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

睡得正香，突兀一陣響，睡得正沉的陳直善四肢下意識抽搐，嚇都要嚇死了。

此時正值平旦，天色青冥，正是準備入宮當值的時辰。

陳直善目光渙散，心里微微顫動了一下，坐了好一會兒后，才迷迷糊糊地掀開寢衣，推開房門。

就見庭院中央，架著一個四方漆黑的木箱。

高丈有八尺，架以木為之，其曲梁之上，中設云珠，左日右月，云珠之下，復懸一株，梁之兩端，飾以青云。

方才就是此物打擾自己清夢，陳直善一股怒意涌上心頭，看著旁邊黑帛把頭發盤繞在頭頂的仆從奮，沉聲道：

“這是何物？”

“這是為主父裝的。”

“為我裝的？”陳直善嚇都要嚇死了：“為我裝這個作什么？”

“公子說，怕主父不記得上朝時辰，特意制了此物，叫大明燈漏。昨夜剛搬過來，還未來得及告知主父。”

陳直善聞言沉默了，心中瞬時一陣郁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秦朝用的計時工具，叫漏。

漏是什么？

圓形的提桶，內盛滿水，壺中央安插著刻度的浮箭，隨著水滴漏浮箭下沉，可以觀察箭上的刻度來得到時間，家境殷實的人家才用得起。

但漏。

受天氣，風吹、水流影響大，并不準確。

大明燈漏準確度極高，古人多以天色或經驗告知主人時辰，燈漏則不同，自動報時，一刻鐘鳴，二刻鐘鳴，三刻鐘鳴，四刻鐘鳴。

哪怕仆從睡過頭，燈漏也會準時鳴響。

陳直善深吸一口氣，聞言知曉吾兒為何會如此。

秦律嚴苛，若上朝當值耽誤了時辰，嚴重時，陳家上下免不了要連坐，于是便請墨家的匠人，打造此工具，定是如此！

此時，已全然無有倦意，趿著絲鞋穿過廊道，往前堂走去。

“今日是府上秦律考核之日，公子說任何人不得打擾。”褐衣仆從暖心提醒自己主父。

“秦律考核？”

陳直善沒聽明白，但也知道不是常規之事，帶著疑惑來到前堂。

只見，府里所有的下人席地而坐在矮桌旁，一個眉目俊朗，氣質沉穩的少年郎，正逐一走過分發竹簡策卷。

下人們拿到策卷后，開始奮筆疾書答題。

約莫過去一刻鐘。

便所有竹簡策卷收上來，華服少年一份一份批閱，很快分數出來，三個仆從喜極而泣擁抱在一起。

“一佰！我考了一佰！”

“我也考了一佰！真是太不容易了！”

就在這時，有一個仆從卻嚎啕大哭起來，只因他的策卷上寫著玖十玖，他只錯了一道題。

“公子饒命！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啊公子……嗚嗚嗚…”

“小的下次一定好好努力！下次…下次一定考一佰……公子！”

“主父……主父救救小人！”

“嗚嗚嗚”

府上的仆從，面上有些幸災樂禍，同時暗自慶幸他們考了一佰。

陳直善眼神復雜看向兒子。

那氣質沉穩少年卻是平靜吩咐道：“去庫房支一年役錢，將賣身契拿回去，從今往后，生活便要靠你自己了。”

那仆從顯然不想離開陳府。

“主父救我……”

陳直善心里莫名復雜，畢竟仆從沒有犯大錯。

秦時，奴婢與牛馬同闌，奴役可以買賣。

花上四千錢，便能擁有一個奴役的所有權。

如同岳麓秦簡所載，黔首賣馬牛勿獻廷，縣官其買殹，與和市若室，毋敢強，買及賣馬牛、奴婢它鄉……

奴役為主家的私有財產。

陳府所行之事，感覺有些奇怪，與其他不當人的世族相比，陳府，絕對是他們不想離開的地方。

仆從痛哭，抱著陳直善襦裙下的腳。

陳直善目光望向策卷，只錯一道題，這水準，只怕比秦國掌管律令的御史還高。

以吏為師，是這個時代的主題。

若是他麾下的吏，肯定是不舍得放走的。

“遠青啊，阿父看了這卷策題，倒也不算差！饒了他這一回，再給他一次機會。”

“若下次，再考不到一佰，讓他離開陳府，你覺得，如何？”

仆從叫喜，是來府上買來的私奴。

公元前221年，王賁與蒙恬攻齊，俘獲齊王建，齊亡，天下一統。

天下安定下來，有許多避戰離開故土的人，丟失土地，他們或為活命，或犯了律，淪作奴役。

看向陳直善點了點頭。

“既然阿父開口了，但也不能這樣留下，先在府上觀察半年。”

那名叫喜的仆役像是從鬼門關走回來，很快又緊張起來。

陳直善來到前堂中央坐下，面上顯出正色：

“遠青啊，朝廷有消息傳，始皇陛下欲統一文字，雖未下詔，但已開始準備。”

“如有機會，阿父舉你入朝，任博士。”

陳遠青研究過，如里耶秦簡所記載，秦朝沒有科舉制。

官員的選拔。有守書私卒制，任子制，征召，推擇。

守書私卒，到高官手下擔任扈從，如庶子、舍人、客卿。陳直善結識的官員爵位都不高，這條捷徑，直接否定。

任子制，雖然可以保舉子孫為官。

但陳直善只是宮中的散官、平日負責制定禮制的博士，級別不夠，這條捷徑，也可以忽略。

至于征召嘛。

先前，始皇已經征召過七十三位博士。

漢朝所稱的商山四皓、淳于越、叔孫通、浮勝等都叫出來做官，短期之內也沒有征召消息。

軍功授官、毛遂自薦也是一種捷徑。

如今天下一統，短期之內無戰事，想立軍功，抱歉，來晚了。

秦始皇信國運之論。

天子即位大朝，下了大秦第一道詔書，第二條曰，推究五行，秦為水德之運，水性陰平，奉法以合。

以陳遠青那億點點領悟能力，大意是水屬陰，陰主刑殺，國家治理采取法制，并以刑罰為主。

陳遠青不是沒想過。

借水德之說，到咸陽宮里，指著梁柱上的黑龍圖騰說，這是天一生壬水，第六癸成之，此數者累謂六順也。

順著水德之數鼓吹總沒問題了吧。

但真刑，

而且風險很大。

適合陳遠青的路徑，只剩下一條，推擇。

就是推舉為官。

心里思忖了一番，開口問道：

“阿父，朝廷統一文字，要征召博士？”

“要！”陳父點了點頭，道：“朝中，已從下轄各府遴選出一百三十余士人，這些士人組成龐大的堪字署。”

秦篆，是以秦國文字為基礎。

這是以西周以來通行于周地和秦國的《史籀》大篆為藍本。

又汲取齊魯等地通行的蝌蚪文，修改而成。

編成之后，范本還要對譯成六國文字，分發下去。

據陳遠青所知。

戰國時，七國文字分為秦系文字、楚系文字、齊系文字、燕系文字、三晉系文字。

他當初穿越過來，琢磨好幾日，才看得懂些。

“阿父可知何時征召？”

“還未昭告天下，聽聞前幾日陛下登臨廷尉府，消息便是從那里傳出的。”陳直善目光循循善誘地看來：“遠青啊，阿父有事與你說！”

正好，陳遠青也有事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