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麗琴搶先說,自己和鐘長林離婚,法院把兒子鐘天生的監護權判給女方,鐘長林每星期可以探視一次,時間是八個小時。
鐘長林每次親子時間就帶孩子去吃垃圾食品,火腿腸、方便面、涼粉、麻辣燙、冒菜,這是人吃的東西嗎?
梁麗琴:“這不是,這是豬食。”
派出所一個值班民警正端著一盒冒菜在旁邊吃得開心,聽到這話,頓時覺得手中晚餐不香了。
梁麗琴繼續說,吃垃圾食品倒也罷了,主要是鐘長林這種不求上進的沒心沒肺的人生態度給兒子傳遞了不正確的人生觀,嚴重影響了孩子的成長。所以,她平時都不愿意讓鐘天生和鐘長林過多接觸。
但這個鐘長林卻越發過分了,大家說好一周見一次,說好八個小時,每次都要超時。上個月,更是偷偷帶著天生跑回鄉下老家上墳祭祖,一去就是兩天。
是是是,老人家想孫兒,可以理解,你鐘長林明說就是了,我也不是那種不近人情的。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瞞著我直接把孩子帶走了。這是對法律赤裸裸的藐視和踐踏,這種人就沒有任何誠信可言。
梁麗琴大概說了自己家的情況,道,昨天父子倆已經見過一次面了,還吃了頓飯。今天下午自己因為學校有工作,遲了些去幼兒園,就發現孩子已經不見了。如果沒猜錯,應該是鐘長林搶先一步帶走了。
打電話去問,他又不承認,沒辦法,只能報案,希望人民警察能夠替自己做主,讓混賬鐘長林把孩子交出來。
另外,也希望派出所能夠從重從快打擊眼前這個怙惡不悛的犯罪分子。
小宮正在做筆錄,心中慶幸:還好現在是電腦打字,如果用手寫,怙惡不悛這四個字我可寫不出來。
鐘長林大急:“抓我做什么,梁麗琴都什么時候了,還扯這些?周軍,孩子確實不在我那里。快立案,想辦法把孩子找到。”
梁麗琴冷笑:“裝,裝,鐘長林你繼續裝。”
鐘長林終于忍無可忍了:“梁麗琴,戀愛結婚的時候,我容你讓你,一是我真的愛你。離婚后,我容你讓你,那是因為在你我婚姻存續期間我確實對不起你,沒有帶來讓你滿意的生活,我心中有愧。可現在都什么時候,你還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都說了,孩子沒在我這里,沒有就是沒有。咱們遇到大事了,現在同心協力解決問題,而不是鬼扯。”
梁麗琴繼續冷笑:“鐘長林你以前追求我的時候還裝大老板裝知識分子呢。呵呵呵呵,你還愧疚了,你騙我的時候怎么不愧疚?”
梁麗琴這種冷笑對鐘長林來說太熟悉了,以前她這要這么一笑,老鐘就心中一個咯噔,都有心理陰影了。
此刻他擔憂兒子,眼睛都紅了:“你放屁,你住口!”
梁麗琴一愣:“你罵我,你竟然罵我?警官,看到了吧,有人對我,對一個人民教師污言穢語。”
鐘長林:“我沒有,真的沒有,天生也不是我接走的。”
周軍腰上那股疼勁兒終于過去,便直起腰喝道:“別吵,要吵出去吵,我們這里是派出所,不是菜市場。”
這才讓二人安靜下來。
周軍緩緩道:“都平靜了吧,現在是不是輪到我說話?鐘長林、你說兒子鐘天生不在你那里,來派出所報告失蹤。”
鐘長林:“是。”
周軍:“梁麗琴,你懷疑前夫鐘長林把孩子帶回家去了,跟你爭撫養權,故意隱瞞?”
梁麗琴:“對,鐘長林就是個騙子,我就是被他騙了,才把人生弄成現在這樣子。”
鐘長林:“你……”
周軍:“鐘長林,我先答復你的問題,按照治安管理法,人口失蹤不到四十八小時,不予立案。所以,從法律層面上來說,鐘天生并沒有失蹤。而且,據你們描述,鐘天生有智力問題,但生活尚能自理。別說他了,就算是正常的小孩,誰不是貪玩好耍的。沒準他去哪里玩了呢,要不你問問鐘天生的同學?”
聽到這話,李所長“咝——”一聲,就連正在做筆錄的小宮也驚訝地抬起頭。
鐘長林:“周軍,你什么意思,懷疑我藏了孩子。我如果把天生藏起來,還用得著跟麗琴一起來派出所報案?”
梁麗琴打斷他:“你是賊喊捉賊。”
鐘長林被前妻糾纏了一晚上,心中掛念孩子,宛如烈火焚心,頓時忍無可忍:“你這婆娘懂個屁!”
梁麗琴柳眉毛一豎,就要跟鐘長林干。
周軍冷冷道:“鬧什么鬧,當這里什么地方,居委會還是社區?好,人民警察為人民,既然你們到了這里,那我們就不能不管。鐘長林、梁麗琴,你們愿不愿意接受調解?“
鐘長林已經憤怒得臉漲成紅色:“周軍,你真當是我把娃娃藏起來了,真當這只是一起家庭矛盾?我現在就問你一句,這事你立不立案?”
周軍腰又開始疼起來,他的身體自從上個月開始出問題以來,就疼得厲害。剛開始吃了藥可以管半天,但隨著病情的進一步加深,藥效也逐步失效。便成只管兩小時,一個小時……
“一切按照法律程序來,看起來,鐘長林你是不接受調解了。好,你們自己協商。如果對我的處理意見有疑問,你們可以向上級部門申述。“
鐘長林又捏緊了拳頭,想要發作。但瞬間冷靜,他松開拳頭,站起身點點頭:“好,既然周軍你這么說,那我就用自己的方式找人,告辭!”
梁麗琴:“找孩子?鐘長林你真裝,繼續裝,你這個騙子,大騙子,不要臉。周警官,這種人就應該抓起來。他既然敢對你這種態度,可想以前是怎么對我的,我感覺人身受到了威脅。”
周軍拿起一張紙寫下自己電話號碼,遞給梁麗琴:“如果有事你打電話給我。“
等這對曾經的夫妻互相爭吵著出了派出所,周軍急忙打開包,掏出藥瓶子,吞了兩顆藥丸,閉上眼睛,感覺背心的汗水一陣接一陣地出,瞬間就濕漉漉一片。
不片刻,他舒服了許多,睜開眼睛,發現李所長和小宮正站在他面前仔細端詳。
“我臉上有花嗎?”
小宮:“師父,你剛才臉好白,出了好多汗,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
周軍長出了一口氣:“我這腰是老毛病了,醫生說已經治不好了,只能養。去醫院干什么,浪費時間。”
李所長叫苦不迭:“周軍啊周軍,你讓我說什么才好,我問你,孩子失蹤要符合什么條件才能立案?”
周軍淡淡道:“按照法律規定,小孩失蹤二十四小時以上視為失蹤,準予立案。但如果小孩子面臨危險,或者十歲以下,智力低下者,不受這一規定限制。”
李所長氣道:“你還知道啊,我們先不管鐘長林是不是藏匿了鐘天生,首先,鐘天生才八歲吧,而且,按照剛才那對夫妻的描述,孩子屬于邊緣智力,也就是輕度弱智,你不立案,胡鬧嘛。一旦人家夫妻回過味來,舉報我們派出所,誰吃罪得起。”
小宮插嘴:“不是夫妻,是前夫和前妻,李所長,你說話不嚴謹。”
李所長正要發作,被小宮一打岔,哭笑不得:“是是是,我說話不嚴謹好吧。周軍,老朋友,以咱們的關系,你說這些就見外了。咱們工作要講程序,不能由著性子胡來。你和我一起上岸的,咱們那一期,就算能力不足的,靠混資歷也混到個正科。你呢,你的能力就不用說了,就因為這性子,現在還是個普通刑大警員,我都替你不值得。”
小宮氣鼓鼓:“不值,對,師父,你這個脾氣要改。”
周軍哼了一聲:“改不了的,好吧,這事如果不被鐘長林舉報就算了。如果被告狀,我去跟局領導解釋,絕不連累你的前程。大不了我不吃你宵夜了,小宮,人家不歡迎我們,咱再呆這里也沒意思,走了!”
說著就拂袖而去。
李所長在后面追著喊:“嗨,周軍,你什么狗脾氣,什么前程不前程,我個人當不當這個官兒無所謂,反正也就那么點工資。我是怕連累到所里的其他同志被扣績效……喂,你跑什么呀,吃了飯再走啊……明天打麻將不,約不約……”
夜市,周軍正和小宮在吃砂鍋蹄花。
他把砂鍋里的蹄花夾起來,丟小宮的碗里:“你們女孩子要美容,多吃點膠原蛋白,我年紀大了,吃太油膩會三高。”
小宮說:“師父,你才四十來歲,怎么說起話來老氣橫秋,跟我爸爸一樣,好煩。”
周軍:“記得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在警校,那胃口可真好啊。放假回家看老娘,在街上買只鹵鴨子,一邊走一邊啃,還沒到家就吃個精光,回家后還吃了半斤米飯,才得個半飽。現在不行,吃上幾口,就撐得難受。所以說,趁年輕,能吃就多吃點,別到吃不動的時候后悔。”
“對,能吃就多吃點。”小宮快樂地啃著豬蹄,把骨頭吐得滿桌子都是:“師父,你對我真好,我真不希望你有事。今天這事吧,幸好那鐘長林不懂法。如果人曉得了,真去鬧,麻煩就大了。我有點不明白,立個案多簡單的事,而且,咱們現在正在查流竄進我市的人販子犯罪團伙,正要順著這根藤摸那顆瓜。”
周軍沉默。
小宮吐了下舌頭:“又不說話?師父,你最近的話好少,是不是我什么地方惹你不開心?”
“小宮,是我的問題。昨天你還問我為什么有事沒事就去騷擾鐘長林,還被投訴過幾次,受過處分?其實,我和他認識幾十年了,咱們從小就在一個街區長大,可以說穿開襠褲的朋友。我和鐘長林讀的是同一所幼兒園,同一所小學,同一所中學。高中的時候,我喜歡上了班里的一位女同學,可我膽子小,不敢表白。是鐘長林幫我遞的情書。可惜啊……”說到這里,周軍擺了擺頭:“可惜那位女生雖然十分心動,然而還是拒絕了我。她怎么說的呢,她說我是個好人。”
小宮撲哧一聲把口中的骨頭吐了出去,然后吃驚地看著周軍,她沒想到師父和鐘長林還有這么一層關系。
周軍仿佛沒有看到徒弟面上愕然的神色,反問:“聽說過袍哥,聽說過哥老會嗎?”
不等小宮回答,他自顧自道:“袍哥是舊社會四川的幫派組織。起源于清末的哥老會,是當時和洪門、天地會齊名的反清復明組織。上世紀二十年代清朝滅亡,這三個組織依舊在地方上有著巨大的影響力。”
“川渝這邊因為與世隔絕,蜀道難嘛!就從哥老會里分化出來,單獨開了香堂。因為會眾都穿著長袍,所以就被人稱之為袍哥。”
“舊社會吏治腐敗,地方治安很差。很多人看起來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但只要看到路上有人落單,就化身土匪,一棍把你悶倒在地,搶了錢財和剝了衣服,甚至還害你性命。”周軍說:“所以,舊社會老百姓就把強盜稱之為棒客。除了棒客,還有小偷。天一黑,小偷就出出動了,拿了根撬棍撬人門鎖和墻壁,所以,老一輩人又把小偷叫做撬桿。”
“當時四川和重慶,尤其是小縣城土匪強盜小偷實在太多,百姓都不敢一個人出門,已經嚴重影響到經濟的發展。那么怎么辦呢,于是,袍哥就站出來維持秩序了。他們組織幫眾在水陸碼頭盤查過往客人,幫著官府緝拿罪犯,相當于民間自治組織。”
“袍哥眾以江湖義氣為紐帶,組織結構也簡單,按照地域都不同,分為大大小小分舵,頭目是舵爺或者舵把子,通常都由幫派里德高望重服眾者,或者武藝高強之人擔任,很出了些英雄人物。最著名的是川東的范鵬舉,曾將弟兄們組織成軍,奔赴抗日前線,參加淞滬會戰。”
“范鵬舉我聽說過,哈兒司令。”小宮說:“師父,你故事真好聽,后來呢?”
周軍道:“川渝人別看平時嘻嘻哈哈,什么都不放心上,可在愛國這種事情上,那是吃稀飯窩干屎——過硬的——川人從不負國,十幾萬子弟在抗日戰場大多損失干凈。如此一來,袍哥這個組織也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之中,但衣缽傳承還是留下來了。鐘長林,或許是最后一代袍哥舵把子了。”
“啊!”小宮吃驚地瞪大眼睛。
周軍彷佛已經陷進回憶中,說,八十年代的學生娃娃都皮,咱們這里民風也剽悍。他當時因為談戀愛的事情,惹了街上的痞子,每天晚自習放學,都被人堵,還挨過打。
最后,還是鐘長林來擺平的。
當時的鐘長林真的很威風,一個人穿對陣二十多個痞子,毫不畏懼。
鐘長林不知道從哪里翻出來一套長衫布鞋,還戴了頂王保長一樣的禮帽。剛一亮相,就讓那群痞子笑了場。不過,他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周軍說他永遠都記得那天,鐘長林并沒有莽撞地沖上去,而是和自己且戰且退,動作快如閃電,痞子怎么也追不上,最后活生生被拖垮了。
“那天的鐘長林在我心目中就是大俠喬峰啊!”
“打了架,惹了禍,我也不敢回家,就和鐘長林跑去他們的香堂里。”鐘長林面上露出笑容:“說是香堂,其實就是一個五保戶老頭家。那老頭是袍哥的前輩,據說是附近十幾個縣備份最高的。鐘長林讓我入會,說只要成了袍哥弟兄,就沒有人敢惹了。”
小宮急問:“然后呢?”
周軍似乎不愿意提這事:“還能怎么樣,就是磕頭,上香、喝血酒唄。少年時的荒唐,不堪回首。”
“高中畢業后,我考上了警校,鐘長林沒有讀大學,就在社會上混著。但我們還有聯系,他經常打電話給我,還給我寄很多好吃的東西。”
似乎是看出徒弟面上的疑惑,周軍森然道:“港片有一句話說得好,因為我是警察。我是警察,鐘長林是黑社會,警察抓賊,天經地義。”
小宮點頭:“對,天經地義……啊?”
周軍道:“港片里的一句臺詞,‘這一片四個街區的臺球室、網吧、游戲廳、卡拉ok都是我們大哥罩的’。呵呵,其實港片的格局真的小了,我這里的所有礦山沒他點頭開不下去,砂石場的河沙要想出去,必須給他交錢,人人都敬人人都怕的帶頭大哥。呵呵,帶頭大哥,帶頭大哥,其實就黑惡勢力,有組織犯罪團伙。我一直都想把他繩之以法,可惜,可惜啊,可惜沒等我找到證據,那混蛋卻金盆洗手了。”
“賊就是賊,這些年我一直都在調查他。但鐘長林狡猾的很,退出江湖后,干脆利落地和以前的江湖人脈一刀兩斷,簡直就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即便在社會上混得淪落潦倒。”周軍說:“雖然這樣,但我心中一直認為,狗改不了吃屎,他總有一天會忍不住重出江湖的。現在,鐘長林的兒子失蹤,就是個契機。”
“契機?”小宮好像明白了什么:“師父,其實你心中已經知道鐘天生是被人販子給拐走了?”
周軍點頭:“對,鐘長林四十歲才得了這么兒子,可以說是來老得子,現在娃被人拐了,我又不立案。換任何人是他,會怎么做呢?肯定會重新動用以前的江湖勢力,搜山檢海找人。一旦重新出山,就露出破綻,我不就能找到他以前的犯罪證據了。而且……”
小宮:“而且?”
周軍:“而且,他還能順便幫我們找到人口拐賣集團,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小宮,這兩天咱們查人販子遇到的困難你也是看到的。人海茫茫,要抓到罪犯談何容易?不妨借鐘長林手頭的資源,為民除害。”
“對,為民除害。”小宮:“不對,師父,這不符合程序。”
“我知道你們年輕人講究的是程序正義。但如果凡事都束手束腳,結果就是什么都做不成。”大約是吃了蹄花湯熱的,又大約是有點激動,周軍一臉潮紅,宛若涂上油彩:“我們警察是做什么的,是抓賊,是給百姓創造一個安全和諧的社會環境,只要結果是好的,過程怎么樣采取了什么手段都不重要。至于我個人的榮辱,現在已經無所謂了。”
小宮第一次沒有接嘴,心中忽然有種隱約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