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9

葉爭穿過兩節雜亂的貨運車廂，腳下不時被散落的麻繩絆到。車廂里堆滿了各種貨物，散發著混雜的霉味和機油味。他小心翼翼地側身穿過一堆用草繩捆扎的竹筐，竹筐里不知裝著什么，隨著列車晃動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推開連接處的鐵門，眼前豁然開朗。這才不到十點，百無聊賴的列車員們已經開始聚在一起洗菜、切肉了。陽光從車窗斜射進來，照在案板上那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上，油脂在陽光下泛著誘人的光澤。

“嚯，你們這伙食好啊，還有肉呢！看來今天中午我能沾你們的光了！“葉爭笑著搭話，聲音在突然安靜下來的車廂里顯得格外突兀。

五六個穿著藏藍色制服的列車員同時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齊刷刷地抬頭看向這個不速之客。菜刀懸在半空，水珠從青菜葉上滴落，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葉爭注意到一個年輕列車員的手已經悄悄摸向了墻邊的鐵棍。

空氣仿佛凝固了。葉爭感到一陣尷尬從腳底直竄上頭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的目光掃過每個人警惕的臉，最后落在角落里一個正在看報紙的中年男人身上。那人緩緩放下報紙，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方臉。

“過來吧。“列車長嚴出招了招手，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眾人這才松了一口氣，繼續低頭忙活起來，只是動作明顯變得拘謹了許多。

葉爭快步走過去，在嚴出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木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后背已經被汗水浸濕了一片。

“我不是讓老王交代你，平時沒事不要到處亂走嗎？“嚴出壓低聲音，眉頭皺成一個“川“字，“被人看到了影響不好！“

葉爭訕訕地笑了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桌面：“貨運車廂沒有窗戶，憋悶得慌，待不住。“

嚴出聞言深吸一口氣，胸膛明顯隆起，然后又緩緩吐了出來，像是要把什么情緒壓下去。他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包“大前門“，抽出一支遞給葉爭。葉爭擺擺手，嚴出便自顧自地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你跟老王是怎么認識的？“煙霧中，嚴出的眼睛微微瞇起，像兩把鋒利的小刀。

葉爭注意到他拿煙的手指粗糙發黃，指甲縫里還有洗不掉的油漬：“你也知道，老王是國營外貿公司的業務員。我之前把蔬菜賣到港島去，需要報關，就跟他認識了。“

“哦~農民！“嚴出突然提高了聲調，引得幾個列車員又往這邊張望。他立刻意識到失態，又壓低聲音，“你膽子夠肥的，別人都生怕投機倒把口袋罪給抓了，你居然還敢往港島倒菜。“

葉爭只是微笑，不置可否。嚴出上下打量著他——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褲腳還沾著泥點，腳上一雙磨破了邊的塑料涼鞋。怎么看都是個普通農民，可那雙眼睛卻透著精明的光。

“沒少賺吧？一個月能不能賣個15元？“嚴出故意把數字說得很低，眼睛卻緊盯著葉爭的表情，“你家幾畝地啊？人家種的糧食蔬菜都不夠吃，你居然還有富余的可以賣！“

葉爭點點頭，語氣平淡：“糊口是沒問題的。“

嚴出突然湊近了些，煙草味混合著隔夜的蒜味撲面而來：“還是你們粵東省好啊，近水樓臺先得月，離的港島那么近，他們手指縫里隨便漏一點，也夠你們吃了。“他搖搖頭，語氣里帶著明顯的嫉妒，“內地的農民哪有什么給港島賣菜的機會...“

葉爭注意到嚴出的目光變得熱切起來，像是發現了什么寶貝。

“咦，你給港島賣菜，收的是兔國錢還是港紙啊？“嚴出狀似隨意地問道，但葉爭看到他夾煙的手指微微顫抖。

“自然是港紙。“葉爭輕聲回答。

嚴出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是點燃了兩盞小燈泡。他手忙腳亂地從茶壺里倒出一杯茶，茶水因為手的顫抖灑了一些在桌上。

“來，喝茶，喝茶。“嚴出把茶杯推到葉爭面前，茶水在杯中晃蕩，映出他急切的臉，“你有多少港紙？能不能給我換一點？“

葉爭見嚴出態度突然轉變，差點笑出聲來。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劣質茶葉的苦澀在舌尖蔓延，正好掩飾了他嘴角的笑意。

“用什么匯率兌換呢？“葉爭放下茶杯，直視嚴出的眼睛。

嚴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試探地說：“官方牌價是1港紙換0.3元...“

車廂里突然安靜得能聽見茶水冷卻的聲音。葉爭只是微笑，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節奏穩定得像是在計算什么。

嚴出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突然改口：“私底下肯定不能按這個匯率來了，我出0.4元，你看...？“

葉爭又端起茶杯，這次他喝得很慢，好像在品嘗什么瓊漿玉液。嚴出的目光追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喉結隨著葉爭的吞咽上下滾動。

“買賣不成仁義在，談錢傷感情，咱們還是不談這些了。“葉爭終于放下茶杯，臉上掛著禮貌而疏離的微笑，“列車長貴姓啊？“

嚴出粗糙的手指緊緊攥住茶杯，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額頭上的汗珠在陽光下閃著光，順著太陽穴滑落到腮邊也顧不上擦。“別介啊，“他聲音里帶著幾分哀求，“漫天叫價，就地還錢，別一口價不對就不談了啊。“

車廂里彌漫著燉肉的香氣，幾個列車員偷偷往這邊瞟，被嚴出一個眼神瞪了回去。他壓低聲音：“我姓嚴，你叫我嚴出也行，老嚴也行。“說著從兜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大前門“，抽出一支遞給葉爭，見對方擺手，便自己點上，深深吸了一口。

煙霧中，嚴出的表情顯得格外愁苦：“主要是我兒子今年要結婚，我兒媳婦看上友誼商店的14寸大彩電了。“他嘆了口氣，“那友誼商店的商品沒有外匯，你出多少錢都不賣，我這個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