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雍熙二十七年,仲秋八月。
寧國府,太平縣。
縣城位于黃山以北,古稱“仙源”。
流經其境內的麻川河源自黃山,素有“仙源水”之謂,故以河名城。
太平縣傍依名山秀水,天姿妖嬈,水沃土豐;又承載千年歷史,淵源邃遠,底蘊豐厚。
在晴空麗日之下,石堅悠然漫步于縣城遍布歲月印痕的石板路上,與士農工商、貧富貴賤各色人等擦肩而過,即使已在這世界渡過了三年時光,心中仍難以徹底揮去一抹亦真亦幻的迷惘。
如今的石堅已作了全套的道士裝束,頭上高挽發髻,橫插一根烏木發簪,身上穿一件青布道袍,腰束杏黃絲絳,足下白襪云鞋,肩頭掛一個粗布褡褳。
這一身的裝束雖甚是樸素,但配上一張豐神如玉的面容,一副軒昂挺拔的身軀,便又別具一般卓爾不群的超拔風姿。
他在街頭一座懸著“太平猴魁”的幌子與“沁馨堂”招牌的茶樓外站定。
茶樓門前站著一個青衣小帽、眉眼間滿是精明之氣的伙計,遠遠地看到石堅時便已走上前來迎接,到近前唱個肥喏,眉開眼笑地道:“清虛道長,您這些日子沒來,小的可聽東家念叨了您好幾次呢!”
“清虛”便是石堅如今的道號,而且已在道錄司注冊,隸屬道家正宗太上道別傳分支,算得根正苗紅。
他向伙計笑道:“多承侯老板惦念,也有勞小乙哥相迎。”
這名喚“崔小乙”的伙計連稱“不敢”,隨即一邊引路向里走一邊道:“方才東家使人傳話來說稍后便到,若道長來了,便先請到樓上品茗聽書。”
說話間,他引著石堅到了樓內,安排在二樓倚著圍欄,可以俯視一樓大廳的位置。
此刻茶樓內已堪堪坐滿,稱得上生意興隆。
之所以如此,一來固是這“沁馨堂”的茶點遠近聞名,令客人感覺物超所值,二來則是因為那位正在大廳中心處搭臺說書的孫老先生。
孫老先生年余花甲,名字不詳,因一張嘴說盡往古來今,道盡紅塵萬象,人皆稱他做“孫鐵嘴”。
近來孫鐵嘴也不說帝王將相,也不說鐵馬金戈,卻說起自去年開始由本縣書局“墨香閣”刊印,大半年間已風行南直隸諸州府的一部奇書《西游記》,作者卻是一聽便是化名的“頑石道人”。
此書以前朝佛子金蟬兒西行取經故事為藍本,卻為他改了個法號喚作“三藏”,演繹成一篇瑰麗奇幻的神魔故事。其中一個個躍然紙上的鮮活人物,一段段扣人心弦的曲折情節,往往令人讀得沉醉其中欲罷不能。
今日孫鐵嘴正說到“法性西來逢女國,心猿定計脫煙花”一回,說的是西行四人來到西梁女國,因那國主愛慕三藏圣僧的風儀人品,欲以國主之尊、舉國之富招他入贅,由此生出種種因果糾纏。
這段故事雖少了往日情節中降妖除魔的驚心動魄,卻多了幾分人情愛欲的蕩氣回腸,同樣令樓上樓下的茶客盡都斂聲屏氣,側耳傾聽。
在此期間,崔小乙已用托盤捧了一壺上好的“猴魁茶”及四樣干果點心,送來石堅的桌上。
“猴魁茶”算是“沁馨堂”的招牌名茶,如今已風行江南六省,受無數文人雅士追捧。
當初“沁馨堂”的東主侯靜山一窮二白地孤身來到太平縣,登門拜訪本縣第一豪富的趙員外,憑著一副儒雅風流的俊秀人品娶到趙員外家名為“掌珠”,亦素來被視為掌上明珠的愛女,而后便憑著這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猴魁茶”,只五年時間便經營得不遜岳父的偌大家業,消泯了所有諸如“小白臉”“吃軟飯”的風言風語。
據說這茶葉產自常年云鎖霧繞的仙猿峰絕巔,因山勢高峻奇險人蹤絕跡,只能由馴養通靈的猿猴代替人工采摘,再經殺青、毛烘、足烘、復焙等繁復工序制成,色、香、味、形皆獨具其妙。
崔小乙送來的這壺茶雖然不是傳說中只向極少數貴客提供的極品,卻也算得是第一流的上品。茶形兩葉抱芽,扁平挺直,全身披白毫,含而不露;茶湯清綠明澈,蘭香高爽,滋味醇厚回甘。
石堅一面享用茶點一面聽書,心曠神怡甚是悠哉。
孫鐵嘴的一段故事終到尾聲,說完圣僧用行者計策跳出西梁女王的錦繡堆溫柔鄉,繪聲繪色道:“那師徒四人正待西行,路旁忽地閃出一個女子,喝道‘圣僧哥哥哪里去?隨奴家耍風月兒去來!’不待行者等做出反應,倏地弄一陣旋風,‘嗚’的一聲,便將圣僧攝去無蹤。此正是‘脫得煙花網,又遇風月魔’。不知那女子是人是怪,圣僧得死得生,且聽下回分解!”
“好!”
一個滿堂彩聲如雷震,所有茶客一起鼓掌。
孫鐵嘴笑瞇瞇地分向四方作揖答謝,而后便有茶樓的兩個伙計捧了托盤,分別在樓上和樓下收取打賞。
這些茶客倒也并不吝嗇,多多少少都拿出銅錢或碎銀,叮叮當當丟在托盤中,不多時兩個托盤都鋪了厚厚的一層。
石堅也入鄉隨俗,從褡褳里抓了一把銅錢,輕輕放在托盤上。
樓下茶客中有一個看上去不過弱冠之年、面容俊逸的白衣秀士。
他很是大方地打賞了一塊碎銀后,提高聲音問道:“孫鐵嘴,你說面對那般美貌又是一往情深的女王,圣僧究竟動心也未?”
看大家都將好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孫鐵嘴用手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微笑道:“老朽有幸在‘墨香閣’見過那部《西游記》的原稿,這一回的結尾處有作者‘頑石道人’旁注的一首無名短詩,曰‘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怕別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依此詩而斷,書中的這位圣僧么——只怕是動了心的。”
眾人聞言,或心有觸動而若有所思,或大感興趣而議論紛紛。
那白衣秀士卻在心中忖道:“這故事當真有趣,有機會定要拿給那假正經的家伙看一看,問是否當真要‘不負如來卻負卿’!”
心念動轉間,他的身形憑空消失在座位上。
古怪的是周圍的茶客對此怪異情形視而不見,仿佛這座位原本就是空的。
此刻石堅卻已離了座位,由崔小乙引著到了后面一個房間,見到了剛剛從后門進來的茶樓主人侯靜山。
他二十四五歲年紀,面容俊秀,笑容溫和,氣質似一位腹有詩書的儒生多過似一個蠅營狗茍的商賈。
而此人也赫然正是三年前出現在“飛來石”失蹤現場的六人之一。
見到石堅時,他卻不以其年少而怠慢,很是客氣地起身相迎讓座。
待雙方分賓主坐定后,侯靜山將桌子上的兩個大銀錠推到石堅面前,滿面春風地道:“截至上月底,道長所著這部《西游記》已售足你我約定的數額,在下自當踐行前諾,加付道長百兩酬金。”
原來他不僅是這座茶樓“沁馨堂”的主人,還是書局“墨香閣”的東家,并將生意做遍南直隸一帶。
石堅拱手道一聲“多謝”,而后便很隨意地將兩錠五十兩足色大銀收入褡褳內。
自此雙方的這筆生意才告終結,以后侯靜山能憑借那部《西游記》賺多少錢,都與石堅再無半文錢的干系。
隨后侯靜山又問起石堅有無新作問世。
石堅只說尚在構思而未曾動筆,卻許諾一旦寫出新作,必然還與“墨香閣”合作。
侯靜山人情練達,當時也許諾若石堅送來新作,酬勞只會比這部《西游記》更高。
于是雙方盡歡而散。
等到親自送石堅出門后回轉,侯靜山忽見室內憑空多了一人,卻正是先前發問的白衣秀士。
他先怔了一下,隨即現出狂喜之色,撲上前五體投地大禮參拜口稱:“小的侯十七,拜見大王!”
白衣秀士含笑擺手道:“罷了,百年未見,想不到你這小毛頭竟已締結內丹,成了一方妖王。”
侯靜山悲喜交集,垂淚道:“這些年大王去了哪里?卻叫小的們日日思念、時時牽掛。”
白衣秀士有些尷尬地道:“俺一時興起,到域外星空耍了一回,不小心忘記了時日,不過此次回來大約能留久一些。”
侯靜山大喜,忙道:“既然如此,小的這便陪大王回轉洞府。”
白衣秀士卻又擺了擺手道:“俺離開人世太久,如今想多沾些人氣,今后便暫在黟縣落腳了……”
另一邊的石堅已先找了一家飯莊,著實點了幾道好菜犒勞自己一頓,然后又到幾家相熟的店鋪,買了許多米面糧油和日用雜物,用一個大竹簍裝了背在身后。
看看天色不早,他趕在日落關閉城門前出了縣城南門,遠遠地向著黃山的方向行去。
雖然背上有上百斤的負重,石堅仍是步履輕盈,不多時便走出十五六里路程。
落日最后一絲余暉斂盡,空中的一輪明月灑下皎潔清輝,石堅腳下沒有半分停歇之意,卻是早打算好趁著月色連夜趕路。
“嗷嗚……”
正行走間,一聲蒼涼狼嚎驀地傳入耳中。
“畜生,滾開!”
在狼嚎之后,又傳來一聲飽含倉皇恐懼的人類呵斥。
石堅面色微變,當即加快腳步向那聲音傳來處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