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

張大爺的手像被燙到似的抖了一下。他左右張望，確認沒人注意這邊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包紅雙喜塞進了木制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里，還用舊報紙蓋得嚴嚴實實。再抬頭時，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已經笑成了一朵菊花。

“易科長的家人啊！“張大爺的聲音突然親切了八度，他殷勤地推開鐵門，“你要問其他科長，我還真不確定是哪個。可是易科長這姓氏不多，不會混淆。“他指著院內一棟灰撲撲的五層樓房，“易科長住在3號樓的頂樓502，你從這里進去右拐就能看到3號樓。“

葉爭正要道謝，張大爺卻突然壓低聲音：“不過你這會兒過去沒門進。“他指了指墻上老舊的掛鐘，“這才15點呢，易科長通常都是18點才下班回來。“

“叔，那謝謝啦！“葉爭拉著易文君往里走，“那我們先過去門口等著就行，不叨擾您了。“

“什么叨擾不叨擾的！“張大爺突然熱情得不像話，他搓著手跟出來兩步，“我老頭子一個人坐在這兒，還孤悶得緊，巴不得有個人來陪我說說話呢。“他眼巴巴地望著葉爭的口袋，仿佛那里還能變出什么寶貝，“你先去安頓，等收拾好了，常來坐坐。“

葉爭會意地笑了：“好！叔，那我先過去了，下次再給您帶好煙！“

繞過幾叢半死不活的冬青，3號樓赫然立在眼前。斑駁的水泥墻上爬滿了枯黃的爬山虎，樓道口堆著各家各戶的蜂窩煤。

葉爭和易文君到了502門前，沒有門進，只好在臺階上相依相偎坐著等。

夕陽西沉，樓道里漸漸暗了下來。突然，樓下傳來張大爺洪亮的聲音：

“老易！你兒子帶著兒媳婦回來看你了！你怎么這么遲才回來？！“

易方拎著破舊的公文包站在門衛室前，被這聲吆喝震得耳膜發疼。“我沒有兒子啊...“他困惑地推了推眼鏡，鏡片上還沾著今天騎車時濺上的泥點。

張大爺恨鐵不成鋼地拍著桌子：“你還想瞞我？！“他神秘兮兮地湊近，“那女子美得跟天仙似的，肯定不是你的種！那帥小伙濃眉大眼，倒跟你有幾分相似。“說著又壓低聲音，“他們說是你的家人，不是你兒子會是誰？難道是你本家親戚？“

易方的心突然漏跳一拍。他想起五年前被迫送去下鄉的女兒，手指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別是那些鄉下的窮親戚上門了吧？“張大爺還在絮絮叨叨，“要不然你先出去躲躲？畢竟這年頭，誰家的定量都不夠吃...唉！“

易方已經聽不進去了。他扔下一句“我去看看“，拔腿就往院里跑。五十四歲的中年人，此刻卻跑得像個二十歲的小伙子。公文包在身后一顛一顛，露出里面裝了大半年的女兒照片。

“文君...會是文君嗎？“他心跳如鼓，三步并作兩步往樓上沖。五層樓的臺階在他腳下飛逝，喘息聲在空蕩的樓道里回響。

拐過最后一個樓梯角，他猛地剎住腳步——

那個穿著淺藍色連衣裙，正靠在年輕男子肩頭的背影，他看了十八年，夢里見了千百回。

“文君！“

易文君像觸電般彈起來。轉身的瞬間，她蓄了五年的淚水決堤而出。“爸！“她幾乎是摔進父親張開的懷抱里，嗚咽聲在樓道里回蕩。

易方緊緊抱住女兒，生怕一松手她就會消失。他的眼鏡歪在一邊，老淚縱橫：“我...我還以為這輩子都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你了！“

“爸！嗚嗚嗚嗚嗚嗚嗚～！“易文君哭得像個孩子，把五年來的委屈、思念全都傾瀉而出。她的淚水打濕了父親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手指死死攥著父親的衣角。

葉爭默默退到一旁，給父女倆留出空間。對門501的門悄悄開了一條縫，又識趣地關上了。

父女倆哭成一團，良久易方才回過神來：“女兒，別哭了，我們父女倆好不容易團圓了，這是喜事啊！來，讓我好好看看你，你這幾年受苦了，你看看你的臉，都。。。咦，咋胖了。。。”

易文君的臉頓時被羞的通紅，嗔怒的瞪了葉爭一眼，意思是都怪你把我照豬養，現在惹的我被父親笑話。

葉爭趕緊上前為自己辯解：“岳父大人！胖才好啊！胖說明伙食好，身體健康沒毛病！說明我們國家的體制優越，人家唐朝開元盛世都是以胖為美的，胖說明我們這是盛世啊！”

一句岳父大人，把易方的眉頭擰成一股繩，看向易文君問道：“這位是。。。？”

易文君不好意思的看了看葉爭，鼓起勇氣說：“爸，這幾年發生了很多事，我。。。出嫁了！這是我的丈夫--葉爭！”

葉爭點頭微笑道：“爸！”

易方的臉色鐵青，他站在502室門前，手指緊緊攥著鑰匙，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樓道里昏黃的燈光照在他消瘦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他沒想到女兒的下鄉生活會這么困難，居然被迫委身當地的農民。這個念頭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的心臟。

“沒有自己這個做父親的在身邊，女兒一定受盡了委屈吧！“易方在心里痛苦地想著。他的目光掃過站在女兒身邊的那個高大青年——皮膚黝黑，手掌粗糙，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勞作的農民。青年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在易方眼中簡直是對他知識分子身份的侮辱。

502室的門被打開時發出刺耳的吱呀聲，仿佛也在抗議這不般配的結合。易方板著臉沒有理會葉爭，一扭身錯過對方，徑直走進屋內。他的背挺得筆直，像是要用這個姿態劃清界限。

“進來再說吧！“易方的聲音冷得像冰。

葉爭敏銳地察覺到岳父的敵意，他轉頭與易文君交換了一個眼神。易文君眼中閃過一絲憂慮，但她很快掩飾起來，輕輕牽住丈夫的大手搖了搖，像是在無聲地安慰他。葉爭感受到妻子柔軟的手掌傳來的溫度，嘴角微微上揚。他安撫地摩挲了一下易文君的手背，然后轉身拿起那些大包小包的行李——有他們從鄉下帶來的土特產，有易文君珍愛的書籍，還有他們省吃儉用為父親準備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