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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濃于水——《南京大屠殺》再版自序

這本書第一次同讀者見面,是1987年12月,即“南京大屠殺”五十周年的祭日。在南京舉行首發式時,讀者蜂擁爭購,幾千冊書一天脫銷。出版當月,就發行了十五萬冊!當時,眾多新聞媒介發表評論文章,稱它是“中國作家寫的第一部全面、真實、生動而深刻地反映‘南京大屠殺’歷史的悲劇長卷”,又說這是“民族苦難的縮影,史書式的報告文學”。

從那以后的五六年間,這本書在中國大陸(內地)的書店一直脫銷,而中國臺灣、中國香港以及國外,如日本、美國的出版社和報刊,仍然不斷地出版、轉載,還發表了不少評價文章。

創作這本書的起因和動機是偶然和簡單的,自然,也沒有想到會在海內外引起不小的反響。最初觸發我靈感的,是1985年盛夏的一個星期天,《南京日報》發表消息說,為了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四十周年,南京市在侵華日軍集體屠殺南京市民的遺址上建立了十三塊紀念碑。當天我路過北極閣,許多人圍在路邊,面對扇形的黑底金字的紀念碑,肅立著、凝望著、沉思著。我被這個場面震驚了:這里,曾是一片花草繁茂的綠地,它的昨天,怎么會是鮮血飛迸的屠場呢?我當時就有了一種沖動,想寫一首詩或者一篇散文,題目也想好了:《石頭城,站起來十三個石頭人》。

五分鐘的狂熱激情過去了,詩和散文都沒有寫出來。幾天后一些朋友吹牛聊天,他們說:“李延國寫了《中國農民大趨勢》,錢鋼在寫《唐山大地震》,你也來個大的吧!”

“我能寫什么呢?”我問。

“南京大屠殺!”一位朋友大聲地說。

像電光石火,一句話又點燃了紀念碑前的激情。

我立即翻閱史料。很遺憾,我沒有找到“南京大屠殺”的詳細記載,一些史書上只有幾百字的條目。問了好些人,都支支吾吾,或一知半解,沒有人能說清這場歷史悲劇的緣由、經過及事件中的人物和情節,但我覺得,這是一頁不應忘記的歷史。

正因為此,我開始了茫茫人海和茫茫書海的探尋。

快半個世紀了,當年二十歲左右的親歷者如今已是古稀老人了,他們在哪里?

感謝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和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紀念館等單位的支持和幫助,憑借他們提供的線索和史料,我奔走于南京的四郊和大街小巷,我要尋訪九死一生的幸存者和歷史的見證人。

采訪是困難的。一輛自行車伴隨我早出晚歸,辛苦是自然的。找到了幸存者們,艱難的是重提刻骨銘心的創傷和埋在心中的仇恨又會刺痛這些老人。特別是受日本侵略者欺凌的那些婦女,她們如今已兒孫成群,回憶那些隱秘的傷痛,她們感到恥辱,感到恐懼,感到害怕!

我得迂回曲折,我得循循善誘,我得曉以民族大義,繼而又做出保護隱私的承諾。就是這樣,也得一而再,再而三地耐心說服,這是我們的中國特色,中國人都愛面子。

不管怎么說,我仍然感謝所有接受我采訪的人,三個多月的時間里,近百位幸存者向我訴說了他們人生歷程中的厄運,訴說了史料中絕對找不到的故事情節,這不僅給我提供了大量豐富而生動的素材,更使我接近了真實——災難中人真實的內心世界和“南京大屠殺”悲劇歷史的真實。

那段時間,我沉浸在創作的激動和亢奮中。因為每采訪一位老人,都有使我悲憤、使我驚喜的故事。生活就是如此復雜而豐富,這種復雜而豐富的故事是任何作家都想象不出來的!好幾次我曾暗暗發誓:這本書一定要寫好。寫不好,我將愧對這些老人,我將愧對歷史,我將扔掉這支筆!

鋪開稿紙,如何下筆呢?我再三思量,決定突出一個字:真。我要把日本侵略者的暴行和三十多萬人的冤恨留給歷史,留給后人。只有真實,才稱得上歷史;只有真實,才能經得起歷史的檢驗;只有真實,才對得起先人和故人!

對作家來說,講真話是一種人格、一種良知,也是一種責任。

面對歷史,我鼓足勇氣涉足了當時極為森嚴的四個禁區。第一是真實地回答了這場大悲劇的主要原因,推翻了“由于國民黨不抵抗而造成南京大屠殺”這一錯誤論斷。這個結論是不公正的。因為1937年的抗戰初期,正是國共合作共同抗日的統一戰線形成初期,國民黨軍在1937年8月13日開始的淞滬戰場上浴血奮戰了三個月,傷亡六十余萬官兵,粉碎了日本侵略者“三個月滅亡中國”的謬論。接著,從淞滬戰場撤退的部隊和新補充的兵員,共十多萬人,又投入了英勇悲壯的南京保衛戰。血戰十天,敵我傷亡慘重。出于種種原因,守城官兵奉命撤退。日本侵略者在南京的大屠殺,絕不是國民黨軍不抵抗造成的悲劇。恰恰相反,對國民黨軍的英勇抵抗,日本侵略者則以瘋狂的大屠殺作為報復,用血腥的屠城發泄侵略者的獸性。基于這一事實,我在書的開頭用了兩章篇幅,詳盡描述了敵我態勢及守城部隊有我無敵的愛國斗志,謳歌了他們為民族尊嚴而誓死殺敵的凜然正氣。

接下來的第三章《安全區寫真》也是一個禁區。我從大量的資料和幸存者的口中了解到,在血雨腥風的1937年12月的南京,竟然有二十幾位不同國籍的外國男女,為保護南京難民組成了一個叫作“國際委員會”的組織。這些被幸存者們稱為“活菩薩”的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的壯舉和善行被一些史書歪曲了。有關資料說:“日本帝國主義用槍炮屠殺南京人民,英美帝國主義用花言巧語麻痹中國人民,他們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幫兇。”這是黑白顛倒的言論!為此,我第一次披露了以德國西門子公司駐華總代表約翰·H.D.雷伯(近年出版的著作譯為《拉貝》)為首的這群高舉和平和人道旗幟的正義人士的英勇行為。臺灣女作家胡華玲在讀了我的《南京大屠殺》后,深為美籍女教師明妮·魏特琳的偉大品行而感動。她去了魏特琳的故鄉采訪,寫了一本名為《金陵永生》的傳記,以紀念這位偉大的女性。

本書的第三個重要方面是對這場悲劇的自省和反思,即“懦弱一旦成了集團性的通病,成了國民性,那就會釀成災難”。在揭露敵人殘暴本性的同時,無情地鞭笞了賣身投靠的漢奸,深入地解剖了茍且偷生和懦弱膽怯者的靈魂。解剖是為了療救。歷史告訴我們,最強大的敵人是自己。

我的筆猶豫了好久,面前是一個不可逾越的雷池。這個話題實在太敏感了,它涉及政治和外交。可是,“為什么不要日本賠償?”“要賠我們損失!賠我們三十萬人的生命!”幸存者悲憤的呼喊和提問常在我耳邊響起。我的良知不允許我回避這個歷史和現實都必須回答的問題。于是,我把他們的責問和質疑寫進了書本。我知道,僅有這幾句提問是不夠的。

于是,隨著時代進步的足印,我相繼發表了《血債》和《跨國訴訟》,前者寫兩位年輕人為對日索賠奔走呼號、萬難不屈的精神,后者寫南京大屠殺幸存者終于站在東京地方法院的原告席上,起訴加害者的傷害罪狀。當然,要使訴訟得到公正的判決,還要走很長的路。我的這本書,記述的是歷史,一段真實的歷史。

作為報告文學,它是事實的再現,它是活的歷史。

感謝生活為我提供了大量真實生動的素材,感謝當今這個開放的時代給了我一個說真話的機會。

于是,我放開手腳,秉筆直書。我要突破時間和空間的局限:五十年、一百年后,還可能有人讀這本書。白皮膚、黑皮膚和黃皮膚的人,都能從這本書中找到共同的話題。

于是,我舉起了正義和人道的旗幟。正義和人道是全人類的旗幟。

面對這本書,我感到問心無愧。因為,我努力按照歷史的真實還原歷史。書中所記之事、所寫之人,都有史可查、有據可依,連接受我采訪的幸存者們的姓名、年齡、職業,甚至門牌號碼都提供給了讀者。我覺得,紀實文學的審美意義在于“真實”這兩個字。對于有責任感的作家來說,“真實”這兩個字,不僅僅是一種職業的道德,還是一種人格——對歷史的尊重和對讀者的尊重的文人的品格。

讀者是上帝。這本由血淚鑄成的痛史第一次印刷的五萬冊立即銷完,當月又加印十萬冊,也很快脫銷。部隊、工廠、學校組織的讀書活動常把《南京大屠殺》列入必讀書目,北京和上海的中學生還把它作為課外讀物。不久,中國香港、中國臺灣、美國、日本等地紛紛出版轉載,海內外報刊多有好評,讀者信件似雪片飛來。我感到了一個作家的使命與責任。

熱情的讀者一次又一次地感動了我。在上海的一次聚會中,一位中國臺灣來的年輕女士得知我是《南京大屠殺》的作者時,她顯得很激動。她說:“我是在臺北買到這本書的,我是在去美國的十多個小時的飛行途中讀完這本書的,我邊讀邊哭,流了好多眼淚。”旁邊的人問她為什么哭,她說:“我心痛。我為我們的國家和民族遭受過的災難而心痛。”在寧波,一位名叫阮晶的漂亮女士對我說:“我十多年前讀過《南京大屠殺》,讀完后,我的眼前老是浮現出日本兵屠殺中國人的慘烈場面。有幾天夜里,我在夢中見到了死難者在掙扎、在呼喊、在哭泣,有個聲音在喊:‘救救我們!’我把我的經歷講給大家聽。”有人說:“這是死難者在托夢,我們要超度他們。”于是,我們紛紛捐助,湊了六萬多元錢,請寺廟的方丈為“南京大屠殺”的死難同胞舉行了盛大的超度儀式。我們覺得這是對他們的紀念,也警示我們不要忘了民族的苦難。

沒有想到,我寫的這本書竟然引發出這樣的故事。

《南京大屠殺》被評為昆侖文學獎和由《解放軍報》組織評選的軍版圖書一等獎,接著,又被評為第二屆全國圖書金鑰匙獎和首屆徐遲報告文學獎。

這是鼓勵,我將繼續努力。

千百位讀者的來信使我激動,也催我再拿起筆來。有的老人向我提供了“南京大屠殺”期間的悲慘經歷;洛杉磯的一位美籍華人來信表示要將書中的一切攝成圖像在美利堅播放;紐約大學的一位教授已將《南京大屠殺》中的一些章節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資料編入史冊;來南京參觀和考察的日本人多次問我:“為什么要寫這本書?怎樣寫這本書的?”臺灣島的一位年輕士兵也來信問:“我不敢想象這樣的暴行,這難道真的是我們中國土地上發生過的事情?”

我應該回答,我必須回答。因此,我又收集史料,訪問老人,發表了《血祭》《血證》《血債》和《血誼》以及《跨國訴訟》。這是對《南京大屠殺》的補充和延續。

因為這本書的關系,我結識了許多人。一位名叫谷尾陽竹的日本老人,年復一年地給我來信問候。這位年已古稀的老人,在第一封信中這樣說:

“我1944年參加侵華戰爭,在戰后的戰俘生活中,蒙受過貴國人民的很多恩惠,所以我很久以來懷念中日兩國人民的友情,想為兩國間的友好交流協力……”

“一次偶然機會,由外文出版社的日文專家池田壽龜先生,介紹您的名著《南京大屠殺》,讓我們翻譯成日文。現在我們三個人分頭將中文翻譯成日文,因為我在翻譯中碰到一些問題,所以和您協商幾件事……”

“在翻譯過程中,我的雙眼不時地充滿淚水,看不清文字了。我茶飯不思,夜不能寐,心里難過極了,感覺滿身罪孽深重,終于一個字一個字譯成了,由于漢語水平不高,想到自己能力不足而感到十分慚愧和遺憾。寫到這里,我又想起了書中許多人的證言,我的心又有點亂了……”

“現代日本成了經濟大國,這中間有日本人的努力,但也是中國人民寬容的結果。戰敗時如果中國要求索取賠款,日本絕沒有現在的繁榮和發達。日本人中有人忘記了這件事,忘了歷史的事實,我為他們而感到羞愧。我想他們應該讀一讀《南京大屠殺》這本書……”

和谷尾先生一起翻譯《南京大屠殺》的還有鹽本喜代先生和另一位古稀老人。鹽本先生是廣島縣日中友協理事兼中國外語研究會集賢塾長。三位老人懷著“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的歷史責任感,辛勞一載譯成初稿。之后,又經外文出版社的日文專家池田壽龜和太田征先生再次校譯。

翻譯同樣是辛勞的創作。

出版社決定將《南京大屠殺》作為重點書目推出,要求譯文務必準確、易懂,凡是引用的資料,他們又到中國檔案館和日本圖書館中抄錄原文。接著,又請日文專家秋月久美女士參照前幾稿作全面修訂核對。作為原書的作者,我深深感謝這些素不相識的日本友人。我感謝他們,不僅僅是他們認真細致的敬業精神和踏實負責的工作態度,還因為作為一個日本人,翻譯這本揭露日本軍國主義血腥罪行的書,是需要勇氣的!

日文版的《南京大屠殺》已在日本和中國同時發行。遺憾的是,正在這個時候,日本前法務大臣永野茂門竟然對《朝日新聞》記者說:“南京大屠殺是捏造出來的。”這位前侵華日軍還說,“把那場戰爭說成侵略戰爭的看法是錯誤的。”為了回擊永野的這番謊言,回擊日本的少數右翼分子不時在“南京大屠殺”問題上否認歷史事實,我將《南京大屠殺》的日文版通過日本駐華大使館轉給永野以及羽田前首相。我知道,關于“侵略”和“進入”,關于“南京大屠殺”的肯定和否定,將在日本的朝野人士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提。我的這本書,只是表明了一個中國人的立場,表明調查過“南京大屠殺”歷史的一個中國作家的態度。

歷史是不能淡忘的。歷史是不允許淡忘的。

美國著名的未來學家阿爾溫·托夫勒說:“如果我們不向歷史學習,我們就將被迫重演歷史。”

歷史,真的會重演嗎?

徐志耕

1996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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