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癡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7744字
- 2024-10-09 15:47:00
二
葉潘欽將軍住在自己的私邸,由翻砂街過去不遠,靠近救主變?nèi)萁烫谩3诉@幢美輪美奐的房屋以外(其中有六分之五租出去了),葉潘欽將軍在花園街還有一幢大房子,這幢房子也帶給他非常多的進項。除了這兩處房產(chǎn)之外,他在彼得堡近郊還有一處收益極其可觀的大莊園,在彼得堡縣還有一家工廠。大家知道,舊時,葉潘欽將軍曾經(jīng)包收過捐稅。現(xiàn)在他是好幾家頗有聲譽的股份公司的董事,并且在公司里有很大的表決權(quán)。他是一位遐邇聞名的財主,經(jīng)營著一大批產(chǎn)業(yè),而且結(jié)交官府,交游廣闊。在有些地方(也包括他供職的地方),他善于應(yīng)對酬酢,以示他身居要津,凡事非他不可。但是,大家也都知道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此人沒有受過教育,出身行伍世家,后者無疑是他的榮耀。將軍雖然是個聰明人,也不能沒有一些小小的、情有可原的弱點,而且他不喜歡聽某些含沙射影的話。但是,他是一位聰明而乖覺的人——這是無可爭議的。比如,他有一定之規(guī):在需要回避的地方,決不去出風(fēng)頭,正因為他的這種敦厚樸實,正因為他永遠知道自己的地位,因此,許多人都很器重他。不過話又說回來,那些對葉潘欽將軍妄下斷語的人,如果看到,有時在這位深知自己地位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許就不會那么武斷了!雖然此話不假:他在為人處世上身體力行,頗有經(jīng)驗,也有一些頗為出色的才能,但是他更喜歡表現(xiàn)自己不過是別人意圖的執(zhí)行者罷了,而不是成竹在胸,另有主見。他喜歡顯示自己是個“不善逢迎,忠于職守”[24]的人,甚至是個老實巴交的俄國人——現(xiàn)在是什么世道啊?這方面,他還鬧過幾件有趣的笑話。但是,將軍即使鬧出了天大的笑話,也從不氣餒。再說,他的運氣不錯,連打牌也鴻運高照,他下的賭注很大,他非但無意掩飾自己愛玩牌這個小小的弱點,甚至還故意炫耀它。打牌這種嗜好曾使他在許多場合得益匪淺。他交往的人頗雜,不用說,都是“巨頭名流”。但是,他前程似錦,時候一到,一切榮華富貴自會到來。再者,葉潘欽將軍恰如俗話所說,風(fēng)華正茂,即剛滿五十六歲,決不會更多,五十六歲無論如何正當盛年,真正的[25]生活從這個年齡才算真正開始。身體健康,面色紅潤,雖然有點兒發(fā)黑但卻結(jié)實的牙齒,矮而敦實的體格,清早上班時日理萬機的面容,晚上玩牌或在王公大臣家做客時愉快的表情——這一切都會給他現(xiàn)在和將來的成功平添春色,給將軍大人的人生之路鋪上玫瑰花。
將軍有一個像鮮花盛開般興旺發(fā)達的家庭。誠然,家里的一切并非都是玫瑰花,然而確有不少令人神往之處,而將軍大人早就開始把自己最主要的希望和目標,嚴肅而認真地寄托在這上面了。還能有什么,人生中還能有什么目標,比做父母的目標更重要、更神圣的呢?不指靠家庭,還能指靠什么呢?將軍之家由夫人和三位已成年的小姐組成。將軍結(jié)婚很早,還在當中尉的時候就成了親,娶的那位姑娘幾乎跟他同年,可是她既沒有美貌的姿色,又沒有受過教育,他因娶她而得到的陪嫁也不過五十名農(nóng)奴而已——誠然,這些農(nóng)奴成了他日后平步青云的基石,但是后來將軍也從未抱怨過自己早婚,也從未把自己的早婚看作年輕、不會算計、一時頭腦發(fā)熱所致。他非常尊敬自己的夫人,有時候還有點兒怕她,而且由尊敬和害怕發(fā)展成一種愛。將軍夫人出身于梅什金公爵家族,這一家族雖非名門貴胄,但其淵源非常古老。她因出身望族,自視甚高。當時有一位很有權(quán)勢的人物,一位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履行庇護之責(zé)的保護人,同意關(guān)心一下這位年輕公爵小姐的婚事。他給這位青年軍官打開了后花園的門,把他推了進去,其實就是不推,只要向他略使眼色,也絕不會白費力氣的!除去不多幾次例外,他們夫婦倆長相廝守,倒也能夠和和美美,和睦相處。將軍夫人因是大家閨秀,又是族中最后一位公爵小姐,也許,還由于她的個人素質(zhì),在她還十分年輕的時候,就給自己找到了幾位地位很高的保護人。后來,由于自己的丈夫發(fā)了財、升了官,她也就開始在這個上流社會里多多少少站穩(wěn)了腳跟。
最近幾年來,將軍的三位千金——亞歷山德拉、阿杰萊達和阿格拉婭,統(tǒng)統(tǒng)長大成人了。誠然,這三位小姐都姓葉潘欽,但是她們的母親出身公爵,又有一筆不小的陪嫁,而且父親指日即可高升,也許會青云直上,有一點也相當重要,即三位千金都長得十分美艷動人,即便年齡已過二十五歲的長女亞歷山德拉也不例外。次女二十三歲,幼女阿格拉婭剛滿二十歲。這位小妹甚至可以算是一位絕色美女,已經(jīng)開始在社交界引起人們很大注意。但是,令人嘆為觀止的還不止這些:三姊妹還以學(xué)識、智慧和才能著稱。據(jù)傳,三姊妹彼此十分相愛,而且互相支持。甚至有人提到,似乎兩位姐姐情愿自我犧牲,以成全家中的共同偶像——小妹。她們在社交界非但不喜歡出風(fēng)頭,甚至還顯得過分謙遜。誰也不能責(zé)怪她們高傲和自命不凡,然而大家也都知道,她們是驕傲的,明白自己的身價。大姐是音樂家,二姐是出色的畫家,但是關(guān)于這事多年來幾乎誰也不知道,直到最近才被發(fā)現(xiàn),而且是在無意之中發(fā)現(xiàn)的。[26]總之,關(guān)于她們姊妹仨說了非常多夸獎的話。但是也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對她們不無微詞。有人大驚小怪地說,她們看了多少多少書。她們并不急于出嫁;她們雖然很看重社會上某一圈子的人,但看得畢竟不是太重。再加上大家都知道她們父親的志趣、性格、目標和愿望,這就更加惹人注目了。
當公爵拉響將軍家的門鈴時,已經(jīng)是十一點左右了。將軍住在二樓,他占用的房間樸實無華,但跟他的地位還是成比例的。一名身穿鑲金邊制服的仆人給公爵開了門。公爵費了好多唇舌向他說明來意。這仆人一開始就懷疑地瞅了瞅他和他那個小包。他不止一次地,而且明確無誤地宣稱自己確實是梅什金公爵,因有要事一定要謁見將軍。這時,那名仆人才將信將疑地在一旁陪同他,將他領(lǐng)進一間小小的前室。這前室緊挨著接待室,就在書房近旁。把他親手交給另一名每天上午在前室里值班、專管向?qū)④娡▓髞砜偷钠腿恕_@另一名仆人穿著燕尾服,年齡四十開外,生有一副辦事老練精干的面容。他是一名專門在書房伺候的聽差,負責(zé)向?qū)④姶笕送▓螅虼俗砸暽醺摺?/p>
“請在接待室稍候,這小包嘛,就留這兒。”他邊說,邊從容不迫和大模大樣地坐到自己的圈椅里,并以一種驚訝和嚴厲的神色看了看公爵,因為公爵就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兩手抱著那個小包。
“如果您不介意,”公爵說道,“我還是跟您在一起,在這里等候好,我一個人在那邊怪別扭的!”
“您不應(yīng)該待在前室里,因為您是來拜訪的,也算是客人吧。您想要謁見將軍本人嗎?”
看來,這仆人很不樂意讓這樣的來訪者進去,因此又一次追問。
“是的,我有事……”公爵開口道。
“我不是問您有什么事,——我的任務(wù)是替您通報。我已經(jīng)說了。秘書不在,我不能進去通報。”
這位仆人的疑心似乎有增無減,因為公爵跟日常的來訪者太不同了,雖然將軍相當經(jīng)常,幾乎每天,都在一定的時刻出來接見客人,特別是因公前來的客人,有時這些客人還挺雜,盡管已經(jīng)習(xí)慣,而且有關(guān)訪客的規(guī)定也相當寬松,可是這位聽差還是疑慮重重,堅持必須通過秘書再行通報。
“您當真是……從國外回來的嗎?”他終于仿佛無意地問來客道。——話剛出口,又覺得此言不妥;也許,他是想問:“您當真是梅什金公爵嗎?”
“是的,我剛下火車。我覺得,您是想問我當真是梅什金公爵嗎?不過出于禮貌不好意思問罷了。”
“呣……”仆人含混地說,感到很驚訝。
“請您相信,我沒有向您說謊,您不會因為我承擔責(zé)任的。至于我是這副模樣,還挎著個小包,那也不足為怪,我目前的境況不好。”
“呣。不瞞您說,我擔心的并不是這個。向主人通報是我的分內(nèi)事,秘書也會出來接見您,除非您……反正就這么回事,除非您……您不會是來向?qū)④姼娓F的吧,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冒昧地問您一聲嗎?”
“噢,不是的,一會兒您就會相信這是完全真的了。我有別的事。”
“請您原諒,我是看到您這模樣才問您的。請稍候,秘書一會兒就來,主人現(xiàn)在正跟上校談事,等會兒,秘書會來的……他是公司的秘書。”
“這么說,要等很久啰,我有一事相求,能不能在這里找個什么地方抽袋煙呢?我隨身帶著煙斗和煙絲。”
“抽——煙?”這名聽差用一種鄙夷不屑和莫名其妙的神情瞪了他一眼,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抽煙?不,您在這里不能抽煙,而且您腦子里有這樣的想法也是可恥的。哼……真怪,您哪!”
“噢,我并不是請求在這屋里抽,這,我還是懂的。我是想出去一會兒,到您指定的地點,因為我有抽煙的習(xí)慣,瞧,我已經(jīng)有三小時沒抽煙了。不過,悉聽尊便,您知道,俗話說得好:入鄉(xiāng)隨俗,入境問禁嘛……”
“您的事叫我怎么通報呢?”那聽差幾乎不由自主地嘟囔道,“第一,您不應(yīng)該待在這里,應(yīng)該坐到接待室去,因為您也是名來訪者,也可以算是客人吧,上面會責(zé)怪我的……您想怎么,打算住在我們這里嗎?”他又斜過眼去瞅了瞅公爵的那個小包,加了一句。顯然,這小包使他很不放心。
“不,我沒有這個想法。甚至他們請我住下來,我也不能留這兒。我不過是來跟府上認識一下,并沒有別的打算。”
“怎么?就認識一下?”聽差帶著驚訝和三倍的疑心問道,“您起先怎么說來辦事的呢?”
“嗯,幾乎不是辦事!也就是說,如果說有事,也算有件事吧,我只是想來請教他們一個問題,但是我的主要來意,是想見見面,認識一下,因為我是梅什金公爵,而葉潘欽將軍夫人是梅什金家族中最后一位公爵小姐,除了我和她以外,梅什金家族就沒有別的人了。”
“那么說,您還是親戚?”這仆人幾乎完全嚇壞了,警覺地問。
“幾乎算不上親戚。話又說回來,如果生拉硬扯的話,當然也可以算是親戚,不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如果較真的話,甚至算不上親戚。我曾經(jīng)在國外給將軍夫人寫過一封信,但是她沒有回信。不過,我還是認為回國后應(yīng)該建立聯(lián)系。我現(xiàn)在對您說明這一切,是讓您不再懷疑,因為我看得出來您還有點兒不放心。您去通報吧,就說梅什金公爵求見,在通報中,我來訪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接見固好,不接見——或許也很好。不過,依我看,他們不會不接見的——將軍夫人一定想見見自己家族中比她長一輩的唯一代表,我聽說,她非常重視自己的門第,這話不會有錯。”
公爵的談話看來非常隨便,但話說得越隨便,在當前的情況下,就顯得越荒謬。這個老于世故的聽差不能不感覺到,人與人之間完全合乎道理的東西,發(fā)生在客人與仆人之間,就完全不合乎道理了。因為仆人比他們的主人設(shè)想的要聰明得多,所以這聽差不由得想道,二者必居其一:要么公爵是個浪蕩公子,一定是前來告窮的,要么公爵不過是個傻瓜,沒有自尊心。因為一位聰明而有自尊心的公爵,決不會坐在前室里,跟仆人講自己的私事。如此說來,不管哪種情況,會不會因他而擔受干系呢?
“還是請您到接待室去的好。”他盡可能地堅持說。
“如果坐到里面去,就沒法跟您說明一切了,”公爵愉快地笑道,“這么一來,您瞧著我的斗篷和包袱,心里一定不放心,現(xiàn)在您大概沒有必要再等秘書,自己就可以進去通報了吧。”
“像您這樣的訪客,不通過秘書,我是不敢通報的,何況方才主人還特別關(guān)照,上校在里邊的時候,任何人都不得進去打擾,只有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nèi)奇可以不經(jīng)通報直接進去。”
“他是當官的?”
“您是說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nèi)奇?不。他在公司里工作。您把這包放這里吧。”
“我早想到這點了,如果您允許的話。我說,要不要把斗篷脫下來呢?”
“當然,總不能穿著斗篷進去謁見將軍吧。”
公爵站起來,匆匆脫下身上的斗篷,里面穿著一件相當體面、縫制得很考究、雖然已經(jīng)穿舊了的西服上衣。背心上掛著一條鋼表鏈。表鏈上拴著一塊日內(nèi)瓦制造的銀懷表。
雖然仆人已經(jīng)斷定公爵是傻瓜,但是身為將軍的聽差,他又覺得繼續(xù)跟來訪者這樣隨便交談有失體統(tǒng),盡管不知為什么他很喜歡公爵,當然,只是就某一點而言。但是從另一觀點看,公爵又在他心中激起一股強烈的無名火。
“那么,將軍夫人什么時候會客呢?”公爵又坐到原來的位置上,問道。
“這就不是我管的事了。夫人會客沒有定規(guī),要看是什么人。十一點鐘,讓時裝設(shè)計師進去,至于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nèi)奇,也總讓他比其他人先進去,甚至還請他一起用早點。”
“冬天,你們的室內(nèi)比國外暖和,”公爵說,“可是那兒的室外卻比咱們這兒暖和,而冬天,在他們室內(nèi)——俄國人因為不習(xí)慣,簡直沒法住。”
“不生火?”
“是的,而且房子的構(gòu)造也不同,就是說,火爐和窗戶都不一樣。”
“呣!您到國外去很久了嗎?”
“有四年了吧。不過,我老在一個地方待著,在鄉(xiāng)下。”
“您對國內(nèi)的生活不習(xí)慣了吧?”
“這倒是真的。您信不信,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居然沒有忘記怎么說俄語。瞧,我現(xiàn)在跟您說話,心里卻在想:‘看來,我說得還不錯。’也許正因為這個我才說了這么多話。真的,從昨天起,我老想說俄語。”
“呣!嘿!您從前在彼得堡待過?”(仆人無論怎樣自我克制,也不能對這種彬彬有禮的談話不予理睬。)
“在彼得堡?幾乎完全沒有,只是路過。過去,對于這里的事我一無所知,可現(xiàn)在聽到這么多新鮮事兒,據(jù)說,原來熟悉這里情況的人,也必須從頭學(xué)起,重新認識。這里關(guān)于咱們的司法制度[27],現(xiàn)在有許多議論。”
“呣!……司法制度。司法制度嘛,倒的確是司法制度。國外怎么樣,審判是不是比較公正?”
“不知道。可是關(guān)于咱們的司法制度,我倒聽說過不少好話。而且,咱們這里還取消了死刑。”[28]
“國外處死刑嗎?”
“是的。我在法國見過,在里昂。施奈德帶我去的。”
“是絞刑嗎?”
“不,在法國都是殺頭。”
“怎么,喊叫嗎?”
“哪能呀!一會兒的工夫。把人架上去,一把很大的刀就落了下來,用機器殺的,它叫斷頭機,又重又有力……還沒來得及眨眼,腦袋就砍下來了。準備工作最叫人受不了。先是宣讀判決書,然后穿上死囚服,用繩子捆綁,再架上斷頭臺,那才叫可怕呢!人從四面八方跑攏來,連女人也跑來看熱鬧,雖然那兒并不喜歡女人看。”
“這不是女人看熱鬧的事。”
“當然!當然!怎么能讓她們?nèi)タ催@種痛苦呢!……這犯人倒是個聰明人,無所畏懼,身強力壯,但是上了年紀。他的名字叫萊格羅。實話對您說吧,信不信由您,他上斷頭臺的時候都哭了,臉白得像紙一樣。這怎么叫人受得了呢?難道這不是恐怖?您說,什么人會因恐懼而哭泣呢?我從來沒想到,被嚇哭的居然不是小孩,而是一個從來沒有哭過的大人,四十五歲的大人。這一分鐘,他的靈魂發(fā)生了什么變化,人們使這靈魂產(chǎn)生怎樣的震顫啊?無非是對靈魂的侮辱罷了!圣經(jīng)上說:‘不可殺人!’[29]那么,因為他殺了人,就該把他也殺死嗎?不,這是不應(yīng)該的。我看到這個已經(jīng)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可是直到現(xiàn)在還像在眼前一樣。有五次,我做夢都夢見它。”
公爵越講越起勁,他那蒼白的臉上都泛起一層薄薄的紅暈,雖然他說話仍舊很斯文。那聽差同情地、有興趣地注視著他,好像對他看不夠似的,大概他也是個富于想象力和喜歡思索的人吧。
“掉腦袋的時候還好,”他說,“受罪不大。”
“您知道嗎?”公爵熱烈地接口道,“這點您總算注意到了,這一切,別人也像您一樣注意到了,因此發(fā)明了殺頭的機器。可當時我忽然產(chǎn)生一個想法:如果這樣更壞,那怎么辦呢?您一定會覺得這話可笑,一定會感到這話奇怪吧,其實,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這想法就會油然而生。您想:比如說拷打吧,這時候會產(chǎn)生痛苦、傷痕和肉體上的疼痛,這一切反而能夠分散注意力,減少精神上的痛苦,因此你只會感到傷口疼痛,直到你死。要知道,主要的最厲害的疼痛,也許并不在傷口,而在你確鑿無疑地知道,再過一小時,然后再過十分鐘,然后再過半分鐘,然后就現(xiàn)在,馬上——你的靈魂就要飛出肉體,你將不再是一個人,而這是確鑿無疑的。主要就是這個確鑿無疑。當你把腦袋放在刀子下面,聽見刀子在你頭上即將哧溜一下落下來的時候,這四分之一秒鐘才是最可怕的。你知道嗎?這并不是我個人的幻想,許多人都是這么說的。我非常相信這話,所以才把我的意見直率地告訴您。因為他殺了人而殺他,這是比犯罪本身大得無可比擬的一種懲罰。根據(jù)死刑判決而殺人,這比強盜殺人更可怕,而且可怕到無可比擬的程度。強盜殺人,夜里殺,在林子里殺,或者用別的法子殺,這個被殺的人,直到最后一剎那,一定還抱有能夠得救的希望。一個人即使喉管被割斷了,他還是希望或者逃跑,或者請求饒命,這樣的例子并不少見。一個人抱著這最后一點兒希望,即使去死,也會感到容易十倍,可是現(xiàn)在,連這最后一點兒希望都被剝奪了,而且被剝奪得干干凈凈。這里有判決書,已經(jīng)鐵板釘釘,無可幸免,可怕的痛苦全在這里,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您若是把一個士兵帶來,讓他在打仗的時候面對大炮,然后向他射擊,他總還有一線生還的希望,但是如果您向這個士兵宣讀斬?zé)o赦的判決書,他非發(fā)瘋或者痛哭流涕不可。誰能說人類的天性足以忍受這樣的痛苦而不發(fā)狂呢?為什么要有這種丑惡的、不必要的、徒勞無益的對人的心靈的凌辱呢?也許有這樣的人,向他宣讀了判決書,讓他痛苦一陣,然后又對他說:‘走吧,你被赦免了。’如果有這樣的人,也許他倒可以出來說說他當時的感受[30]。關(guān)于這種痛苦和這種恐怖,連基督也曾說過。[31]不,對人決不能這樣做!”
這聽差雖然不能像公爵那樣把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用言語表達出來,雖然不是全部,但是,當然,公爵的主要意思他還是懂得的,這從他那深受感動的臉便看得出來。
“如果您確實非常想抽煙的話,”他說,“我看也行,不過要快點兒。我怕將軍會突然有請,您又不在。瞧,那邊那個小樓梯旁有一扇門。看見了吧。您走進門去,右邊有個小屋:那里可以抽煙,不過請您把氣窗打開,因為這不好……”
但是,公爵沒有來得及出去抽煙。一個年輕人手里拿著公文忽然走進了前室。聽差上前給他脫去皮大衣。年輕人乜斜著眼睛,瞅了一眼公爵。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nèi)奇,”那聽差開始悄悄地、幾乎親昵地說道,“據(jù)說,這人叫梅什金公爵,是夫人的親戚,他乘火車從國外回來,手里還拿著包袱,不過……”
因為聽差開始耳語,下面到底說什么公爵就聽不清了。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很用心地聽著,還十分好奇地不時看看公爵,最后他不再聽下去,忍不住走到公爵面前。
“您就是梅什金公爵?”他非常親切和非常有禮貌地問道。這是一位十分英俊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八歲,身材頎長,頭發(fā)金黃,中等個兒,蓄著拿破侖式的小胡子[32],有一張聰明的、非常漂亮的臉。不過他的笑容,雖然看上去很親切,卻有點兒令人莫測高深;他微笑時露出的牙齒,像珍珠一般,也顯得太整齊了點;他的目光雖然顯得很愉快,也顯得很誠懇,但卻似乎咄咄逼人。
“當他一個人的時候,決不會這么看人的,大概也從來不笑。”公爵不知為什么產(chǎn)生了這樣的感覺。
公爵盡可能三言兩語地說明來意,就像在此以前他向仆人和更早一些時候他向羅戈任說明的情況一樣。這時候,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似乎想起了一件事。
“這人該不是您吧?”他問道,“一年以前,或者更近一些,有人寫過一封信來,好像是從瑞士寄來的,寄給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
“正是鄙人。”
“那么這里是知道您的,也一定記得您。您想謁見將軍大人嗎?我這就去稟報……他馬上就有空。不過您最好……最好先枉駕到接待室去……他怎么能坐在這里呢?”他厲聲問聽差。
“我說了,這先生不肯嘛……”
這時候,書房的門突然拉開了,一位軍人手提公文包,一面大聲說話,一面鞠躬告辭,從里面出來。
“你來啦,加尼亞[33]?”書房里有人叫道,“進來吧!”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向公爵點了點頭,匆匆走進書房。
過了兩分鐘左右,門又開了,傳來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洪亮而又和藹可親的聲音:
“公爵,請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