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鄉試結束,七日后貢院門前龍虎榜張貼之日,才是幾家歡喜幾家愁之時。
何謂龍虎榜?鄉試放榜日,取正午陽氣最旺之時,貢院大門前將貼出巨幅榜單,當眾將鄉試取中者姓名按照成績順序一一公示。這張榜單左右分畫祥龍和猛虎,只在開頭處留有些許空白,等待太守、學政官等人慎重決定后,再將前三名,也就是解元、亞元、經魁的名字予以公布。
前三名考生自然非同小可,但更受考生看重的卻是經魁之后的榜單,無他,鄉試本乃千軍萬馬擠獨木橋之事,前三名何其難,只要擠進“龍虎榜”,同樣是“矮子爬樓梯——一步登天”
尚有七日可樂,秀才們有錢有閑,東平府城當真成了不夜城。
酒肆、茶館、煙花之地、高山湖畔……秀才們三五成群,儒衣飄飄,大把的銀錢雪花般撒出去。
笙簧街,東平府商賈云集之地,不算百十家客棧,只經商買賣也有四五百家,連日來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哪里還分得清白晝黑夜,當真有酒今朝醉,誰管明日愁。
這一日日頭偏西之時,西門慶與蕭讓在一家酒樓二樓圍爐而坐,吃的正是當地有名的羊肉湯鍋。桌案上四五盤羔羊肉片鮮亮誘人,兩三壇好酒馥郁醇香,再輔以腌蘿卜、鹵豆干、調豇豆⑴等四五盤脆爽小菜,兩人邊吃邊聊。
酒酣耳熟之際,蕭讓取出一副書帖贈與西門慶。
西門慶打開一觀,卻見書帖如流云般飄逸,筆墨靈動至極,落款居然是當朝一品宰相蔡京。
“留個紀念”,蕭讓道:“只管收藏就是,不可典當變賣。”
西門慶心中有數,調笑道:“那是自然,魚目雖亮,豈可為珠?實不相瞞,若此書帖被權勢之人識破,你豈非自落于險地?”
蕭讓臉色一紅,磕巴道:“我……我只推脫……說家藏不知便罷!”
西門慶笑道:“此言只能騙騙鄉野村夫,權貴豈肯善罷甘休?”
蕭讓見西門慶言至于此,嘆道:“押司不知,肩頭若無千鈞擔,誰愿作假賭明天?”他端起一碗酒來一飲而盡,道出其中原委。
原來,蕭讓家居梁山縣,少年時家道尚能溫飽無憂,后少年中秀才春風得意,家中隨即舉全力供其應舉,拜師、求學、應試……也曾克己圖強,心海翻涌,渴盼金鞍白馬,意氣飛揚,然而,讀書應試哪一樣都需要銀錢,蕭讓卻手無縛雞之力,六次鄉試落地,眼睜睜看著妻兒受貧雙親老去,家中良田也賣得精光。
蕭讓邊說邊紅了眼眶,他也不瞞西門慶,道自己臨摹各路名家書法幾能亂真,此次鄉試一咬牙,干脆沿路高價販賣臨摹書帖,若是此次鄉試再次落榜,他也就絕了上進念頭,從此攜金銀回家侍奉雙親,做個鄉野富家翁便了。
西門慶邊聽邊點頭,兩人推杯換盞正說著話,卻見樓下蹬蹬蹬跑上一名書僮,正是時遷。
時遷上前一揖,道:“主公,讓我好找,快快與我回去,主母來東平府了。”
“主母?”西門慶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時遷說的是潘金蓮。
蕭讓哈哈大笑,也站起身來催促西門慶快快回去,西門慶遂告辭而去。
回到小院,時遷卻不進門,喚了秦明出來只說吃酒去。西門慶大樂,進得門去,只見潘金蓮早已整治了一桌精致菜蔬相待。
眼見西門慶歸來,潘金蓮迎上前來欠身一福,喜滋滋道:“奴家見過西門解元。”一雙俏眼翻呀翻呀,說不出的含情脈脈。
西門慶單指一托她下巴,笑道:“小蹄子,你怎么追來了?”
潘金蓮順勢擁入西門慶懷中,粉拳直錘,嬌笑道:“官人中了武解元,公差快馬回陽谷報喜,滿陽谷縣哪個不知?奴家得知后,恨不能插了翅膀飛來。”
西門慶哈哈大笑,問道:“自陽谷至府城路途不近,你一弱女子,不怕沿途遇上盜匪?”
“不怕!”潘金蓮笑道:“我與你夢中情人一同前來,她可是有武藝在身,誰敢捋虎須?”
夢中情人?西門慶轉念一想,問道:“可是扈三娘?”
潘金蓮道:“那是當然,扈三娘未婚夫祝彪和兩個哥哥也中了武舉,雖不是解元,卻也一門三杰光照門楣,她當然也想來府城看情郎,可惜呀,情郎不是你卻是祝彪,嘻嘻!”
西門慶哈哈大笑,在潘金蓮俏臉上一擰,潘金蓮道:“奴家烹制了幾盤菜蔬,官人且嘗嘗?”
西門慶一把扛起潘金蓮,大跨步走向臥房,笑道:“何等菜蔬,能有娘子美味?”
潘金蓮吃吃地笑,只把一頭秀發埋入情郎懷中。
一場山搖地動大戰。
一番風櫛雨沐,潘金蓮面如三月桃花,先行起身去熱了菜蔬,這才又回轉臥房伺候西門慶穿衣攏發。
二人剛要用膳,門外傳來清脆女聲:“潘家姐姐可在?”
潘金蓮一根手指在西門慶腦門上一戳,低聲笑道:“三娘來了,不是冤家不聚頭,你有本事今天當面再偷了她的肚兜?”
須臾,潘金蓮引入一人,正是一丈青扈三娘,身后還跟著一名使女,名叫瓶兒。
扈三娘進屋來,見西門慶當面,福了一福道:“恭喜押司摘得武解元。”
西門慶臉不紅心不跳,回禮道:“祝家三兄弟有意想讓,得罪得罪。”
扈三娘當然認不出西門慶就是獨龍潭盜取肚兜之人,客客氣氣道:“我與潘家姐姐結伴而來,今日無事,聽聞東平府城外有一白佛山⑵風景宜人,想與潘家姐姐結伴相游,還望押司允許。”
西門慶一笑,吩咐潘金蓮道:“早去早歸,帶足銀錢。”
潘金蓮掩嘴而笑,回房打扮得村村樸樸,卻依舊難掩秀麗。
扈三娘問道:“姐姐為何刻意樸素?”
潘金蓮一笑卻不解釋,拉著扈三娘出門,兩人雀兒般嘰嘰喳喳而去。
二女這邊走后,西門慶小寐片刻,晚霞滿天之時,只見時遷飛跑入院,高叫道:“主公,大事不好,蕭秀才遭禍事了!”
西門慶翻身而起,卻見巷口轉出秦明,背負著蕭讓大步而來,蕭讓滿臉煞白,一只手臂又紅又腫遍布水皰,簡直慘不忍睹。
西門慶大驚,忙問道:“何人下此毒手?”
蕭讓痛得滿頭大汗,咬緊牙關道:“是鄉試考棚所見那個公子哥,他原來是高太尉之子高衙內。”
西門慶心中一驚,命時遷火速去請郎中,又打來清水為他清洗胳膊。
蕭讓臂上一望便知是燙傷,西門慶上一世也曾被大火燒傷⑵,略知治傷皮毛。正沖洗間,時遷連拉帶拽請來一老郎中。
老郎中急急為蕭讓包扎用藥,問道:“如何燙得這般厲害?”
蕭讓只推說不慎摔倒,手臂誤入湯鍋所致。
用藥包扎完畢,老郎中又開出藥方。西門慶付過診金,親送至院外,低語相詢,老郎中搖頭卻道:“此臂筋脈已毀,此后怕是廢了。”
西門慶轉回院中,蕭讓猶自痛得呲牙咧嘴,西門慶喝問道:“高衙內如何傷你?”
蕭讓呲牙咧嘴,強忍疼痛說出經過。
原來,西門慶離開笙簧街不久,高衙內就帶著數十人登樓而來,一陣打砸驅散眾人,單單遣手下攔住蕭讓,質問道:“你為何在貢院中,當眾說什么‘弱水三千一瓢飲’羞辱與我?”
蕭讓只推說是戲言,高衙內亮出身份,又取出一張字條,將他家住何縣何村念得清清楚楚,吩咐手下即可前往,提蕭家上下老小的人頭復命。
蕭讓嚇得魂飛天外,趕緊下跪賠罪,高衙內哈哈大笑,將字條揉成一團隨手扔入湯鍋,蹺起二郎腿,嘻嘻笑道“你且用手撈起來吃掉紙團,我便收回命令。”
蕭讓哪里見過這等魔頭,但為了一家老小,一狠心撩起右臂,瞬間插入湯鍋……
湯鍋油滑,蕭讓撈了三次才撈出鍋底紙團,幾乎痛暈過去。
高衙內在一旁樂不可支,撫掌大笑,只道:“如此比宰了他一家老小還有趣!”
蕭讓一邊講,一邊悲痛欲絕。秀才廢了持筆右手簡直生不如死,再者,大宋科舉取士如何能取中一個殘廢之人?高衙內不止廢了蕭讓一臂,簡直是廢了他一生。
西門慶“啪”的一聲砸在桌案上,只見扈三娘使女瓶兒疾跑進院,紅了臉在屋外叫道:“禍事了,押司速去白佛山……”
殊不知,西門慶這一去白佛山,卻惹出一樁驚天血案來!
預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這正是:
湯鍋廢了秀才手,衙內作惡如猛獸。
天作孽時猶可恕,自作孽時哪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