過的。今晚的夜色很美,躺下一起看吧?!?
絮屏聽話地在劍棠身邊躺下,仰望星空。月朗星稀,今天的天上并沒有密密的繁星,但零散在深群青色絲絨般的天空中的每一粒星子,都美得讓人窒息。絮屏情不自禁地輕聲哼唱起來:
云兒輕,風兒靜,月光照窗欞。
螢火蟲,提燈籠,追著天上星。
蟲兒蟲兒飛上天,化作繁星一點點。
星星星星落下來,陪著寶貝入夢中。
絮屏輕柔的聲音讓劍棠覺得全身都放松了,說不出的舒服。他閉著眼睛欣賞著這悅耳的歌聲,覺得身體仿佛越來越輕,慢慢地飄起來,一直飄到了云端。他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在云州的老家,夏天的夜晚,母親抱著他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一邊蕩著秋千,一邊數著天上的星星。母親總是輕輕地哼著兒歌,他倚在母親的懷里,隨著秋千的搖擺,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片小小的羽毛,隨著風飛上了天。
絮屏唱完了,劍棠閉著眼睛問道:“真好聽!我依稀記得小時候我娘也給我唱過這樣的歌謠。屏兒,這首歌是你娘教你的嗎?”
絮屏深吸了一口氣,聲音略有些凝滯,“我娘生我的時候,難產去世了。我從來沒有聽過娘唱歌,不過我爹說,娘唱歌是很好聽的。”
劍棠一怔,深恨自己怎么會提起這個話題。他從前聽葦晨說過,絮屏的親娘已經去世,很有一種同命相憐之感,只是沒有想到她其實比自己更可憐——他的母親去世時,他已經記事了。雖然母親在他腦海里留下的印象并不多,但零零星星的總還有那么幾個畫面,常常會出現在他的記憶里。他今天才知道,絮屏的童年是沒有母親的,她連那么幾片小的可憐的畫面也沒有。
絮屏繼續說道,“這是我大伯母哄小弟弟睡覺的時候唱的歌,伯母一唱,小弟弟就睡著了。我覺得好聽,就學了唱。我想我娘大概也會唱的吧?!甭曇糁型钢钌畹倪z憾。
劍棠萬分地抱歉,道:“屏兒,對不起,我不知道……”
絮屏轉過臉,平和地望著劍棠,輕聲說道:“沒關系?!鳖D了一頓,聲音便又恢復了輕快:“郭大哥哥,你去過那么多地方,一定聽過不少故事吧?你給我講幾個故事,好嗎?”
劍棠正搜腸刮肚地想著怎么安慰絮屏,絮屏的提議正中他下懷,“好啊,你想聽什么故事?”
“你去過的每一個地方的故事我都想聽?!?
“我從十二歲開始跟著我爹還有馮叔他們走鏢,去過的地方太多了,講一個月也講不完啊!”
絮屏伸手指著天上的星星,格格地笑道:“那就數數天上的星星吧,有幾個星星就講幾個故事!”
劍棠望了望天上的星星,雖然今天的星星少,但三五十顆也還是有的。他淡淡一笑,好脾氣地答道:“好,一顆星星講一個故事。從哪里講起呢?”他略想了想,“我第一次走鏢,是跟著我爹去巴蜀。蜀地多雨,所謂‘天無三日晴’,雨水多,氣候潮,所以巴蜀人喜歡吃辣椒,以祛除身體中的潮氣。那里的每一道菜都是辣的,我第一次去,很不習慣,吃一口菜就要灌一大壺涼水。有時特地囑咐店家不要放辣椒,可端上來的菜還是很辣,原來當地人頓頓吃辣,連鍋也被辣椒浸透了,鍋是辣的,即使不放辣椒,炒出來的菜也一樣很辣……
“還有一次我去西海,西海的人皮膚很黑,臉卻很紅。那里佛門修行的人叫做喇嘛。喇嘛的打扮和咱們這兒的和尚完全不同,他們穿著深紅色的僧衣,僧衣只有一條袖子,只包得住半邊身子,一條胳膊是露在外面的,而且即使是下雪天,也是這樣的打扮……
“去年我去了一次嶺南,嶺南盛產荔枝。紅艷艷的果殼,雪白的果肉,非常多汁香甜。口感細膩,據說從前楊貴妃就非常喜歡吃,只是這果子不容易保存,很容易壞,所以唐玄宗就常常用八百里加急的快馬從嶺南運送新鮮的荔枝去長安……”
劍棠認真地回憶著自己這些年來的所見所聞,挑有趣的一個一個地講給絮屏聽。絮屏聽得津津有味,時而拍手稱贊,時而張大嘴巴表示驚嘆,聽著聽著,也不知道從哪一個故事開始,絮屏的眼皮漸漸重了起來,披著如水的月光沉沉地睡著了。而劍棠卻沒有因為絮屏的睡去而停下來,繼續用他好聽的嗓音,講述著一個又一個故事,直到月亮漸漸沉下山頭,東方漸漸露出魚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