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風
- (日)夏目漱石
- 4890字
- 2024-09-29 10:30:27
六
“我叫高柳周作……”說著便深深地一鞠躬。高柳君如此行禮也有好多次了,但沒有一次像這次這樣心里暢快。訪問教授家,與委托自己翻譯的人見面,以及與其他前輩見面,都是要鞠躬行禮的。前不久被介紹給中野父親的時候,頭低得更低。每次低頭的時候,總是感到一種壓迫感。因為地位、年齡、服裝、居住環境等都在盯著他,催促他低頭,于是他被迫無奈只好低頭。但道也先生完全不是這樣。先生的服裝,正如中野君說過的那樣,跟自己不分伯仲。先生的書房兼做會客室,這一點也跟自己相同。先生的書桌也和自己的一樣,白色原木、四四方方、毫無裝飾。先生的臉色蒼白、臉型瘦削,這些也與自己一樣。在所有這些方面,先生與自己都不相上下,而且,自己低頭行禮并不是被逼無奈之舉,而是自己內心充滿善意的主動低頭,這是由同命相憐產生的真正意義上的行禮。“在社會上,行禮時心里罵對方混蛋,表面上卻極其恭敬,那是虛偽的行禮,而這次卻不同,”高柳君一邊想做事先聲明,一邊低下頭。至于道也先生是否知道他心里所想那就不清楚了。
“啊,你好!我是白井道也……”道也先生不慌不忙地應答著。高柳君喜歡這種寒暄的方式。但兩人一時卻陷入了沉默。因為不明就里,道也自然覺得應該等待對方說明來意,而高柳君急于相認敘舊,想立即與對方成為同命相連的知己,但是因為太突然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更何況,可能就是因為當年自己參與欺負、趕走先生,先生才淪落到今天的地步。想到這里高柳君心里覺得內疚,更無法開口了。在這樣的狀況下,高柳君是極其缺乏勇氣的。這次來也是準備賠罪的,但真到了這時候卻膽怯得無法說出賠罪的話來。他打了很多腹稿,但卻沒有一個用得上。
“天越來越冷了呢”,因為不知對方意圖,道也先生超然地聊起了天氣。
“是啊,好像已經很冷了……”
高柳君想好的開場白被這一句打亂了,本來很想下一句就開始自白,但又接著先生的話說下去。
“先生很忙嗎?……”
“是啊,忙得不可開交,窮人無閑暇啊。”
話題方向偏了,高柳君想,得重新再來一遍。
“我來是為了向您請教的……”
“啊,要在雜志什么的發表文章嗎?”
又偏了。看來對方無法明白自己的來意,年輕人心里有些惆悵了。
“不,不是。只是,只是,太冒昧了。——如果打擾您了,我下次再來……”
“不,沒有打擾我。因為你說有話說,所以問了一下。——沒有人會來我家聽我說什么的。”
“不會。”年輕人有些奇妙地否定了先生的話。
“你是搞什么學問的?”
“文學,今年剛大學畢業。”
“是嗎?那今后是要做點什么的吧?”
“能做的話,很想做,但是沒有空閑……”
“沒空,我也是愁沒空。不過,沒空也許更好。因為,有空的人好像很多,也沒見誰做了什么啊。”
“那不是因人而異嗎?”高柳君的意思是,如果我有空可不會這樣。
“是因人而異,不過,現在的有錢人……”道也說到一半停住了,看著書桌。桌上堆著兩寸厚的稿子,拉門上映著晾曬的襪子的影子。
“有錢人不行。雖說沒錢也很麻煩……”
“沒錢人做沒錢的事。”道也先生沒有錢,生活困頓,卻唱著高調。高柳君稍稍有些不滿。
“但精力都被用在求溫飽上……”
“那也沒什么不好。如果精力都用掉了,別的什么都不做也無所謂。”
年輕人啞然,注視著道也,道也像孔圣人一樣認真。高柳君覺得自己被戲弄了,他是遇事喜歡往戲弄方面理解的人。
“對先生您來說可能沒什么不好。”年輕人不知不覺說出口來,待注意到自己說得有點過頭就低下了頭。道也卻沒有任何反應。
“我當然覺得沒什么不好,就是你也一樣。”道也先生輕描淡寫地把對方拉入了自己的陣營。
“為什么?”高柳君試探地問,就如同一只逃開幾步,又回頭伺機進攻的狐貍。
“你不是說你搞文學嗎?是吧?”
“嗯,是搞文學的。”高柳君毫不含糊地回答。在其他任何方面,高柳君都沒有給出一個爽快答復的資格,但在自己擅長的領域里就會當仁不讓,不管在多少人面前也不會膽怯。
“那就沒問題,沒什么不好。”道也先生連著說了兩遍,但高柳君根本不明白其中緣故,但又不想再發問進攻,因為感覺一定會被途中埋伏的士兵逮個正著。他不知如何出手,只好默默地注視著對手的臉龐。在注視的過程中,又覺得對方應該為自己解決這個問題,所以眼神中又暗含催促之意。
“明白了嗎?”道也先生問。看來只是注視著他的臉還是起不到任何作用。
“不明白。”高柳君不得不投降了。
“不就是那樣嗎?!——文學和別的學問是不同的。”道也先生慷慨陳詞。
“啊。”高柳君不由自主地應和著。
“對于別的學問,阻礙學問研究的東西就是敵人,如貧困,繁忙,壓迫,不幸,悲慘的遭遇,不和,吵架等,有這些就沒法做學問,所以要盡可能避開這些事,以便獲得時間和心理空間。以前人們以為文學者也是一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認為在所有的學問中文學者是最需要充足的時間和空間。可笑的是文學者自己也這么想。但這想法是錯誤的。文學就是人生。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所有的東西,痛苦也好,貧窮也好,煩惱也好,都是文學,文學者就是品嘗這些滋味的人。文學者不是坐在稿紙前,翻著詞典搖頭晃腦的閑人,而是指能夠成熟圓融地踐行高雅的品位,勇于直面人間萬事,其感知超越一般人的那些人。那些感知到的內容和處理的方式寫在紙上就是文學書籍。即使不讀書,只要用心生活,就能成為優秀的文學者。所以,做其他學問盡可能遠離妨礙研究的事物,慢慢遠離人世。與此相反,文學者卻是主動擁抱這些障礙和困難。”
“原來如此。”高柳君表情奇異地說。
“你不這么認為嗎?”
不管是不是那么認為,這話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聽說,而給予評論一般只限于事先有準備的場合,能夠應對的突然襲擊那就不成其為突然襲擊。
“喔。”高柳君低下頭。文學是自己所擅長的,在自己擅長領域別人還能提出自己回答不了的問題,那自己的才能就并不牢靠。連道也先生都住這么破的家,穿這么差的衣服,那我每個月二十塊五角的工資已經很不錯了。高柳君這么一想,覺得眼前一下子豁然開朗。
“先生您好像很忙……”
“是啊,自找的窮忙,在別人看來是不務正業的白辛苦,哈哈哈哈。”道也笑了。看樣子,他并不覺得辛苦。
“那您現在都做些什么呢……”
“現在嗎?嗯,各種各樣的事。要做掙錢養家的事,又要做自己本職專業的事,兩者兼顧確實是不容易。最近雜志社讓我去采訪一些人,記錄他們的談話。”
“那很麻煩吧?”
“說麻煩也麻煩,但與其說麻煩不如說愚蠢。反正,隨便記錄些回來了。”
“也有人說得很有趣吧?”高柳君暗中想套出中野春臺的事情來。
“說到有不有趣,前幾天去聽人家講uma、uma了。”
“uma、uma?”
“是啊,小孩吃東西時不是說uma、uma嗎?就是講這個詞的來歷。按那個人的說法,小孩子學說話最先發出的音便是uma、uma。所以那時候看到什么都說uma、uma,看不到什么也說uma、uma,也就是說這發音原來并不特指什么,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但對小孩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食物,所以最后專門用來說食物了。小孩長大成人后這習慣保留下來,看到好吃的東西就說uma、uma了。所以,重要的是,人生的煩惱只要還原到最初的uma二字即可。這不簡直就是聽了一場單口相聲嗎?”
“這不是侮辱人嗎?”
“是啊,我基本都是去讓人侮辱的。”
“不過,說那種蠢話真是不禮貌。”
“不禮貌也就罷了,反正他們不明白。但與之不同的是,也有非常認真但很奇怪的言論。上次聽到一段非常激烈的戀愛論,從一個年輕人那里。”
“是叫中野的嗎?”
“你認識他?他很熱心。”
“他是我同學。”
“哦,是嗎?叫中野春臺,他真是閑得慌,一本正經地去想那樣的事。”
“有錢人。”
“嗯,住的房子很豪華。你跟他很熟嗎?”
“是,曾經很熟。但是最近不行了,他好像有了未婚妻還是什么的,不怎么跟我交往了。”
“無所謂啊,不跟他交往。你不吃虧,哈哈哈哈。”
“但是這樣剩我一個人,總覺得有點孤單。”
“一個人,也沒什么不好。”道也先生又搬出一個“也沒什么不好”,但高柳君再沒有回擊“如果是先生可能沒什么不好”的勇氣了。
“從古到今,想做點事的人基本都是孤單一人,靠依賴朋友那就什么也干不成。有的甚至與家里人都合不來,被妻子看不起,甚至被女傭取笑。”
“到這地步,如果是我,我會郁悶得活不下去的。”
“那你就成不了文學者。”
高柳君默默地低下了頭。
“我在你那么大的時候也沒有想那么多。但是,現實就是會發展到這一步,這是事實。如果痛苦的只有耶穌和孔子,而我們文學者只是用筆頭稱贊痛苦的耶穌和孔子,自己卻只想過著舒服的生活,那我們便是偽文學者,根本沒資格稱贊耶穌和孔子。”
高柳君目前是很痛苦,但他想不久之后總會有出頭之日,痛苦之中還抱有一絲希望。但現在那希望之絲已經斷了一半,感覺在自己活著的時候是很難有撥開云霧見日頭的一天了。
“高柳先生。”
“哎。”
“世道艱難啊。”
“很難。”
“你也知道嗎?”道也先生落寞地笑了。
“自以為知道,但如果永遠這么痛苦下去的話……”
“會受不了吧?你父母都健在吧?”
“只有母親,在鄉下。”
“只有母親?”
“是。”
“只有母親在也是不錯的。”
“不怎么好。——因為母親年紀已經很大了,再不想點辦法就遲了。原以為我一畢業就會好起來……”
“是啊,最近畢業生那么多,找個工作不容易啊。——怎么樣?你愿意去鄉下學校嗎?”
“我有時也想要不就去鄉下學校……”
“但還是不太想去,是吧?——是啊,我也不推薦。我自己就在鄉下學校待過。”
“先生是……”剛想說,但以前的事情還是說不出口。
“什么?”道也當然是沒有任何察覺。
“先生——您說編輯《江湖雜志》,是真的嗎?”
“是啊,做了有段時間了。”
“本月社論談到拘泥與解脫,作者憂世子是……”
“是我啊。你讀了?”
“是,感覺非常有趣。這樣說可能有點冒犯,那篇文章站在很高的角度把我想說的話表達出來了,讀來受益匪淺,很是痛快。”
“謝謝。這么說你是我的知己了,恐怕是天下唯一的一個知己,哈哈哈哈。”
“怎么可能是唯一的呢。”高柳君認真地說。
“是嗎?那太好了。不過,到目前為止,看了我文章稱贊我的人,只有你一個啊。”
“以后每篇我都會贊賞。”
“哈哈哈哈,你這樣的人哪怕有一百個也好啊,我真希望啊。——還有很荒唐的事呢。前不久有個人來找我……”
“什么人?”
“是商人。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跟我說,‘聽說您在搞雜志也許您也可以寫文章’。”
“哦。”
“我說,文章寫是寫。然后那人就說,那就請我幫忙寫一個眼藥水的廣告。”
“傻瓜一個。”
“他說,眼藥水廣告會登在雜志上,請務必寫一個。——叫什么點明水的……”
“好怪的名稱——您給他寫了嗎?”
“沒有,最后拒絕他了。后面還有更可笑的事呢。他說,藥店開張那天會放出大氣球。”
“為了慶祝嗎?”
“不是,還是為廣告。氣球飛到高空是沒有聲音的,但仰起頭的話誰都可以看見,所以人們必須都抬起頭來才行。”
“哦?是嗎?”
“所以,他讓我做那個讓大家抬頭的人。”
“怎樣才能做到?”
“怎么做?他讓我不管是走在路上,還是坐在電車里,看到氣球就說,‘啊,氣球,氣球,那一定是點明水的廣告’,要不停地說。”
“哈哈哈哈,這要求把人侮辱得好徹底啊。”
“真是又好笑又好氣。我問他,這么簡單的事不一定要我去做啊,雇個拉車的什么的干不就行了?聽我這么說,他說,不行,拉車的沒有人會相信他。不找蓄著胡子、有張一本正經的臉的人是沒辦法騙到人的。”
“這家伙太無禮了,這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普通人啊。為了欺騙世人而來雇人,很單純的人。哈哈哈哈。”
“竟有這種人,要是我就揍他一頓。”
“揍這種人,那你每天揍都揍不完。你聽了生氣,但世上人都是這樣的啊。”
高柳君將信將疑。紙拉門上映著的襪子的影子消失了,從拉開了的那一扇可看到鞋刷子,屋檐下的木地板上到處都是泥。巴掌大的院子的一角栽著一株菊花,清清淡淡地映照著先生的清貧。高柳君雖然對花草樹木并無特別感覺,但獨對這株菊花產生了美感。越過杉樹籬笆墻,遠遠地看到一株高大的柿子樹,樹上仿佛鑲滿了直徑半寸大小的珊瑚珠,紅紅的果實映著天空分外美麗。木夾板聲響過,驚飛起一群烏鴉。
“好安靜的地方啊。”
“是啊。那是蛸寺的和尚在驅趕烏鴉。每天噼里啪啦地一個勁地趕烏鴉,生活悠閑安靜,真好啊。”
“柿子長得真多啊。”
“都是澀柿子。不知道那和尚為什么那么不遺余力地看著那些澀柿子。——你經常咳嗽,身體沒問題吧?你太瘦了,那么瘦是不行的,身體是本錢啊。”
“不過先生您不是也很瘦嗎?”
“我?我是瘦。雖然瘦,但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