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望，八號床的病人今天是你負責的嗎，你到底有沒有確認他把藥吃進去……”

醫院里出奇的安靜，那些會尖叫大嚎的病人似乎全都變成了不會發聲的人偶。

護士長那獨屬于中年婦女的尖銳聒噪的聲音一下下刺激著于望的聽覺神經。于望削瘦的腦袋兩側鼓出夸張的血管，駭人的跳動著，好像下一刻就會炸成一個漿花。

于望枯瘦的手用力的按住兩側快要將他頭皮頂破的血管，護士長撕嚎的聲音逐漸變成嗡鳴，他悄悄嘆了口氣。

“唉，明明就吃了，肯定是他又吐出來了啊。”

于望感覺自己的視線有些模糊，恍然他看到護士長的臉好像和她的聲音一樣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片血糊糊的東西。

“我眼花了嗎？”于望揉了揉眼睛，護士長的臉又回來了。

“胡姐，好啦消消氣，八號床逃避吃藥的本事你不是也領教過？小于還年輕著呢。”

胡護士長的聲音逐漸平復下來，于望回頭，一片血肉模糊的腦袋就撞在他的視線之中。

現在除了胡護士長，所有人都沒有臉了。

于望一瞬間被電流擊中一般，渾身僵硬只能任由他們動作。

中年醫生一只手搭在于望的背上，用了些力氣推著他離開了護士站，走廊上趴在狹窄的門芯玻璃后的腦袋都悻悻的縮了回去。

很快，胡護士長尖銳扭曲的嚎叫又從走廊深處回蕩出來。

中年醫生將他帶到辦公室，遞給他一個蘋果，于望拿在手里轉來轉去，他恍惚能感覺到表皮上遍布的黑斑下，果肉正在一點點被霉菌侵蝕。

耳朵里的嗡鳴聲已經消失，他揉了揉鼻子。

“小于啊，最近感覺身體怎么樣？我聽食堂說你最近總是沒有胃口吃飯。”

“李叔，我每天吃的不少啊，食堂怎么又騙人。”面對著那樣一張稱不上臉的東西，他只能假裝一切正常，于望眼睛瞪得很大，有些干澀。

“食堂騙人？”醫生站起身，那張血肉與摻雜白色漿液的腦袋向他不斷靠近。

“李醫生，麻煩盡快去一下三號病房。”敲門聲打斷了他。

冷汗已經將于望渾身浸的潮濕，等到李醫生的腳步消失，于望逃一樣離開了辦公室，轉而一頭沖進了拐角盡頭的一間病房里。

他撲進白色的被子里，貪戀的汲取著針織物深處的苦澀氣味。

上方傳來一個輕柔稚嫩的聲音：“你怎么了于望？”

干燥寬大的病服上寫著女孩的名字，李靈仙。

她和于望年紀相仿，從于望有記憶起她好像就一直在醫院里，于望找不到她的病歷，她也從不告訴于望她的病癥，但她仍舊一直是于望唯一的朋友。

于望側過頭枕在李靈仙的腿上，視線落在了那個有些褪色的八音盒上。

李靈仙的床頭一直放著一個永遠都在不斷跳舞的八音盒，上面穿著淡色長裙的精致女人永不間歇的扭動著每一個關節。

或許是胡護士長的謾罵和李醫生突然變詭異的臉讓他神經過于緊繃，他覺得有些困倦。

“最近變得好奇怪，好多人都在說謊，醫院里變得好安靜，他們的臉為什么消失了……”于望不斷喃喃自語著，他的視線在那些扭動的關節上逐漸潰散。

“嗯……從那個樂園出來的人都沒有臉，那是他們的門票，要離開了門票就被樂園回收啦，每個人只有一張門票，他們只能夠從謊言與欺騙中找到重回樂園的錯覺……”

于望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他好像困得不行了，他迫切的打斷了李靈仙的講述，從中追問她。

“什么是樂園？”于望最后奮力的抬起視線，李靈仙知道樂園，會不是因為她也曾去過，那她現在是不是也沒有自己的臉了？

當柔和白皙的面容出現在模糊的視線中，于望深深松了口氣，他的視線重新滑落，那個不斷扭動的八音人偶愈發瘋狂，它的臉上血肉翻涌。

李靈仙淡淡的聲音輕柔的在頭頂響起：“等你回來我們就離開這里。”

“為什么要離開這里？”

“我要去哪里？”

于望急切地想要問出這些問題，但他的眼睛，嘴巴，大腦，仿佛都已經被那些翻涌的血肉淹沒了。

————

“唔……”一股陳舊潮濕的霉味霸道的鉆進鼻腔中不斷刺激著脆弱的鼻粘膜，于望費力的抬手捂住鼻子，這時才注意到他渾身肌肉酸痛的厲害。

“咳咳！”

“噗！咳咳”

“這是哪？你們還好嗎？”一個怯懦的女聲從角落響起。

于望從地上爬起來，才發現這里不是醫院，和他一起在這間屋子里的還有八個人，他們穿著各異，對于自己醒來后出現在這里都表現出完全不同的態度。

“門是上鎖的。”穿的和醫生一樣的男人眉頭皺起，上鎖的門讓他開始覺得煩躁棘手。

“綁架！是綁架吧！早知道我就不走那條小路了，那里又沒有監控，怎么辦，劫匪不會折磨我們吧！”

男人聲音已經有些失控，他蜷縮在生銹的桌角下，兩只手抓著頭，在這個充滿霉味的小房間里，他身上散發著一股香甜的爆米花味，格外明顯。

“可能會，不過我是在醫院里失蹤的，雖然你沒有被攝像頭拍到，但是我們這么多人，警察肯定會拼盡全力尋找我們的，我們只要盡力配合，努力活下去就好。”

說話的女人是個護士，她將護士帽摘下來放在口袋里，正將頭發攏成更方便利落的馬尾。

護士的話安撫了大多數人，房間另一個角落緊緊靠在一起的兩個女生放松了許多，兩個人低聲的交談起來。

但不知道哪個字刺激到了蜷縮著的男人，他更加瘋狂，用變調的聲音尖叫：“肯定會砍下我們的手指去威脅他們，還不如直接殺掉我！”

緊接著他又低聲喃喃：“如果要折磨我，我一定先死掉，不要折磨我了……”

醫生在房間中到處走動，翻找著能夠利用的東西，他和蜷縮的男人完全是兩個極端的類型，但他的話又讓男人更加驚恐。

“這些像是鐵銹和血液的混合物，遍布整個房間，我們并不是第一批被抓進來的人。”

“我們現在處境一樣，不如先互相認識一下，我們互相幫助對現在的情況會更有利。”穿著襯衫西褲的男人擦干凈了眼鏡，語氣平穩的向所有人提出建議。

“我叫楊塵，27歲，是公司職員，午休醒來就在這里了，我應該是睡著后失去的意識，最后的失蹤地點很大概率就是辦公室。”

緊接著醫生也停下：“霍儒，外科醫生，在手術過程中我感到一陣強烈暈眩，失蹤地點應該在手術室，或者是醫院內的某個地方。”

角落里的兩個女孩向楊塵和霍儒的位置挪了挪：“我叫劉琴，是大學生，她是顧笙笙，我們兩個是室友，我們兩個發燒了，所以沒有去上課，在寢室里睡覺，醒來后就出現在這里了，失蹤地點，應該就是我們的寢室，晚上九點鐘查寢，那時候老師和室友肯定會知道我們兩個失蹤了。”

劉琴和顧笙笙的話讓絕大多數人都放下心來，成年人失蹤需要時間立案，而兩個學生則不然，準確的時間點讓所有人不安的內心都有了著落。

“韓義文，美術老師。”

“我叫白念華，護士，我的男朋友是警察，今晚八點鐘我們約好去吃飯。”

白念的警察男朋友瞬間成了所有人的希望，最先情緒崩潰的男人也從地上直起身來：“我叫李楠橋，在電影院工作。”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于望和另一個沉默著不說話的男人身上。

男人向上拉了拉那身破破爛爛的布，和略長的頭發一起遮住了大半張臉。

而于望則是沉浸在一個只有他知道的問題中：“大家全都有臉，難道這里就是李靈仙所說的樂園？”

于望的視線小心翼翼的掃視過整個房間，雖然這里也是封閉的空間，但于望這么多年第一次到了醫院以外的地方，謹慎小心的視線下難掩翻騰的興奮與激動。

如果被其他人發現，他大概會被懷疑是兇手投放進來的內鬼。

“齊征，不會有人知道我失蹤。”他的聲音嘶啞的像是粗砂里摩擦過。

是否愿意公開自己的職業和信息的確取決于自愿，但通過齊征的形象來看，他似乎是個城市流浪漢，沒人會注意到一個流浪漢消失了。

白念華：“那么你呢，現在只剩下你沒有自我介紹了。”

“于望，我是義工，我在病房里睡著了。”

顧笙笙：“都互相認識完了，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所有人都沉默著，沒有人愿意在這個時候做領頭羊，一不小心一個錯誤的決定就會致使自己成為眾矢之的。

有人在意自己的生命，有人在意自己的安全，有人在意自己的聲名……而于望都不在意。

他現在需要確定，這里究竟是不是李靈仙所說的——樂園。

然后好和她一起離開那個到處是尖叫撕嚎和彌漫著竊竊私語的白色大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