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秦瓊反應過來,松開手,商慎感覺手都快沒知覺了,肩膀抽抽地疼著。
“對不住,我一時情急?!?
秦瓊面露歉意,連聲道歉,但仍帶著幾分焦急道:“你方才說你有辦法解決馬蹄損耗的問題,可是真的?”
商慎揉著肩膀,“晚輩自然不敢欺瞞,的確是有些許思路,但就不知道此法能不能行。”
“說來聽聽。”秦瓊目光灼灼,神色之間,比起那新婚之夜的新郎官還要焦急。
商慎緩緩道:“既然蹄子容易磨損,給馬穿上鞋子不就行了?”
秦瓊:.......
他的目光之中,緩緩升起幾分幽怨和自嘲。
自己也是失心瘋了,怎么會覺得困擾大唐君臣乃至之前那些名將們這么多年的問題可以被一個小道士輕松解決了。
縱然他有幾分愛國愛民之心,但對軍旅之事一竅不通,解決之法壓根就無從說起。
他倒也沒生氣,正要聞言安慰這個無知少年幾句,力雖不逮,其情可嘉。
商慎卻在地上撿了個枯枝,蹲下畫了起來。
“您看啊,我們人的腳比馬蹄脆弱多了,但我們怕腳受傷,所以給自己穿上鞋子保護,那為了保護馬蹄不受傷,我們自然也可以給它穿上鞋子??!”
“當然,我看您的神色就知道,真的穿鞋肯定行不通,但若是我們變一變呢?”
“我們的鞋子,可以分為鞋底和鞋面,鞋面起到兩個作用,一個是保暖防塵之用,另一個是和鞋底連為一體,讓我們能穿著行動。真正幫我們防止磨損的,是鞋底。而馬蹄不需要保暖,我們能不能只給它穿鞋底呢?”
聽到這兒,秦瓊臉上的輕視緩緩消失,也蹲了下來,漸漸變得嚴肅的神色中有幾分思索,想了片刻緩緩搖頭,“可就像你說的,鞋面還有個作用是讓鞋子穿得穩,若只有鞋底,沒有鞋面,馬蹄如何穿得穩呢?”
商慎沒有急著拋出那個成熟的答案,以顯擺自己的本事。
勢弱而早慧,就跟家貧而妻美,無權而多財一樣,仿佛是稚子持金過鬧市,惹來的不會是贊美,更大可能會是禍患。
對人性的幽深,他有著充分的認知。
他裝模作樣地同樣擰著眉頭,一臉糾結,“也是,如果是用漿糊什么的粘起來肯定不行,但是馬蹄有沒有什么特征呢?”
他緩緩搓著手指,忽然眼前一亮,看著秦瓊,“是了!馬蹄和我們人不一樣,我們人腳是血肉,但馬蹄外面包裹著厚厚的一層角質,就如我們人類的指甲一樣,這上面是沒有血液的?!?
秦瓊頷首,他們都見過甚至親手給愛馬修過蹄子,確實如商慎所說。
商慎看著秦瓊,略帶激動,“那我們可不可以用釘子將鞋底釘上去呢?”
秦瓊面色猛地一變,從商慎的話中,似乎真的看到了幾分可能。
商慎忽然又皺著眉頭,撓著頭,“但是,馬兒的蹄子有大有小,我們若是全部按照每匹馬的蹄形來單獨制作鐵塊,恐怕會非常麻煩。應該怎么辦呢?”
秦瓊盯著商慎在地上畫出的馬蹄形狀,面露思索,而后緩緩道:“如若將這鞋底打造成這個樣子呢?”
他也順勢撿起一根枯枝,在地上畫出一個半圓的形狀。
商慎望著地面上那個跟記憶中的馬蹄鐵已經有幾分相向的圖形,不由感慨百戰名將果然是有幾把刷子。
他裝作凝眉細思的樣子,忽然面色一動,“那就設計成這樣如何?”
說著他便在地上畫出記憶中馬蹄鐵的形狀,看得秦瓊雙目凝聚出精光,贊嘆連連,“對對對,這般樣式,正是最好!”
商慎看著地上的圖案,緩緩道:“晚輩不懂軍伍之事,在您看來,兩軍征戰之時,還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秦瓊如同一個老農一般,蹲在地上,皺眉看著商慎畫出的最后的草圖,數十年的沙場征戰在腦海中閃過。
他緩緩道:“馬蹄易滑?!?
商慎立刻在馬蹄鐵上加上了原本該有的的防滑紋路。
“蹄釘不能輕易脫落?!?
商慎忙不迭在馬蹄鐵上注明了本來就該有的蹄釘位置,滿滿當當,絕不脫落。
“應該有一定的厚度,但又不能太厚,需要兼顧對地形的克制,還要不妨礙馬兒的活動。”
商慎當即標明了后世馬蹄鐵的大致厚度。
而后秦瓊愣了。
商慎疑惑地抬頭,只見眼前這個英武的中年漢子竟已眼含熱淚。
“竟然這么簡單!竟然是這么簡單!”
他將臉埋進了掌心,嗚咽聲令人心悸。
過得片刻,就在商慎手足無措之際,秦瓊重新抬起了頭,深吸了一口氣,隨意在道旁找了塊石頭坐下,雙目通紅道:“當初連年征戰,許多騎兵就是因為戰馬的損耗,沒辦法和自己熟悉的戰馬相配,以至于在兩軍陣前,戰損不小?!?
商慎抿著嘴,沒有開口,默默聽著。
“我有個同鄉,他家世代府兵,他爺爺死在煬帝平南陳的時候,他爹死在煬帝征高麗的途中,尸骨扔在遼東沒法接回來,他娘辛辛苦苦地把他拉扯大,后來隋末動亂,他又與我一道跟著張開府四方平亂?!?
秦瓊蹲在地上,輕聲說著,“而后,我們兵敗被俘,當時大隋已經土崩瓦解,狼煙處處,我和他一起,歸了瓦崗,又跟了陛下,南征北戰,功勛累累?!?
秦瓊的眼里帶著回憶,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我倆當時的關系特別好,一開始的時候,我們暢想著,等秦王平了天下,我們少說得是個男爵,他問我什么是男爵,他本來就是男的,為啥還要封個男爵。我說你只要記得,當了爵爺,你就能做許多你想做的事情。他問我,那他能去遼東把他爹的尸骨撿回來嗎?”
“結果后來我們的功勞越來越大,跟著陛下去平竇建德和王世充的時候,我一馬當先,護衛著陛下,他就緊緊跟在我們身后,在我們身后,還有三千玄甲騎兵,我們就這樣,殺穿了竇建德的十萬大軍。慶功那晚上,我把著他的肩膀說,天下已經平定了,這下子,他少說是個伯爵了,接下來,可以去接回老爹的尸骨,好好侍奉老娘,享受太平日子了。那晚上,他笑得很開心?!?
商慎默默聽著,聽著一個百戰驍將講述著一段故事,回憶著一個故人。
“可是,后來太上皇斬了竇建德,河北復叛,我們又跟著陛下征討劉黑闥。出發之前,他那匹隨他征戰多年的大黑馬,因為馬蹄徹底磨廢了,只好無奈被送去養老,他換了一匹新的駿馬。就在那一戰,他駐守洺州,被亂軍團團圍住,就在突圍的時候,劉黑闥命人在地上灑了鐵蒺藜,并且縱火阻敵,他自然不懼,可他的馬卻受驚不前,以至于被叛軍重新圍困......”
秦瓊的言語一頓,商慎下意識地追問道:“然后呢?”
“他死了?!?
短短三個字,商慎感覺心被猛地揪了一下。
英雄飲恨沙場,壯士血濺兵戈,總是能勾起人最強烈的遺憾和惋惜。
“那時候的他,已經是被封了國公。他已經可以去想辦法收拾他父親的遺骸,奉養老娘,安度太平日子了?!?
秦瓊伸手輕輕撫著地面,撫著那個馬蹄鐵的圖案,輕聲道:“如果,那時候的我們有這樣的東西,是不是這樣的悲劇就會少很多?又許許多多,像他那樣的人,能夠活過那個亂世?!?
商慎抿嘴,在這個時候,他的心頭沒有什么裝逼的喜悅,仿佛也被秦瓊的言語感染,只有哀傷的情緒在蔓延。
秦瓊緩緩起身,“今日話說得有些多了,告辭?!?
商慎愕然跟著站起,“您不吃飯了嗎?”
“今日前來本就是為了給你擋災,如今我要速速進宮稟明陛下,若能早一日換裝軍伍,或許就能多救幾個軍中健兒?!?
說完秦瓊伸手再度拍了拍商慎的肩膀,大步離去。
望著秦瓊的背影,商慎忽然道:“翼國公?”
秦瓊停步,轉身,目光詢問。
“您那位好友叫什么名字?”
“羅士信?!?
山風吹來了秦瓊的答案,山間已不見了秦瓊的身影,只有一個孤獨的道士孤獨地站著。
一條垂下的樹枝輕輕拍著他的肩膀,似安慰,又似在歡迎。
歡迎他,和這個世界又走近了一步。
......
與此同時,一匹快馬自長安城東飛奔而來。
朝著城門官兵扔出一塊令牌,而后如風卷過了長安的街道,直奔皇城。
太極殿中,承蒼的步履匆匆,來到李二身旁。
“陛下,燕郡王李藝詐稱奉詔,勒兵入朝,已據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