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布里曼神甫并非當地人。

他甚至不屬于這個恒星系，在機械神甫漫長的生命里，故鄉于他，不過是回憶中一粒沙塵，一顆從熔爐迸發的火星，冷卻是其唯一的去路。

機械教需要他到這里來，他就到這里來，一如機械教需要他離開故鄉，他便離開故鄉。

沒有什么區別，離開和到來沒什么兩樣。

曾經他擁有很多，兒時住在一片平和的街區，那里有機械神甫和自己的青梅竹馬。

當然，現在他知道機械神甫不過是一個籠統的稱呼，他們根據在機械教內的工作劃分，擁有更具體的名字。

但普通人不會知道這些，機械教作為一個教派，它的代表理應是一些更具有宗教意味的身份。

在行星瓦利，每個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也只稱呼布里曼為“神甫”，就像從前街區的每個人都稱呼那里的機械教人為神甫一樣，他們這樣叫著，就可以了。

“咕嘟”

鐵水沸騰，冒泡，翻涌。

今天的營養粥早上就分發完成，有的孩子已經打開，躲在角落“呼嚕呼嚕”地吸，已經吃完的會把錫紙做的盒子翻過來，用舌頭細細舔凈。

布里曼神甫注意熔爐的溫度，確定進入下一道工序以后環顧四周，最大的那個孩子趁機跑到神甫腳邊，伸手拽了一下他的紅袍子，

“布里曼神甫?！?

怯生生的低哥特語纏住他，迫使他低頭，“什么事？”

孩子把手舉到神甫的面前，他身上穿著并不合身的寬大舊襯衣，就像每個家庭循環往復淘汰下來的舊衣服一樣，袖子隨著手臂的抬高，逐漸滑落。

鮮紅的血肉輕輕翻出，一條細線掛在他的手臂上，是利器劃傷，大約十公分長。

以工業區的環境來說，不對傷口進行處理的話，感染風險太高。

布里曼的義眼一陣收縮，這似乎代表著他的思索。

“跟我來?！?

工廠后面有一個小房間，神甫打開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低頭走進，孩子跟在后面，好奇地四處張望，他從未聽說過工廠里還藏著這樣的地方。

“咳咳。”

許是很久沒有人進來過，空氣質量堪憂，孩子進來以后咳嗽不止，神甫低頭看著咳嗽的孩子，他的手臂懸在孩子正上方，猶豫著要不要替對方拍一下，緩解不適。

帕拉·布里曼根本就感受不到空氣的差勁，以至于忽略了孩子。

他過去曾在一顆行星做數據收集工作，那顆星球在銀河系的另一邊，是一個原始程度很高的類地行星。

任務尚未完成，當地居民因為愚昧于錯誤的禱告，招致亞空間的注視，在納垢的影響下，整顆行星都變成了一鍋微生物濃湯。

神甫至此失去了自己的呼吸系統，取而代之的是一套完整，高效，干凈的過濾系統……

孩子捂著臉跑出去了，等到房間內的空氣循環到一個絕對安全的數值，布里曼把孩子又抓了進來。

房間不大，十余個平米，是長方形的，孩子抬起頭，看見最里面擺著一個機械人形，背后長著幾條手臂；可能是光線原因，整個房間都透著一股淺藍色。

還沒等他細數手臂，一股力道迫使他低下頭，是神甫的右手，溫熱的掌心按在他的頭頂。

一陣0和1的低沉聲音回蕩在房間里面，盡管看不見神甫虔誠的神情和動作，孩子也大概能猜到他在禱告，只是不清楚禱告的內容是什么。

許久，神甫禱告完畢。

他不再按著孩子的頭，轉身從房間角落里提出一個陳舊的箱子，打開，里面是尋常商店就能買到的一些繃帶和瓶瓶罐罐。

神甫把繃帶最外面一層舊的部分撕掉，從第二圈開始一點一點纏到自己手上，再用力扯斷。

他面朝神像跪下，左手輕輕扯著孩子，示意對方跟他一起跪下。

“以此禱詞為引，愿歐姆彌賽亞長佑此鑄造將軍，愿萬機之神行于吾輩之間……”

低哥特語響起，孩子知道神甫使用低哥特語的用意，他乖乖地跟著念。

布里曼一邊念著頌詞，一邊給孩子纏上繃帶。

從前他經常替神甫跑腿，對方每一次都會塞給他糖，孩子的精力十分旺盛，更何況和同齡人整天混在一起，惹事的概率倍增。

受傷以后，神甫便給他纏繃帶，同時教他低哥特語的禱告頌詞。

雖然他每日混在工廠里，已經記住二進制語言的頌詞，但望著虔誠的老神甫，他隱隱知曉，自己尚且不夠資格，無法在歐姆彌賽亞的神像前，口吐機械教的官方語言。

一圈兩圈三圈。

繃帶纏繞完畢，他的義眼沒有識別到需要消毒的部分，所以直接用繃帶隔絕傷口與空氣的接觸。

神甫放下孩子的手，示意對方離開，房間里便只剩下他一個人對著神像一遍又一遍，重復偉大的二進制語言。

兒時的基因選拔，父母殷切期盼的目光，鄰里的敬重，都磨損在時光里。

布里曼完成初次的改造以后，第一次使用二進制語言，便是對歐姆彌賽亞的真誠贊美，宇宙廣闊的無垠虛空之中，唯有機械永存。

“111001001011101110100101

111001101010110110100100

111001111010010110110111……”

繁復又簡約的二進制語言滾動在房間里，一如他得以初次窺見機械的美妙，虔誠刻印在他的心里，數據流動在他的血管，心臟吞吐，氣息循環，靈魂歸于歐姆彌賽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