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躺在床上,毫無困意,便又翻開這本書,有滋有味的“啃”起來。
陳忠實老爺子的白鹿原初啃起來味道是俗白的。但若是細品,這俗白里頭是有幾分含蓄的遮掩的,是有味的層次的。歷史的真終歸是很像陜地的饃饃,是誠心待你品,越品越有味的。但若教常人來品,這饃卻仍是一塊面團,仍是一口一口的俗白,干敷敷的。對于他們,是不解其中味的。
第一次翻開《白鹿原》時,是在一節(jié)綠皮火車的車廂內(nèi)。火車行駛在廣袤無垠的秦地上。黃土高原連綿不絕,在這片黃土地上,你是絕吟不出“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的。他們是時間的棄子,凍結(jié)著歲月的塵埃,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個人影。一把金光從天而降,像滾油“唰啦”潑在剛出爐的條子上,統(tǒng)攝著這片饃一樣的旱地;那深陷在山谷里的河流,是大地的汗水。西北風(fēng)一歲一歲地在它們粗糙的額頭上呼過,但你卻絕察覺不出時光的流逝。在這里,一切都像是靜止的,要不是火車在上面穿行。這里亦看不到想象中那么多的窯洞,只有腦海里朦朦朧朧幾個藥丸大的斑點,在原野上攢動、跳躍、游戲,甚至是掙扎。
在陳忠實老爺子筆下,白鹿原淳樸的土地背后,總能讓人聞見些許腐臭的溝水氣。在這片渾濁的深窩窩里,或許只余了一片間或閃耀一下的朝霞,那是授予白靈的。這百靈鳥一般的女子,總是與那只通身雪白的白鹿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從那深藏著古老神性的人心中來,到那清亮的陽光下去,在那支離的卯梁上一躍,就足以言說它本身。其實這一點在書中也是能得到印證的。只是這一點是以白靈的犧牲作影子的。
白靈的犧牲是全書最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之一,沒有過多就義場面的描摹,沒有過多轟烈情緒的渲染,僅將一節(jié)槍筒套在十幾年后的槍柄上,接著云淡風(fēng)輕的一拉,朝早已被置換了位置(早已被帶回到十幾年前的歷史節(jié)點)的我們的靈魂深處崩一發(fā)虛虛實實的子彈。隨著火花魯?shù)铎`光般的一閃,這子彈哀靜而有力地彈出,那慷慨壯烈的轟鳴便已然緊隨其后。這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說到底是《革命英烈》里的死亡英雄,還是老爺子虛構(gòu)的英魂烈士,是真實的母親,還是假造的人物,誰也說不清。十?dāng)?shù)年前的大夢初醒,恰是50年后的真相大白,讓早已蒙塵的往昔撥云見日,又上心頭。痛得格外真切,痛得刻骨銘心,這虛假的本質(zhì)是詩意的真實。
我們故作聰明的反思這場悲劇的根源,一起惋惜無辜的人枉死,痛恨犯錯的“內(nèi)鬼”逍遙法外。我想要把那些沾滿鮮血的齷齪破開,“以頭償頭,以血償血”。可尚不能體會自己處境的悲喜,又如何去設(shè)身處地恣評那段歷史?正所謂“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于是,這現(xiàn)實的真實又怎知不是欺騙的外殼?
虛虛實實,實實虛虛……
本書中卻也存在某些令我感到遺憾的地方。如老爺子熱衷于書寫人物臨死前回光返照的狀態(tài),這自然是有它的用意的。但看得多了,像我這樣的“毛頭”讀者都能料得到,某些情節(jié)就是回光返照,偏就書中那些涉世極深的老者看不出來,未免有些失真。
再次闔書審視《白鹿原》紅白相間的封面時,陡然想起書中的一段話:
黑娃抖起膽子問:“先生依你看,他們能得天下不能?”萬萬料想不到,朱先生斷然肯定:“天下注定是‘朱毛’的。”黑娃陡增興趣:“先生的憑證?”朱先生爽朗地說:“國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國民黨不是?是,可他們只是在空中,滿地可是紅嘛!”
這紅,卻是讓我聯(lián)想到田小娥死時濺在土皮上的黑血,是孝文被刺殺抽打時綻開的血痕,賀老大胸脯上的血漿,黑娃在酒壺里歃的血,幾千幾千白鹿原餓死了的子孫們的骨血……都映到眼皮子底下來了。
那么多渾濁的血水,那么多混亂的悲歡……
我想這紅與那紅本有著海洋深的聯(lián)系。天下的紅大概就認這根。如同漢字的義位,總是那基本義位的延伸。這真實與虛假的況味,大概也不過是“同宗異族”這點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