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良巷
史家阿婆,世代居住在賢良巷,因為在家排行老三,上面還有兩個姐姐,鄰居們都親切地叫她阿三。這里自然沒有貶低的意味,只是民俗而成。諸如阿慶、阿黃、阿三、阿四,普遍成自然,到后來身份證上居然也是這個小名,反而大名誰也不記得了。當然小輩們都尊敬地叫她史阿婆。
賢良巷俗稱“田洋弄”,作為幽深的江南小巷,青石板鋪成的路面,放在當時普普通通,可誰會想到這么一條不起眼的小巷,在三百年前竟然走出了清朝浙江第一位狀元:史大成,巷子還是因康熙帝御賜的“賢良方正”牌匾而得名,真有點大隱隱于市的味道。
史阿婆并不知道自家與赫赫有名的浙東史氏有什么關聯,即便有,她也肯定那是遠得不能再遠的親戚吧。她很篤定南宋史家“一門三宰相,四世兩封王”,“七十二進士”,“滿朝文武,半出史門”的贊譽和她毫無瓜葛,祖上絕沒有地主的基因,充其量至多是中農,富農都談不上,只是“賢良方正”的祖訓是必須克勤克儉地遵守的,吃齋念佛,做人良善,是她一輩子的信仰。
阿婆年輕的時候,賢良巷旁邊那座氣勢恢宏的史氏宗祠還在。祠堂大抵是清代乾隆年間造的,占地有5畝多,很氣派。前后兩進、兩大殿、左右兩廂房、兩天井;大門外有牌樓、旗桿、照壁,是當時張斌橋至古藤橋一帶最引人注目的建筑。舊時史氏家族凡祭祀祖先、商議族內重要事務、辦理各房子孫婚、喪、壽、喜等事都在祠堂內舉行。
當然這樣的輝煌,在解放后就戛然而止。祠堂一度改為小學校舍,后來成了村辦工廠,每次路過時總能聽到里面傳來隆隆的機器聲。80年代,祠堂一部分一部分地被拆建,成了村民住宅和供銷社。
不光是祠堂,因為世代聚居,人口稠密,巷子也變得擁擠不堪。80年代后期,賢良巷顯得格外的昏暗、幽深。從大路口子拐進去,就是一條窄得只能容得下兩個人并肩而行的小巷子,地上是深一腳淺一腳的青石板路,兩旁全是高聳的圍墻。雨天積水是常事,所以走巷子眼睛要盯緊地面,誰知道你會踩到什么臟東西。
如果哪天你若是看到地上突然冒出了一堆藥渣子,千萬不要覺得奇怪。這可不是哪家倒垃圾時的疏忽,你可不要不在意地踩過去。因為這些定是哪家有久病之人,故意施展的“妖術”,意在讓病痛快快被過路人帶走,自家自然消災解難。只是這樣不友好的習俗,隨著醫療進步、文化素質提高,如今早已絕跡,況且真遇到大病,吃西藥打針,也早已沒了藥渣可倒。
走過露天的巷子,還要鉆入蔽日的巷子,這些是長長的連廊聯結而成,和房屋渾然一體。底下供行人通行,連廊道的木柱子支撐著頂上延伸出來的二樓,有點像廣東地區的騎樓。走廊一側就是房屋一層,可以推門而入,另一側敞開,豁然開朗,聯結著鄰居們一家家小院子,種種花、擺擺草,天氣好,曬曬被子,晾晾衣服。江南多雨,這樣的老房子最是適合。
在走廊的盡頭就是史阿婆的家。一處兩層木樓,原本都是木柱子,木門板,后來因為年久失修,就用水泥重新把破舊的木板替換了,踩在水泥地上自然就沒有原本一走路就咯吱咯吱的響動。原本走快些,地板都會震動翹起,調皮的外孫,還用鐵絲從地板縫里扣出了印有“康熙通寶”“乾隆通寶”的銅錢,如獲至寶。真不知道是怎么掉進去的。
但磚石水泥也不是哪里都可以替換的,那個連接一二層的木梯就是沒有換的老家伙。一來地方小,木梯輕便,一搭就成;二來原本的梯子并沒有壞,在大家看來,木板自然沒有替換的必要。門前儲水用的大水缸倒是換成了自來水龍頭,還裝了水磨石板,一下子現代化了許多。只是馬桶問題無法解決,一來睡房都在二樓,原本木結構框架自是無法承載抽水馬桶,改到樓下,本就只有廚房和餐廳,也再無立錐之地,于是作罷,現代化也只得建了一半。早上醒來,阿婆的第一件事還是倒馬桶、刷馬桶,和百年前一樣,直到90年代徹底拆遷。
20年后,坐在窗明幾凈,擁有獨立衛生間的兩居室里,70多歲的史阿婆還是時常會想起老房子。想起掉到地板縫里的銅板、想起雖然破舊但很結實的寧式床,想起祖上傳下來的衣櫥衣柜、還有雖然斷了腿但實打實的紅木椅子……以及那些祖輩傳下來的祖訓,她知道她這一戶史家沒有男丁,注定不會記錄在祠堂的族譜里了,況且祠堂也早沒了。但后代還是爭氣的,孫女和外孫都考上了大學,按老底子話來說,也算是狀元郎了。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她虔誠地念誦著,一遍又一遍,眼里含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