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莊頭本名叫啥,莊子里的人大多已經記不清了。
倒不是因為他有多老,而是知道他名字的那些人,大多都死了。
聽說人高馬大身子健碩的老莊頭以前也當過兵,據說還是煬帝的驍果軍,跟著去過江都,后面還在洛陽周邊跟李密大戰過。
但對于這些傳言,老莊頭從來都只是咧著豁了牙的嘴憨笑搖頭,漸漸的,也就不再有人提起。
尤其是當他在這牛家莊,哦,現在改名叫了商家莊的莊子里,埋頭在黃土里一刨就是七八年,就再沒有人提起這回事。
畢竟在大家的印象里,一個干過那等大事的,怎么會這么老實地安心種地呢。
老莊頭也不在乎這些言語,依舊每日勤懇,在這莊子里,辛苦地耕耘著自家那幾畝薄田。
倒也在這日復一日的勞作中,成了一個有名的莊稼把式,在莊戶里的威望也日漸高了起來。
新的爵爺來了,老莊頭也沒當回事,既沒有上趕著去忙活什么
不論上頭的人怎么換,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于是,今日一早,他就又扛著鋤頭,到了地里忙活起來。
春耕的時節,誤了農時,罪過可就大了。
春日暖陽,溫柔地烘烤著歷經寒冬的大地,也在撫慰著在凜冬里煎熬過來的人。
它的溫柔,不只是那漸漸升高的溫度,還有那生出的又一歲的希望。
老莊頭很享受這樣的過程,春種,夏長,秋收,冬藏,看似枯燥的過程中,藏著生命的意義,是只有活著才能享受的樂趣。
夏長之時,他最細致;
秋收之時,他最開心;
冬藏之時,他最“摳門”;
而在這春種之時,他就最是鄭重用心。
以至于瞧見那個晃晃悠悠走來的年輕人,他的心里也沒啥波瀾,鋤頭依舊揮舞得專心。
揮鋤頭比揮刀,更讓他開心,也更讓他安心。
而當那個錦衣華服的年輕爵爺籠著袖子在田壟上蹲下,似乎要看他耕地的時候,他也沒有在意。
春耕的翻土需要很大的氣力,他并不知道什么原理,但他記得,只要將更深更多的土翻起來,莊稼的收成就會好些。
所以他更沒心思搭理這種游手好閑的爵爺。
就算他是莊子的新主人,他也不想搭理。
但當這位小爵爺一開口,他心頭的火,就像是大隋的崩塌一樣突然。
他扭頭怒目而視,“你說什么?”
對方的身后,忽然出現了兩名身強力壯的護衛,一臉警惕地看著老莊頭。
年輕公子依舊籠著袖子蹲著,神色平靜,“我說,你到底會不會種地,怎么還用這么笨的法子翻土?”
老莊頭緩緩瞇起眼睛,看著眼前的年輕人。
站在商慎身旁的陳珍忽然有種脊背發涼的感覺,仿佛被什么猛獸盯上一般。
他不懂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的話,但他心頭莫名有種感覺,對方如果動手,在自己將對方弄死之前,對方或許真的可能傷到自家老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老莊頭眼里的冰冷只存在了一瞬,旋即便如什么都沒發生一般,重新低頭忙活了起來。
就在陳珍松了口氣的時候,商慎卻一聲輕咦,“怎么?不相信本爵爺的話?”
老莊頭悶頭刨地,那鋤頭舞得,就仿佛面對的不是地,而是商慎這令他生厭的嘴臉。
“看來你對你的莊稼很在乎,既然這么在乎,你還用這么愚蠢落后的方式對待它,你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陳珍聽著嘴角直抽,如果不是他猜到商慎是想收服這個莊戶之中領頭的漢子,他甚至會覺得商慎是活得不耐煩了想給自己找點刺激。
只希望自家這位老爺是真的有所準備,別一會兒鬧得下不來臺才好。
而果然,在聽了商慎這句話后,老莊頭再度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看著商慎,“你最好能說出個好壞來。”
他的神色漠然,渾然不將這位新來的莊子主人放在眼里。
男爵這個身份,似乎對他這樣一個佃戶,詭異地沒有任何的震懾之力。
而這邊的動靜,也自然地引起了周圍田地里零星莊戶的注意。
湊過來摻和的膽子他們沒有,但伸長脖子尖起耳朵看熱鬧的膽子,不僅有,還很大。
莊戶之中的領頭人,跟新來的莊子主人之間的對話,很可能就會決定他們這個莊子接下來的命運走向。
一道道目光的聚焦之中,商慎自信一笑,“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地里的事情,做不了假,我既然說你這法子笨,那就一定有它笨的道理。”
他伸手抓了一塊土坷垃在手里,捏了捏......
然后沒捏碎。
陳珍差點沒憋住笑,老莊頭也嘴角抽了抽,若不是身份所限,或許白眼就翻起來了。
商慎面不紅心不跳地將土塊在手里掂了掂,“你一天能翻多少地?”
“老頭子沒什么本事,一天下來,也就一畝地。”
老莊頭說著謙虛的話,胸脯卻高高挺起。
就像是有個學霸兒子的父母在親朋好友面前的“謙虛”。
商慎也像那些“不解風情”的親友一樣,點了點頭,“那確實沒什么本事。”
老莊頭瞬間破功,看著商慎的臉,很想一拳揍過去。
見情緒鋪墊得差不多了,商慎也不再磨嘰,將手中的土塊一扔,站起身來,“不要以為我是在刻意找茬,試圖羞辱或者怎么你,我沒那個閑心。”
“只是這個莊子如今在我手上,春耕在即,就你們這個耕作能力,這莊子的收成能好得了嗎?”
“一天一畝地,這莊子本身就有兩百來畝地,還加上陛下額外賜下的五百畝地,按你們這個速度,等你們忙活完,都什么時候了?”
“耕地都忙活不過來,我還怎么安排你們做別的事情?莊子的溝渠需要疏浚,還要新建許多蓄水灌坑,這些事情哪樣不需要人力?就你們這點速度,怎么能行!”
“我看得出來,你很不服。作為十里八鄉有名的莊稼把式,被一個連土塊都捏不碎的人說地種得不好,換我我也不服。”
“但有句話說得好,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我看不起你的法子,你不信我的說法,那就證明一下。”
他望著老莊頭,“這樣,咱們讓所有的莊戶們都過來見證一下,一會兒咱倆就在這兒比比,如何?”
老莊頭聽懵了,甚至連氣都顧不得生了,下意識道:“比啥?”
商慎翻了個白眼,“還能比啥?比翻地!”
老莊頭眉頭一挑,“你認真的?”
“當然!”
“你若輸了又當如何?”
“我主動挑事,若是輸了,那自然就是不長眼的反派,眾目睽睽,難道我還能生氣不成?”
“當真?”
“你煩不煩?”
聽得商慎的話,老莊頭一擼袖子,“好,那現在開始吧,我不需要休息!”
“我需要!”商慎翻了個白眼,“我的東西還沒裝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