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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雅 / Review

線是如何變直的?
讀《線的文化史》

文 _ 張帆(北京大學社會學系)

人類學的偉大之處在于,它比大多數學科都更加自由,可以讓研究者做自己感興趣的事,跳出學術慣例的框架思考,并以回應生活之挑戰的方式寫作。[1]

的確,《線的文化史》(Lines: A Brief History)無法被安置在學術慣例的框架下,而這正是英戈爾德(Tim Ingold)寫作這本書的目的:以非線性敘事勾畫“線的消亡史”,重置圍繞線(line)的想象和隱喻,批評建立于其上的西方現代性。

沒有人不知道什么是線。兩點之間的運動能形成無數條線,其中最短的是線段,這是歐氏幾何學的基礎之一,也構造了我們對于線的想象——靜態的、單向的。直線幾乎成為西方現代性的隱喻,象征著進步、發展、穩定、目的、方向、理性,與變化無常的自然相對。我們傾向于將時間、世代、歷史、進化的本質想象為線性的(lineal),習慣于將筆直性看作文明的價值和正直的品質的隱喻。然而,英戈爾德指出,雖然我們身處的自然世界有各種規則形狀和線條,直線霸權卻是一個現代現象。我們需要追問:線是如何變直的?線如果不是直的,該是什么形狀?

歐氏“幾何”(geometry)一詞的字面意義是“測量大地”,這種想象來自織布機上緊繃的線。回到生活中,我們會發現各種各樣的線:行走的路、編織的線、歌唱的樂譜、繪畫的線條、書寫的詩行。人類的活動無時無刻不在生產線,但無論是編織的線縷(threads)還是書寫的文本,都是運動和生長著的,而非靜態和單向的。運動和生長不僅帶來了線,還有各種痕跡(traces),它們相互纏繞,無始無終。最適合線的隱喻是菌絲體——英戈爾德曾在他作為真菌學家的父親的顯微鏡下看到過,菌絲體是線狀纖維網,它“向所有方向輻射,沒有內部或外部,沒有連在一起的表皮,它們滲透到周圍的環境中,而不是與環境對立”(第viii頁)。英戈爾德以菌絲體為基礎,重塑線的形象,強調線不是靜止的,而是生長的,不是單向的,而是交纏的,線不僅有長度,也有寬度。在這個意義上,線才是時間、世代、歷史、進化的隱喻。這本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的線性書寫,以線串接起六個章節,揭開了西方現代性逐漸將人類與非人類、占領與棲居、地方和世界、思維和感官之間的纏繞交織一分為二,拉直成線的過程。

紙頁是如何失去聲音的?

紙頁失去聲音的過程和線變直的過程互為鏡像。英戈爾德在書的第一章中追溯了“紙頁是如何失去聲音的”這一過程。紙頁失去聲音,既指我們僅僅用眼睛閱讀文字,也指我們僅僅用耳朵聆聽音樂。我們將文字從音響中剝離、將音樂從歌唱中提純,最終只將文字和樂譜這些記號當作語言和音樂本身,而這些記號就像珊瑚,不過是珊瑚蟲活動的遺跡。英戈爾德指出:“一旦音樂從詞語中分離出來,以前不可分割的詩意統一體,就變成了詞語和音響的混合物。”(第34頁)這種“得筌忘魚”的做法是西方現代性的產物。對于大部分非西方人甚至古代西方人來說,語言是被呼吸出來的思想,歌唱是思想活動的過程,呈現了被感知的世界的形狀。“從古代晚期到文藝復興,文字的價值首先體現在它是一種記憶工具。它的目的不是要通過完整而客觀地描述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來同過去割裂,而是要提供一條途徑,讓過去的聲音能夠被尋回并被帶到當下的經驗中,讓讀者能夠直接與它們對話,并將所說的與自己的生活環境聯系起來。”(第22—23頁)例如,曾經信徒在閱讀《圣經》時,是用耳朵來聆聽神的聲音,用眼睛來追蹤抄寫員手勢的痕跡;現代人則是用眼睛看靜止的文字,視覺沉思與聽覺參與被嚴格區分開了,語言被消音,并與音樂相分離。英戈爾德指出,這種轉變源于人們對表面的理解發生了變化:表面不再由行動的痕跡交織而成,而是成為不可穿透的平面,類似生命曾穿越過叢林,而今只剩眼睛觀看叢林的投屏。

在這個過程中,不僅紙頁失去了聲音,文字也失去了生命。文字本來應該是生命在天地間留下的印記,如今僅僅作為人類思維活動的造物。英戈爾德在第二章中試圖將文字還原為記號,將記號還原為線條。如果說文字是一種記憶工具,重要的不是文字本身,而是文字所攜帶的生命痕跡,那么各種活動留下的痕跡在一定意義上都是“文字”,例如編織、文身、建筑等,它們是遠比文字更古老的文明印記。甚至可以說,在農業革命、城市革命、工業革命開啟文明進程之前,線繩革命(string revolution)就已經席卷人類社會。人們用樹枝編織圍欄,縫制網和帳篷,在大地上棲居、行走、勞作,閱讀掌紋、星空乃至身體經絡,同時嘗試將諸種痕跡轉化為線——紡織品、文身、地圖、圖像、繩結、文字。例如瑪雅人的奇譜繩、哥特式手書平織體(textura),都既是編織也是文字。非人類的生命同樣也在編織、建造、行走、棲居,留下文字。正如劉勰所說,“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英戈爾德認為此言揭示了鳥跡、繩結、文字之間的關聯性,就像菌絲、蠶繭、地方之間的關聯性。

棲居知識和地方知識

第三章為我們打開了一種理解地方的新視角,即典型的英戈爾德式的棲居視角:地方不是原地不動形成的邊界,而是人來人往留下的痕跡;人的往來不是運輸式的點對點移動,而是遠足般(wayfaring)的穿梭、行走、體認,由此逐漸形成關于周圍世界的知識。運輸產生線路,遠足留下痕跡,二者最大的區別不在于是否使用了機械工具,而在于是否解除了線條和感知之間的紐帶,這也是語言和歌唱的區別,是書寫和編織的區別。英戈爾德借用了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織網”(meshwork)概念,指出地方是各種動物與人類共同生活留下的痕跡,它們的運動編織了一個“織體的”(archi-textural)而非建筑的(architectural)環境,這是人類在大部分歷史進程中營造地方和認識世界的方式。例如,澳大利亞中部的瓦爾比里人(Walbiri)常常用沙子描繪祖先在“夢時代”創造大地的旅程,在這些沙畫“地圖”中,地方被描繪成一系列同心圓圈或向中心卷繞的螺旋,這些螺旋呈現的是祖先出現過或停留過的地方,也標記著其子孫棲居的地方。它們圍繞自身一圈圈地向外延展,既不是封閉的,也不是靜態的,不同的地方之間用線連接,使彼此相交。這些中心虛空、邊緣模糊的地方,展現的不是占有地方、圈地為王的想象,而是棲居于此、穿梭往來的想象:沒有人能夠占有地方,無論祖先還是子孫,他們只是在地方生息繁衍,拓展對世界的認識,最終都將沉入大地。

這種想象地方的模型——作為纏繞的生活線之結的地方模型,它不同于作為中樞輻射的地方模型。后者我們非常熟悉,現代地圖中充斥著這種中樞輻射形狀的地方,其構成了不同層級的行政單位,被縱橫交錯的公路網連接成一體,人們生活在這些邊界明晰的“容器”中,也被約束其中。前者則是交織的線條,生活沿著線條展開,生命的痕跡像毛細血管一般可以擴張和收縮,不斷形塑著地方的樣態。

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我一直把遠足者稱為“棲居者”(inhabitants),而不是“本地人”(locals),把他們所知道的東西稱為棲居知識,而不是地方知識。因為如果認為這些人被限制在一個特定的地方,或者他們的經歷被局限在當地生活的有限視野中,那就大錯特錯了。然而如果認為遠足者在地面漫無目的地漫游,沒有棲身之處,那也是錯誤的。棲居經驗不能放在定居者和游牧者之間的傳統對立關系內理解,因為這種對立本身是建立在相反的占領原則上的,定居者占領地方,而游牧者則沒有。然而,遠足者不是失敗的或不情愿的占領者,而是成功的棲居者。他們可能確實在到處旅行,從一個地方遷移到另一個地方,往往是相當遠的距離,并通過這些運動對他們所經過的每一個地方的形成起到促進作用。總之,遠足既不是無地方的,也不是限制于地方的,而是在創造地方。(第137頁)

英戈爾德的“棲居知識”區別于人類學慣常使用的“地方知識”(local knowledge)。自格爾茲(Clifford Geertz)于20世紀80年代提出地方知識的概念以來,它幾乎成為人類學的標簽,影響著人類學知識對地方的認識和塑造。雖然格爾茲明確表示,地方知識不是關于地方的知識,而是在地方中形成的普遍知識,但他對于地方的想象沿襲了中樞輻射的地方模型,這個模型使一個個地方割裂開來,形成了一個個理想型(ideal type),盡管每個理想型都是可以相互比較的普世知識,但是知識與知識之間缺少千絲萬縷的纏繞。棲居知識則基于作為纏繞的生活線之結的地方模型,看到人類與非人類生命的運動和交織,這種運動既是腳踩大地穿行自然時留下的痕跡,也是思維附著于星空、候鳥、掌紋之上留下的線縷,這使知識坐落在身體和環境中,而非成為一套只和思維與符號相關的系統。身體的移動和環境的變化使地方既相互關聯又區別開來,也讓每個地方關于世界的知識相互關聯。

線是如何變直的?

線變直的過程,是人類世代和文明進程被想象為直線的過程。源源不絕的生命之流是否應該被展現為一條向前推進的直線?生生不息的生活之樹是否應該被展現為一個向上伸展的樹狀圖?英戈爾德在第四章中回顧了西方歷史上對世系傳承的樹狀、線路板式和海草形的想象和描繪。法蘭西王室的世系傳承圖是樹狀的,每根枝條都是王朝血液流過的通道,延續著對土地和臣民的世襲權力,預示著未來更高的成就;人類學家的譜系圖是線路板式的,人的生活被壓縮進一個三角或者圓圈中,固定在譜系結構的特定位置上;達爾文最初的進化圖則是海草形的,分叉的虛線說明“進化的連續性不是真實的生成的連續性,而是一種被重建出來的譜系序列中離散個體的連續性,其中的每一個個體都與前面和后面的有著細微差別”(第156頁)。這種“離散性”正是英戈爾德所要強調的,生活不是直線運輸,生命更不是單向遺傳,所有種類的生物都是世界的棲居者,都在生命的運動中與世界相交,既生產地方,也塑造自己。因此,生命的延續并不是以一個時刻代替另一個時刻,而是每個個體時時刻刻向世界擴張、向未來膨脹的動態離散樣。在這個過程中,過去也不會被甩在身后、與生命無關,而是在向未來的推進中與我們同在。因此,生命史不是線性連續的,而是個體在世界中伸展,過去與未來交纏,就像菌絲體。這開啟了一種關于人類生命史和文明史的開放式思考。

線變直的過程,也是世界被筆直地區分成各種二元對立的過程。第五章討論了繪畫和書寫這兩種生產線條的方式逐漸被對立起來的過程。現代西方社會區分繪畫和書寫,認為書寫是一套記號,而繪畫不是;繪畫是一門藝術,而書寫不是;書寫是一門技術,而繪畫不是;書寫是線性的,而繪畫不是。英戈爾德則大量借用中國書法的例子來說明,繪畫和書寫之間并沒有非此即彼的鴻溝,書寫也可以是一門藝術,每一根線條都是在不同手勢下揮毫而出的印記;書寫也并非線性的,每一個手勢都在捕捉周圍世界中的運動瞬間。因此,英戈爾德認為,繪畫和書寫之間的二元對立并非普遍的,而只是工業資本主義導致的勞動分化——一方面是具有創造性和想象力的勞動,另一方面是常規性或習慣性的身體技術。在這種分工下,繪畫被歸于藝術與創造的形而上范疇,書寫,尤其是印刷術出現之后的書寫,則被歸于機械重復的身體技術范疇,日益線性化,脫離了手勢的痕跡,失去了生命。線性化的開始標志著線的消亡。

第六章進一步拓展了“線的消亡史”,打開了以線性化為基礎構造的一系列二元對立,這些二元對立以筆直性清除纏繞性為前提:筆直性和心靈相連,形成與物質的對立;和理性思維相連,形成與感官知覺的對立;與智識相連,形成與直覺的對立;與科學相連,形成與傳統知識的對立;與男性相連,形成與女性的對立;與文明相連,形成與原始的對立;與歷史相連,形成與口頭傳統的對立。

線就是這樣變直的!

《線的文化史》一書以線為線索,追溯了“線的消亡史”,批判了西方現代性。這種對于線的筆直性的想象源于啟蒙運動(The Enlightenment),一場被“筆直光束照亮的運動”(en-lightenment)。不過,英戈爾德也未能幸免于現代性的二元對立,陷入過去和現代、非西方和西方的對立中,沒有看到現代性是一種非線性的局部現象,出現在不同的歷史和地方中,與所謂“傳統性”交纏,共同塑造著人類的思維形態和生活樣貌。

盡管如此,英戈爾德還是留下了重要的線索,如果我們循著這些線索,重置圍繞線的想象,回到菌絲體的隱喻,就能看到運動的、交纏的、有寬度的線所蘊含的生命、關系、歷史和思維的開放性,回到理性思維和感官知覺的合一,讓紙張再獲聲音,用耳朵聆聽文本,用身體在宇宙中書寫,讓生命在天地間漫步。這將帶來一場知識論的遞進——從地方知識遞進為棲居知識,關注開放的地方中人類與非人類的各種交纏的關系以及留下的痕跡,關注過去和未來如何被編織進當下的生活軌跡中。

[1] 英戈爾德. 線的文化史[M]. 張曉佳,譯. 北京: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3: xi;文中引用本書原文時,將在正文相應處以" (第X頁) " 的夾注形式予以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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