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戲
小寒在節氣中,無疑是最冷的時候,比大寒還讓人畏懼和害怕,手指窩在褲兜里拿不出來。日照山野的時候到處冒著濃濃的白色氣體,猶如是裊裊云煙形成的一層層霧,又如是一條蠶絲裙帶,系在女人纖細的褲腰間。幾個月、一歲的孩童被抱在大人的手里,用棉花縫扎成的棉毯包裹著。棉花是當年新收起來的,抗寒能力相當強,躲藏在棉毯里的孩子,轉動著圓溜溜的眼睛。兩歲、三歲的孩童坐在門前的小矮凳上,蕩漾著小腿,鼻子上流著糨糊般的鼻涕。其他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都早早地來到了臺前,準備著一些道具,各自為一些角色在臉上涂鴉。戲是村子里的吉祥號,總是能給人們帶來歡樂。炭火開始還是紅紅的,僅一會兒上面就覆蓋著一層白色灰末。這時節祠堂門前的樹丫是凍死了半截的,樹葉也是一片都不剩了。辣椒、花椒,總之一咬上去能夠擠壓點火辣辣的味道的食物,都成了人們的搶手貨。
那是一九八〇年十一月,是我剛剛出生后的幾個月里。這是我父輩講給我聽的一些事:我父親從大隊部回來,臉色發青,說是明天要他上主角。這怎么得了,今天一天的氣溫都好低,一天都是霧罩著的。冷是不用說,連情緒也受到了影響。家里一點炭火都沒有了,砍回來的柴也不是好貨,都是一些不易燃燒的大葉婆,最主要的還是半濕的,沒有等到坑干,就要放在火爐里,滿屋里都是煙,咳嗽聲一片。
“去百云那里擔幾擔炭來吧。”百云是我姑父,燒炭的。我父親與母親商量著,“炭是需要炭啊,可是沒有人去擔啊。”“這沒有炭,日子怎么過得下去。”父親說著,打著杉皮火出了門。
土窯是上半年開始點火的,這個時候就火了起來,山頭上到處冒著青煙。賣炭翁挑著沉甸甸的擔子,走東家,跑西家,扁擔壓在肩膀上咋咋地響。人家冷得蝸居在家中,他則搖頭晃腦地走在山路上,滿頭大汗的。
這些日子土窯不知道出了咋問題,賣炭的人都不上門送炭了。本來進入立冬,賣炭翁就上門送炭了的,今年與往年不一樣,沒有等到送炭的人。去百云姑父家要翻兩座山,父親去時還是上半夜,回來已是下半夜二更時分了,走進家門時,挑了一大擔的木炭。臉上到處是一片黑,就像是包公一樣。把炭火放在火爐里點燃,整個房間就像是春天一樣溫暖。父親坐在椅子上烤著火,就睡著了。母親幫父親蓋上棉被,就讓他這樣睡著。呼嚕聲,一波接著一波,實在是太累了。
黑皮是在這個季節到鍋莊的,他就像是一個傻子,傻乎乎地坐在戲臺前的那根破凳子上哆嗦著,就像是寒號鳥一樣。戲開演之前是要清場的,一些非演戲的人員都要到場外去排隊買票。門口有人專門負責收取銅銀,收了銅銀后再逐個進場。坐下后稍過兩分鐘,戲臺上就龍飛鳳舞起來。
父親拿著大槍對著那扇灌滿春風的門口時,看見了那雙眼睛。一臺戲累了半死,得到的收入不過于一個銅錢。回到家,后面還跟著個乞丐。不用父親怎么說,母親就大抵知道了咋回事。
星星點點的火光把房內照亮了。有一種紅薯燒焦的味道。母親把唯一的半小洋瓷碗米飯從鍋里取了出來,周圍橫七豎八圍著幾只大蟒薯。火爐里的薯是剛剛放下去的,火炭是父親昨夜在姑爺家挑回來的,那可是最好的木炭。放在樓角里大半年了,干過骨了。這炭還是陳年木炭,今年百云姑爺家的土窯還沒點火。
黑皮是廣東人,皮膚黑黑的,黑得就像是一只烏鴉。其實黑皮還有個大名,是我父親叫習慣了的綽號。我那時還小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到底叫什么。
那陣子廣東還不富裕。黑皮到內地來找工作,想混口飯吃。他沒什么手藝,也沒有知識。之前在家里只會用楠竹做一些竹椅,生意不景氣就干脆跑了出來。
那年頭鍋莊并不富裕,鍋莊的大戲可是遠近聞名。花一兩個銅錢來飽眼福的人那是一波接一波,就像是流水一樣從來沒有間斷過。黑皮想演戲,父親壓根就沒想過讓他上臺。這塊戲牌有了100多年了,傳了好幾代都不衰,唱的腔還是原來那個調,那味道就像是陳年老酒。
后來我知道了黑皮是來鍋莊打工的,那也是鍋莊里第一次出現的代名詞。以前沒有人說過“打工”,也不知道“打工”是干什么。后來我們都知道了“打工”就是外出找活干。我就是有點想不通,像鍋莊這樣的窮地方居然都有人來“打工”。那年頭不要說是鍋莊窮,全國窮得揭不開鍋的地方多如牛毛。是“打工”,實際上也就是出來混飯吃。
我母親缺少奶水,在兜里我總是哇哇地哭個不停,小臉蛋紅紅的,母親說不是凍紅的,是火氣太重了,吃的都是麥糊。黑皮抱著我喔喔地跳著,好像是抱著自己的孩子一樣。
黑皮來到鍋莊之后,他一直想學戲。其實他真是塊演戲的料,演關公不用涂鴉。這是鍋莊唯一的絕活,是用來維持生計的。一個外來人,哪敢傳授給他。這也不能完全怪父親,村子里的規矩就是條約。
沒有加入戲團總得混口飯吃,他就在村子里干起了絕活。鍋莊的楠竹是成山的,多得沒辦法派上用場。黑皮會用一只楠竹做涼席,做出來的涼席那可是耐用又美觀。給我家做了一床之后,村里好多人家都請他去做。那個下午。他回來了,像是一只被人懲罰過的羔羊一樣。母親問他吃沒有,他說吃過了。母親知道他說的不是實話,在火里燒了幾只紅薯給他。他狼吞虎咽般吃了下去,吃完后就去收拾東西,一個包,包里夾著幾件衣服。我父親不在家,他對母親說,嫂子我走了,你們的恩情我一定會報的。母親拉不住他,也不想拉住他。我家的鍋里沒有剩余的口糧,自己都是湊合著過日子。他說要走,母親也就沒有挽留,畢竟留住他意味著父親就得多出幾場戲,手得多裂幾道口子。
那年冬天,炭火成了我家的稀奇事兒。黑皮以前沒有烤過這樣的木炭,成天習慣性地提著裝著火炭的破洋瓷碗去看戲。每次蹬在臺下笑得總是前赴后繼,還比劃著一些戲臺上的動作。那陣子本來是父親最不想出戲的時候,有了黑皮這個戲迷他也就重新燃燒起了那團火焰。
黑皮在我家住的時間就是那個冬天,春天花開的時候他就走了。父親說,他像是一陣風一樣,隨著風來的,后來又隨著風走了。黑皮離開鍋莊之后,鍋莊的大戲也涼了起來。我家也是相當的困難,父親也被迫去了外地打工,去了一年多才回來,爺爺都以為他回不來了,是不是已經死在了外面,母親已經是傷心過度了。就在我們不再期盼的時候,父親回來了,他黑得不像樣了,人也瘦得像是一把干柴,與黑皮來時的樣子有幾分相似。
回來了就好。母親說。
是啊,回來就好,差點就沒命回來了。
那次回來之后,父親就沒有再走了。他也沒有出戲了,做起了涼席。你別說,鍋莊的大戲還真沒這涼席值錢。
許多年之后,我知道了父親在外面差點餓死,幸虧他遇上了黑皮,是黑皮救了他一命。父親說,他是走路回來的。在路上沒有吃的,沒有喝的,他打算死在外面的時候爬到一家茅舍外躲避寒冷,茅舍里住著的人就是黑皮,廣東那時就是一片漠洲。黑皮把唯一的口糧給了他,黑皮說父親是他的恩人。
當然了黑皮之后再也沒有與我家有任何往來,父親這輩子中留下了個天大的遺憾。最后悔沒有教黑皮演大戲,黑皮卻教了他做涼席。
大雪
鍋莊的大雪來得很突然,沒有一點征兆。在我小時鍋莊的大雪沒有一年停過,都是在十月半間下的。一夜之間大雪把鍋莊裹得嚴嚴實實的。
沉寂的夜晚,風很大,從屋外傳來枝丫發出唧喳的聲音,光禿的樹木最不容易受傷,四季常青的樹木會被風攔腰刮斷。反正在這樣的冬季是逃不過大雪的遭遇的,厚厚的大雪把天地間全部覆滅,苦竹、柞樹這些骨節脆弱的樹木,大雪過后都會慘不忍睹。
大雪在我很小的時候,是經常可以看到的。一個冬季下來,尺把厚的雪至少要下兩場,除此之外還會不擇日紛紛揚揚地飄雪花,這些雪一下也是好幾天,本來雪總會給人們帶來好的兆頭,對于鍋莊來說下雪就是不幸的事兒了。
在鍋莊,冬季人們取暖用的都是木炭,燒飯的都是木柴。這雪一下,一些沒有備足柴火的人們是苦不堪言。大雪一般是半個月才化,化雪之前雪都覆過了家門檻。除了一些調皮的孩子會去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外,大人們是連戲都不會出的,看戲的人都是村旁十里八村趕來的,這樣的雪天誰還會來趕戲。你別說,無論雪多大都會有個小戲迷出現在戲臺上。這個戲迷就是我兒時的小伙伴,叫蔡秀娟,比我大一歲。蔡秀娟算得上是個美人兒,很小的時候就長得有模有樣的。
蔡秀娟住在我家屋背的半山上,幾間破破爛爛的土方房子,還蓋著一些枯黃的毛草。雨雪天房內到處漏水,環境極其的惡劣,那簡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還不如人家的牛欄。她爺爺是一個殺豬的人,也是鍋莊唯一的屠夫,牛高馬大的,還留著粗糙的胡子。
我很小的時候,經常看見他頂著大雪去砍柴。本來村子里兩姓人家是向來不和的,徐家唱戲,蔡家賣肉,井水不犯河水。蔡家只有他一戶人家,徐家卻不同,興旺發達,子孫萬代,到我那一代已經是十九代了,人口已是三百多號。說是井水不犯河水,那也只是片面之詞,徐家只出戲子,沒有殺豬的屠夫,到了過年還得請姓蔡的殺豬,這個任務就全部落在了粗胡子身上。他是跑東家,串西家,生意大好,天黑了還在別家忙碌著,生意好并不意味著日子就會跟著好,屠夫的工錢基本上都是豬肚子里面的小腸,他殺完一頭豬就把豬肚子里的小腸取走。沒飯吃只能吃豬腸過日子,蔡秀娟在學校里吃的菜就是辣椒炒豬腸,那豬腸都是早上炒好的,等到中午拿出來吃時已經成了“豆腐干”。不過她吃起來的樣子卻不是那么的痛苦,反而挺自在的。
那些年歲,她家吃不上一粒米,都是吃紅薯過日子。幫人家殺了一輩子的豬,自己家卻從來沒有豬肉過年。想想那日子,真是酸楚的了。
蔡秀娟是個很不錯的小姑娘,我們都很喜歡她,把她當成是鍋莊的形象。鍋莊的大戲只屬于徐家的,可我還是經常看見蔡秀娟在后臺涂畫著,徐家從來沒有允許她上過正堂。有些戲是需要小孩子當配角的,比如我就演過“孤兒”,我雖然有演戲的機會,對演戲興趣卻不濃,都是大人逼上臺去的,戲完了還要挨罵。
你來幫我演配角吧。我對蔡秀娟說。
不行,這是你們男人的事。
蔡秀娟愛戲,對戲的感情也是很深的。戲人散盡的時候,她會一個人站在臺上扭著脖子。我會是她唯一的戲迷。她雖然生來與戲臺近在咫尺,卻與戲無緣。
我覺得蔡秀娟真是塊演戲的好料子,她那姿勢,她那身段,她那表情都與演員相關。我不是演戲那塊料,就像我父親說我不是讀書那塊料一樣。
睡懶覺是我小時候一個很不好的習慣,每天還在被窩里就聽見了她的叫喊聲。我母親總是嘮叨著說,娟在喊上學。娟的好我記得,她總是像催命鬼一樣催我上學我也記得,導致平常的喜歡在那一刻全都成了憎怨,罵她不近人情。
走在上學的路上,我走在前頭,她走在后頭,我有意把她甩得遠遠的。有一陣子我對她很是嫉妒。她學習成績好,而我偏偏是孺子不可教。父親總是拿她來打比方,說我就是不如她。之后,上學的時候我總是與她拉著距離,就像她的學習成績與我的差距一樣。
鍋莊那山真是高,路也陡峭。本來這樣的雪天我們是不會去上學的,有時候去了之后才知道今天老師都沒有來。娟是比較倔的,只要雪下得不大,她都會去上學的,她去非逼著我也得去。雪天我們是手拉手走著的,那天我只顧自己一個人往前走了。下一個山頭后,我聽見了后面大叫的聲音,緊接著一聲巨響。那一刻,我沒有多想就往回跑去,等我喘著粗氣站在她面前時,她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著,臉上還殘留著一道血口子,鼻子里也流出了鮮血來,我嚇得站在旁邊亂了方寸。那次是我拉著她的手回家的,她笑得特別開心,我問她還痛不?她說已經不痛了。
你家的條件比我家好,我根本沒條件讀書,你以后一定會有個好的將來的。蔡秀娟說。她說那話時,臉上的表情悠悠的。我的成績那么差,怎么會有未來呢?我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以后晚上就來我家一起做作業吧。自這之后她還真的幫我補課,在炭火爐前寫寫畫畫。現在想來,我的心里還是痛的。
那年我知道了蔡秀娟的父母其實早已離婚,她母親還沒有找到下家所以就還與她父親住在一起。也就是那年,她母親離開了這個家,帶走了與她朝夕相處的妹妹。放學回家后,她四處尋找,哭得死去活來,看著她那樣子,真的是讓人心疼。母親說,沒娘的孩子真是苦。她母親離開鍋莊沒多久,那殺豬的爺爺也去世了。那個晚上殺完豬回家的時候在一個叫雷公崖的地方摔了一跤,這個地方的路很窄,下面是萬丈深淵,一不小心是會掉下懸崖。等到眾人趕到的時候,她爺爺是一點氣都沒有了。就像是鍋莊的大雪一樣,來得很突然。屠夫的死對這個寒酸的家庭那可是雪上加霜,冷得讓人心寒。
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那天早晨我照常去邀蔡秀娟上學,發現她已經不在家了。之后,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她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好些年我都是一個人上學,然后一個人回家,孤孤單單的。那種失落煎熬得讓人難受。村里人開始流傳著一些有關她的事情,都說她母親找了個有錢的男人把她也接走了。我不太相信這是事實,我知道她是個有骨氣的人。她那么熱愛鍋莊,不會隨便離開這個地方的。我希望能夠再次看到她,希望她能夠回來跟我一起上學回家。
之后的幾年,我也長大了。我打聽過她的消息,還發表了尋找她的文章。我的那些文字最后都只成為紙頁上的一個符號。我甚至還會站在鍋莊那長滿毛草的黃土坡上高聲呼喊著她的名字:蔡秀娟。
好多年之后,我聽到一些有關她的消息,版本都不一樣。有人說她現在已經是一名老師了,也有人說是一名醫生。不管是什么,我聽后都很高興,至少她已經擺脫了那份苦不堪言的生活。
現在的鍋莊氣候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已有好些年沒有普降大雪了。說來還真奇怪,今天一覺醒來發現鍋莊已是大雪紛飛。
苦竹
我時常懷疑,鍋莊不是個好地方。滿山遍野都是苦竹,苦竹因為太小,基本上派不上用場。慶幸的是幾場大雪過后,苦竹還能抬起頭來。
我一直以為徐曉琪的死與苦竹有關。我很小的時候經常與他在一起玩。他父親叫徐世林,與我同輩分,我叫他世林哥。徐曉琪長我十多歲,我與大人一樣直呼其名。這點不光是在鍋莊,全國各地都是按輩分來稱呼的。在鍋莊,數曉琪的輩分最小,可他的年齡比我大得多。
世林哥其實是一個善心人,在鍋莊人們都知道他不僅老實本分,還做了不少善事。鄰居家的雞丟了,牛掙斷拴繩跑了,他都熱心幫著去找。一些人家,要辦什么紅白喜宴他都是主動幫忙。鍋莊一直流傳著這樣的口頭禪:好人是有好報的。我就想不通,世林哥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沒好報。
世林哥在世的時候,我家就很少與他來往。他人瘦得像只猴子,好像只要風一吹就會像蘆葦一樣歪倒。最主要的是他有個咳病,一天到晚咳個不停。讓人真有幾分后怕。父親怕他這種病傳染,家里就算有事需要幫忙也會瞞著他。母親說,要是讓他知道肯定會主動來的。所以我家做事總是偷偷摸摸的,生怕世林哥來幫忙。
有些時候,世林哥也會主動來我家玩。他來的時候基本上都是接近黃昏的時候,見咳聲他已經坐在門前的石墩上。我們家是極不熱情的,給他泡過的茶杯,母親總要用開水泡。生怕他喝過的茶杯上會留著病毒。他微弱地講著一些自己的事情,父親冷冷地搭上幾句。有時他會好奇地問上幾個問題,父親從來都沒有回答過。他什么時候來的,我們都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就像是風一樣。他走路的腳步很輕,我們怎么也聽不到。只有聽到在對門路上傳來的咳嗽聲,才知道他已經走遠了。父親這才大聲地說上幾句,你得多吃點藥,不吃藥這咳病會要你命的。世林哥聽見父親喊話會停下來,站在那里望著父親。隨后又低著頭,慢慢地朝前走。
后來發生的事情,印證了父親這句詛咒。世林哥的死還真與他的咳病有關。他這咳病是天生的。年輕時候咳的次數沒有現在這么頻繁,現在是隔三岔五就會咳。尤其是冬天,咳起來沒完沒了。夜半里,他的咳嗽聲在鍋莊的上空盤旋著,找不著點。
慶幸的是世林哥有個好老婆,叫金蓮。金蓮會夜半起來幫他蓋被子,煎藥,濃烈的藥味會把人從睡夢中熏醒。
我們都叫她金蓮嫂。金蓮嫂做事非常賣力,在家做女人,在外做男人。那幾年世林哥的病是一年比一年重,可真是苦了金蓮嫂。本來我們都以為她會改嫁的,她沒有這么做。她說,既然嫁給世林哥,一切都得聽天由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金蓮嫂這么說也不無道理,要是她離開了這個家不僅可憐孩子,世林哥也沒有了生活的希望。金蓮嫂是個好人,她不是潘金蓮。
本來這樣的兩個好人不該是短命鬼,不是說好人一定有好報的么?世林哥天生的命,可金蓮嫂呢?
那天晴朗,碧空無云。對門的大屋突然傳來啼哭聲。是金蓮嫂的聲音。母親說,不好,世林可能出事了。
父親正劈柴,差點劈到腳趾。丟下虎頭與母親火速往對門跑去,我也跟在身后跑著去看熱鬧。
世林哥還活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父親撲上去抓著世林哥的手。臉上的肌肉緊鎖著眉頭,淚水在眼眶里轉。我有些吃驚,父親不是說不能接近他嗎?看著父親那攥緊的手,我有些費解。世林哥喘著粗氣對父親說了一句讓父親悔恨終生的話,叔,我一輩子的遺憾就是沒有幫過你家。父親眼圈里的淚水傾瀉下來,傻孩子,是叔叔沒有幫到你啊。看著父親那一本正經叫著孩子的樣子,我又覺得滑稽可笑。父親比世林哥還小,卻還要叫他孩子。世林哥死得很意外,本以為他會還有些日子的,本以為會選擇一個雪天。母親說苦命的人都是死在雪天的,他的咳病雪天會更嚴重。沒想到會是艷陽高照的暖春,河岸的柳條兒正長得嫩綠。也許是老天爺給他最后的一點照顧吧!
世林哥去世后,金蓮嫂沒有因為少了人口而活得輕松。相反是神情恍惚,一天不如一天了。大家都知道她內心痛苦,卻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那陣子也是天不逢時,都說鍋莊是要變天了。大旱幾乎是讓鍋莊顆粒無收,好多人家都揭不開鍋。金蓮沒有勞力,生活舉步維艱。我家借過幾筒米給她,還借過幾兩油。金蓮嫂是個脾氣倔的人,是見曉琪滿臉水痘才礙著面子來借的。
曉琪成了金蓮嫂活下去的希望。她和我母親來往密切,和我母親掏過心里話,嬸,等我曉琪大點的時候,我會去陪世林的,我經常看見他一個人在下面挺苦的。聽著金蓮說的這些話,母親流下了酸楚的淚水。
曉琪十二歲那年,鍋莊發了一場大火。苦竹一夜之間變得枯黃,滿山的蒼翠成了不堪入目的風景。
人們都傳說是曉琪放的火,父親也是這么說的。你別瞎說,不要冤枉可憐人。母親想打住父親的話。父親用眼神狠狠瞪了母親一眼說,你知道個屁。起火的時候有人看見他從火點跑出來。母親聽父親這么說,就沒有再說什么了。
金蓮嫂氣得幾日沒有出門,在屋內不停地叫罵著。你這天收的,怎么做這種事,只要你敢進家門我就打斷你的腿。本來鍋莊那些叼人還想去她家生事的,結果誰都沒有去。這事就這么平息了下來,曉琪是嚇得躲在村外的戲臺下。
金蓮的死我并不清楚,她死去幾日后我才回到鍋莊。金蓮死時我正在鍋莊外的中學上學,回到鍋莊經過那座石橋時才發現路旁多了一座墳。墳頭上插著幾朵白花。沒立碑記。她的死就像是那幾朵白花,蒼白得看不見任何顏色。
許多年后,我得到確鑿的消息。那把火跟曉琪沒有半點關聯,放火者自己承認的。
世林哥和金蓮嫂走后,安靜了好一陣子。曉琪一直在忙著做件事情,想方設法蓋房子。
鍋莊至少有十年沒人蓋新房吧!連飯都吃不飽,誰家還有錢蓋房呢?
我父親多次勸導過曉琪,說你才十八歲,根本沒有能力做房子,再等等吧,或者等有點積蓄也不遲。
曉琪哪里聽得進去,他說要是沒有房子,哪家的姑娘愿意跟他過。他說的是實話。一棟泥土筑成的房子整整做了一年,就像是烏鴉筑巢一樣,簡簡單單的。但是他挺高興的,靠自己有了新房子住。鍋莊的好些人也都還住在破破爛爛的草堂里,都挺羨慕他的。
半年后,我聽見曉琪病重的消息。那時他躺在病床上,整個房間都變得陰森潮濕。身體比平常肥胖了許多,皮膚透著光亮。
父親經常去看望他,勸導他賣房去看病。命都沒有了,留著房子有啥用?曉琪沒有意識到,這病會要了他的命。他性格倔強,說就算是死也不賣。人活著都是為了一個意愿,這個意愿是人身體內的決定。
曉琪的死在意料之中。父親說,這孩子重走了世林的路。這是天意,誰也無法違背。
曉琪死的前天,他拉著父親的手說。“叔公,我想賣房子。”父親點著頭,又搖著頭。在這前一天,父親還勸他賣房。可村里誰又有空余的錢來買房呢?再說就算是賣了,也沒有辦法挽救他的生命。
曉琪去世的時候在冬季,是父親出戲回來的黃昏。父親坐在門墩上抽著旱煙,不停地拭著眼角的淚水。他死得沒有一點聲響,輩分大的人是不用哭的。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金蓮嫂去世后的半年,鍋莊的苦竹又是一片蒼翠,比以前更加漂亮了。
詛咒
在鍋莊說起我外婆,沒有一個人不說她的命苦。
外婆的命算長的,活了八十三歲身體還健朗。她對母親說:“崽呀!我真是多活的。”母親在回來的路上對我說:“還是死了的人享福,活著的人受活閻王罪。”母親說這話時,眼里失去了光澤。我知道對于外婆而言,死也是一種解脫。
外婆是苦命人,苦得像黃連。她嫁給外公的第二年就痛瞎了眼睛,眼睛失明后還抱大五個孩子。我舅舅、大姨、菊姨、花姨和我母親。我外公在的時候,一家子還算過得幸福。他老人家一走,整個家庭就徹底毀滅了。
事情得從二十年前說起,花姨嫁到港口大原山龐家。龐西華是一小白臉,看外表文質彬彬的。花姨那時眼拙,只看外表不聽奉勸。嫁到龐家的第二年就生了個女兒,取名龐春紅。龐家祖輩有重男輕女思想,總是盼著花姨生個兒子。這生男生女是花姨決定得了的嗎?這要看龐家的命運。命是天注定的,命中該生男就是男,該生女就是女。第一個生女,龐家并不著急,龐家認為,頭胎生女二胎一定會生男。
龐春紅剛滿月,花姨就跟著龐西華去了深圳打工。大原山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既沒有田也沒有地,到處是光禿禿的巖石。不出去打工,很難尋找到其他的生存門路。剛去時兩口子都是歡歡喜喜的。在深圳待了不到半年,花姨的肚子就大了起來。龐西華那時和花姨是恩愛有加,相處得甜甜蜜蜜的。
花姨分娩的那天厄運就來臨了。龐西華將剛剛生下來的孩子賣給了陌生人。花姨知道這事是在出院的前兩天花姨幾乎氣瘋了,那是她十月懷胎的親骨肉。
沒有了小孩,花姨定要和龐西華離婚。龐西華去找過,找了幾天都沒有找到。他只知道買走孩子的人說的是河南話,除此之外沒有留下任何線索。一個偌大的深圳,就如大海撈針。
孩子始終沒有找回來,花姨背負著痛楚跑回了娘家,她決定與龐西華分道揚鑣。花姨說,是她當初瞎了眼,沒想到龐西華是個連畜生都不如的人。連自己的孩子都賣的人,的確是豬狗不如。花姨除了痛恨之外,沒有任何緩解思念的辦法。
花姨決定離婚。外公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他說,路是花姨自己選擇的,怎么走由她自己決定。外公說這話時已經是胃癌晚期了,他知道花姨落到這般田地他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是當初堅決反對這門親事,也許花姨就不會這么苦。其實外公是人,不是神仙,他看不到將來。人是隨著時間會發生變化的,好人變壞,壞人也會變好。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外公躺在竹椅上跟外婆說完最后一句話就走了。外公說:“冬蓮,我不能照顧你了,你要好好保重。”外公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淚水順著眼角滾落下來。外婆看不見外公的表情,可她心里感受得到。一股涼風從窗外吹進來,外婆顫抖一下就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了外公。外公的頭靠在外婆的肩膀上,像一個熟睡的孩子。
外公活著的時候,龐西華多少有幾分忌諱。外公不在了,他就肆無忌憚地癲狂起來,成天裝瘋賣傻,就像一個剮皮柳,窩在外公家死皮賴臉地吃住,任何人都驅趕不走。花姨鐵了心,他這么死臉只會是適得其反。花姨那陣子的性子就像是炸藥,一點就燃,可無論花姨怎么憤怒,龐四華就是嬉皮笑臉,無動于衷。
就此糾纏了大半年。那天下午龐西華怒氣沖沖地跑到外公家來,咆哮著說:要是你再不與我和好,我就燒了這宅子。說這話時,龐西華已被花姨折騰得筋疲力盡。
那天夜半時分,外婆在睡夢中驚醒。隨著她的一聲尖叫,花姨嚇得魂魄都散了。我的天,熊熊大火已經照亮了夜空,熱氣包裹著整個房間,她來不及多想背著外婆就朝屋外跑去。除了幾個人安全逃脫外,所有的家產全部化為灰燼。
那時外公與舅舅住的是一個宅子,東頭是外公住,西頭是舅舅住。房子一把火燒后,舅舅就不想再留在家里了。家里什么都沒有,重新蓋幾間房子困難,他舉家遷往奉新,大女兒仙冬嫁到那里了。
這場大火最終害慘的是外婆。她哪兒都沒有去,寄人籬下一個人過了好幾年。
花姨與龐西華徹底完了。舅舅說,這房子是龐西華燒的。舅舅向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去抓了幾次,龐西華聞風逃之夭夭,好些年不見了蹤影,花姨是法院判決離的婚。
花姨離婚好幾年才跟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沒有結過婚,比花姨小兩歲。花姨和他沒有領取結婚證,可還是為他生了兩個孩子。花姨以為她找到了真正的下家,沒想到的是這個男人也變了,成天在外面賭博,根本不把家當回事。幾年下來,家可以說是一貧如洗。不止這些,他輸了錢回家還要毒打花姨,花姨忍無可忍只好離家出走。
外婆本來是可以繼續留在老家的。除了花姨外,大姨和菊姨也經常送點柴米油鹽,我母親也經常會去看她,外婆一個人就這樣過了七八年。
外婆七十五歲那年,突然來了一場大病。大姨、菊姨和花姨,還有我母親,都湊錢給外婆治病。開始以為她倒下就起不來了,可外婆沒有死,又重新活了過來。活過來后的外婆不能生活自理,輪流在大姨、菊姨和我家住。大約住了兩年,外婆不再愿意住了。她說都快八十歲,估計來日不長了,她覺得要去奉新跟著舅舅過。舅舅是她唯一的兒子,老來靠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外婆去奉新后沒有過一天好日子。我舅娘是只母老虎,對舅舅厲害,對外婆更是厲害。自從外婆去后,沒有給過她一天好臉色。舅舅在家無法面對舅娘那張嘴臉,干脆去了浙江打工,扔下外婆在家受盡苦頭。
那天,我隨母親去看外婆。母親剁了兩斤肉,帶了幾個茶葉蛋,還有一些干糧,總共是一蛇皮袋。我問母親為什么要買這么多東西,母親說,舅娘有些時候一走就是一星期,外婆一個人在家,就靠這些干糧度日。我知道舅娘為人不算好,但我沒想到她會這么苛刻外婆。
母親說,舅舅結婚前本來一家子都反對他與舅娘這門婚事,村子里還有另一個姑娘也很喜歡舅舅,可舅舅就是喜歡舅娘。關鍵的是外公也贊成這門婚事,要不是外公堅決支持,舅舅也不會與舅娘結婚。那時指腹為婚的現象在農村是很普遍的,可舅舅卻自由了一次。這一次婚姻不僅讓他失去做一個男人的尊嚴,還盡不了孝道。外公去世了那么多年,怪外公肯定是錯的,可是現在又怪誰呢?外婆每天解決不了溫飽,還要受舅娘的詛咒。舅娘罵,你這老不死的,怎么還不死,你不死拖累了我們一家。從舅娘的罵腔里可以聽出,她沒有把外婆當親人。
我去外婆那里的時候,正巧仙姐給外婆送牛奶來。仙姐說,這是花姨寄錢給她買的。仙姐是舅舅的大女兒,她偶爾會來看外婆。龐西華前幾年露面了。不過他露不露面不重要,花姨與他沒有了關聯。他已患上嚴重的精神病,聽說患病的誘因是花姨。他對花姨的感情是真的,他犯的錯花姨沒法原諒他。
可憐了花姨與龐西華生的那個叫龐春紅的女孩。她與爺爺奶奶一起長大,受的教育少之又少,未滿十八歲就外出打工。如今龐西華的醫藥費都是她打工賺來的。她說無論如何也要把她父親的病治好,可龐西華的病還能夠治得好嗎?
如今最讓我放心不下的還是外婆。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外婆不該嫁到鍋莊來,要不然她的眼睛就不會失去光明,在烏鴉般的漆黑中過著悲苦的日子。
昨天晚上,母親說她與大姨商量打算把外婆接到城里來。我說,外婆的生活費由我來負擔,母親聽了很高興。我說,要沒有外婆,哪里會有我?
(原載2012年第一期《創作評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