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火通明的大廈頂部，一灘陰影倏地自其上浮現而出。

“稍等一會，莊同學，”白苓輕聲說道，“我現在無法一次進行太遠距離的傳送。”

沉默片刻后，莊吾問道：“是因為方才解開限制的原因嗎？”

“嗯。”白苓點了點頭。她伏在莊吾背上，雙手環住他的脖頸。綢緞般的黑長發隨著她側頭的動作散落，滑落在莊吾肩頭，好聞的香味鉆入他的鼻腔。

“我現在的這具軀殼，無法承受那股力量太久。”白苓閉上雙目，“況且，我也暫時無法做到完全控制它。或許以后可以，但是現在，還不行。”

她感知著那條將她與莊吾相連的鎖鏈，還有那束縛著自身漆黑靈魂的無數道蒼白枷鎖。

“莊同學，你想知道嗎？”她倏地問道，“如果任由那股力量在我體內增生擴散，會發生什么？”

“如果你想告訴我，那說出來也無妨。”莊吾平靜地說道，“如果不想也無所謂，我會做好我分內之事。”

白苓眨了眨眼，似乎是因為他的回答怔住了。數秒后，莊吾聽到了她的輕笑聲，“雖然我個人對這種回答有些微詞，但的確，這就是你會做出的回答。”

“如果任由那股力量在我體內增生擴散，”白苓說道，“我會在字面意思上成為一具空殼，成為承載‘暗’的容器，成為一只被‘暗’所操縱的觸角。”

“所謂‘宵暗的血脈’，”她低下頭，將額頭觸碰莊吾的背部。“莊同學，那只是由片面的真相所構筑的謊言。”

“‘宵暗’的力量的確的存在，它也的確以某種類似血脈的方式存在，但它的本質，從來就不是什么血脈血統。”

“——‘宵暗’更像是一種病毒，一種以特殊的靈魂為溫床，以知性生命靈魂中的暗為養料的，近乎無止境增生的病毒。”

白苓平靜地說道：“而我不過是被其寄生的患者罷了，為了不讓自己被吞噬殆盡，從而必須無止境地攝食暗，就是如此畸形的存在。”

莊吾感覺到，少女的手臂無意識地抱緊了他的脖子。

“沒有抑制‘宵暗’，亦或者將其徹底抹除的方法嗎？”他問道。

“當然有，而且很簡單。”他聽到了少女的笑聲，“殺死我就好了。”

莊吾啞然。

“‘宵暗’已經與我的靈魂密不可分，甚至就連我那千瘡百孔的靈魂，也完全是依靠其才能維持不至于崩潰——倘若我體內的‘宵暗’被抹除，那么那個時刻，就會成為我的死亡之刻。”

“先把我放下來吧，莊同學，”她輕拍他的肩膀，“我暫時已經緩過來了。另外，特事局暫時不會搜尋到這個范圍，姑且可以再停留一會。”

“我明白了。”莊吾垂下眼簾。他彎下腰，輕輕將背后的少女放下。他能感覺到，當雙腳觸地時，白苓的身影明顯地踉蹌了一下。

白苓自己似乎也意識到了這點，精致的面孔上浮現出一抹近似苦笑的神色，“......似乎還是有些脫力，麻煩你了。”

“沒事。”莊吾搖了搖頭。他和白苓一道坐下，而后抬起頭，看向遠處燈火通明的高樓。

在脫離那片純白的空間后，他隨即碰到了同樣剛剛脫身的白苓。借助白苓的陰影傳送，兩人很快便脫離了現場。只是，后者似乎有些脫力，以至于此時此刻，他們不得不在這里停留片刻。

現在，不知道那個被鮮血涂抹的大廳變作了什么模樣，莊吾想到。按照特事局的速度，他們大概率已經完全封鎖了現場。

只是，即便那遍布鮮血的駭人現場被清理至原狀，死去的人也不會再度復生。

莊吾想起了那個被他救下的獵魔人。或許她會將自己出現的事告知于特事局，倘若特事局中恰巧有對這類事件特別敏銳的人，或許會察覺到他的真實身份與這次事件之間的聯系也說不定。

莊吾輕嘆了口氣。倘若如此，那也無法可想，因為這是他不得不為之事。

倏地，他感到肩頭傳來溫熱的觸感，隨即是沙沙的、發絲觸碰的觸感。

“抱歉，我有些......太累了。”白苓倚著莊吾肩頭，低聲說道，“借用一下你的肩膀，一會就好。”

“好。”莊吾只是如此回答。

白苓抬頭看向天空。和預想的一樣，清河市的夜幕中幾乎看不到星辰，只有點點暗淡的星屑。

白苓微闔雙目，方才，有那么一瞬間，她想開口對身旁的青年述說那個夜晚，講述她在那片荒野看到的星空，談論那仿佛能從指縫間流瀉而下的閃爍星屑。

但最終，她只是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還沒到時候，至少不是現在。

白苓將視線投向腳下斑斕的車流。她并不擔憂養父的安危，倒不如說，如果是那個人，恐怕根本不需要她來擔心自身的安全。

但她還是拿出了手機，對養父發去了一條消息。

“之后的事我來處理。”養父很快回了消息，“另外，不用擔心我。”

白苓眨眨眼，猶豫了片刻后，她簡單地回復了一個“嗯”，而后便垂下手臂，再次將目光投向夜幕中。

她倚靠著身旁青年的肩膀，后者的衣領上還殘留著尚未完全消融的冰屑，盡管如此，讓人略感心安的溫度也透過冰涼的布料傳了過來。

“莊同學。”

“我在聽。”莊吾平靜地回答道。

沉默片刻后，白苓開口道:“有很多關于我過去的事情，我都沒有和你說過。但是按理來說……我不應該對作為同伴的你隱瞞這些。”

“我知道。”莊吾抬起頭，看向她同樣在看的夜幕。他當然知道，他早就知道——只是，他不急于得到答案。

“你知道嗎，人是無法擺脫自己的過去的。”

白苓的聲音中帶著難以言明的情緒。

“不論如何奔逃，如何想要將其甩開，當回過頭時，它都會如同陰影般存于你的身后。”

白苓站起身來，將雙手背在身后。

“但是，倘若主動邁入黑夜之中，陰影便會與夜色融為一體，不復存在。”

惟有光下方才有影，倘若光芒不存，陰影自然杳然無蹤。

她默然凝視著遠處的夜幕。

良久，莊吾聽到了她的聲音自上方傳來。

“已經可以繼續傳送了。”

“那么，走吧。”莊吾站起身來，走到她的身前。

“如果有機會，”白苓倏地說道，“我會慢慢告訴你的，我的過去。”

而后，少女垂下眼瞼，“但不是現在。”

“抱歉。如果可以，請你相信我，”她移開目光，難以與他對視。

但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如既往的平靜聲音說道:“我會相信你。”

莊吾并未說出后半句話:就如你相信我一樣。

當那余音也消散在夜色中時，原地已然不見兩人的身影。

留下的，惟有寂靜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