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忽有一日
- 我罪惡滔天,但他們都叫我救世主
- 并不盤旋的白鴉
- 2485字
- 2024-10-29 09:35:15
獵隼坐在廣場中央。
身下的石板傳來粗糲的質感,讓人想到被曬干的骨片。
在視野的盡頭,無數巨大丑怖的增生肉繭森然林立。
那些臃腫的繭被包裹在漆黑的軟質甲殼中,其表面質感粗糲、凹凸不平,仿佛尚未凝結的瀝青。深紅色的肉質擠出甲殼的縫隙,其晶瑩的外層下隱隱可見血管的蠕動。
這些巨繭微微顫動著,好似正在呼吸。
在幻夢境中,時間和空間都失去了意義。這里的空間毫無規律地糾纏著,如同無數絞在一處的莫比烏斯環;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價值,即使是永恒,在外界中也不過是一瞬。
這里的天空也永遠在毫無規律地變化。燃燒般的晚霞后,帶著刺目陽光的正午緊隨而來。隨后,或許夜幕的漆黑會涂抹整片天幕,又或者轟鳴的鉛色雷云倏然涌現。
即使是他,也尚不知曉其中的規律。
在他的身前,蒼白的骨質祭壇盤踞在廣場中心,猙獰的輪廓像是已然死去的怪獸。
祭壇上,漆黑如淤泥、猩紅如鮮血的巨大光帶升起,直至沒入天穹。那條光帶仿佛由無數最骯臟、最丑惡的污穢凝集而成,只是目睹便能摧毀凡人的精神,讓脆弱的靈魂窒息于恐懼的污濁泥沼中。
黑紅色的污濁光帶將天與地相連,像一條丑陋的臍帶。
他知道,這條光幕末端所連接的,正是即將蘇醒的祂。
獻祭儀式已經開始。
向邪神獻祭需要付出代價,而人類的靈魂擁有支付代價的能力。為了這一天,他記不清自己殺死了多少人,又搜集到了多少顆靈魂。
當他發現獻祭之物尚缺少最后一塊拼圖時,他將守夜者們帶到了這里——以他們隊長的身份。
在獵隼尚未成為獵隼,只是一個普通的圣職者時,他曾讀過那部奧地利作家所著的小說:
平凡的小職員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作一只巨大的甲蟲,惴惴不安的他試圖尋找立足之地,但社會已然無法容忍他的存在。最終,那個小職員孤獨地死在了自己的家中——以一個異類的身份。
那時他想:倘若一覺醒來,自己也變作了一只甲蟲,那之后會發生些什么?
他常常思考這個問題,但卻無法得出答案。
——直到四十年前的那天早晨,他從洗漱鏡中看到自己異形的手臂為止。
手臂臃腫粗碩,覆蓋著漆黑的甲殼,邊緣鋒利猙獰。粗大的爪鉗生長在最前端,鋒利的尖端泛著金屬般的冷光。
那無疑不是人類的手臂。
更像是某種蟲類的前肢。
獵隼抬頭看向天空。鉛灰天宇正中的巨大孔隙里,祂那山脈般的身軀展露而出。無數的附肢和蟲目生長在祂的軟質外殼上,像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黑紫色森林。那一只只冰冷的橙黃色眼眸,如同千萬顆掛在樹梢的果實。
現在,那片黑紫色的森林正在蠕動,無數渾濁的橙黃色蟲目睜開而后閉合,周而復始。
祂正在逐漸蘇醒。
這條光帶不僅僅是將獻祭的靈魂與蠕行者相連的臍帶,也是連通幻夢境與現界的橋梁。在蘇醒之后,祂便會沿著這條橋梁滑入現世。
圣堂那邊已再無余力,幾乎所有能夠動用的精銳小隊都折損殆盡,就連常駐本部的兩位圣人也被調遣到了遠東。實際上,世界各地都在出現種種異態,各國的超自然管理組織都自顧不暇。
——換句話說,如果降臨儀式成功舉行,那么將沒有人能及時阻止祂。
祂會在極短的時間內吞噬周遭的一切,而后誕生出將近無窮的子嗣。祂所踏足之地會被污染,任何其中的生命都會在污穢中扭曲。祂會以駭人的速度增殖,擴散,如同瘟疫本身。
未被扼殺在源頭的邪神,最終會成為災難。
當那個時刻來臨之際,或許這個世界便會滑入末日的深淵。
獵隼想起了那個黑發黑眸的青年。在看到蠕行者全貌后,那個青年并未如他所想一般失去理智。
但那并不合理。
凡人的心智絕無可能承受那一瞥。那是人類認知之外的恐怖之物。巨大的恐懼將會如同洪水般墜下,將人類脆弱的理智摧毀殆盡。
就如同他自己一般。
在幾十年前,當發現自己手臂異狀后,獵隼用術法將其偽裝成正常模樣,隨后開始尋找其背后的原因。
他冒著風險潛入圣堂的大圖書館,將身軀隱藏在高大木質書架的陰影下,焦躁不安地翻開一本又一本泛黃的典籍,在密如蟻群的字跡中尋找亟需的答案。
直到他發現那本夾在兩本書之間的紙冊。青黑色封皮,其上并未署明標題與作者,紙頁觸感柔軟粗糙,似乎是某種生物的皮革。在這本書中,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解答。
蠕行者,棲息在幻夢境中的異神,吞噬夢境之蠕蟲。作者用理性中透著癲狂的筆調,記錄了自己深入幻夢境后,見到這頭神祇全貌的過程,并附上了詳細的、關于祂的種種傳說。
其中的一部分內容,他至今仍記憶猶新。
「與其他知名的異神不同,蠕行者會以獨有的方式制造子嗣:被祂目光所注視的個體會遭受精神上的污染,身軀開始無可逆轉地向著一種蟲類異形轉化。」
「不僅是身軀,該個體的意識也會被逐漸異化。嗜血的本能將會侵吞理性,歇斯底里的瘋狂將會占據意識的高地。當然,其實還有一種方法:如果你能想辦法保持自己的理性,那異蟲化的進程將會被抑制。」
「......這可不是什么值得慶幸的事。因為不論理性尚存與否,有一件事已經成為既定事實:你成為了祂的子嗣。」
「而所有蠕行者的子嗣,都會存在共同的本能:喚醒它們的母體,而后投身祂的懷抱。換句話說,所有那些理智尚存的怪物,都去嘗試召喚它們的母神。」
「......就連我也不例外。但在那之前,我會結束自己的生命,作為人類而非怪物死去。」
筆跡在一行黑色的污漬前終止。
在那一刻,巨大的懼怖將他裹挾。他感到渾身發寒,好似被擲入深冬冰冷的河流中。恐懼淹沒口鼻,涌入肺腔。他忍不住大口呼吸,即使這無濟于事。
獵隼深吸一口氣。現在,即使身處這片寬闊的可怕的空間里,他仍感到近乎窒息。
恐懼如同垂涎腐肉的禿鷲,它盤旋時投下的陰影將他籠罩。禿鷲耐心地等待著他的靈魂死去,腐爛。當他的意志被徹底擊垮時,它便會俯沖而下,大朵快頤。
但這一切都將在今天結束。
獵隼會將那頭沉睡著的異神喚醒。在那之后,他會擁抱那非人的一切,作為祂的子嗣而存在。
他既未選擇作為人類無謂的死去,也并未選擇以怪物的身份曝尸荒野。
他選擇成為怪物,而后以怪物的姿態活下去。
倏地,尖利的呼嘯刺入獵隼的耳膜。
鐺。
漆黑厚重的蟲鉗夾住鋒利的冰矛,兩者劇烈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尖銳聲響。
矛尖在他瞳孔前一寸停下。
“......令人意外。”獵隼看向朝他走來的黑發青年。“你居然找到了這里。”
殘破染血的白色制服,冰冷漠然的銀白梟面。那對青藍眼眸中,倒映出一個生有蟲臂男人的身影。
“的確。”銀色面具下的聲音不含情感,如同冷硬的鐵。“我找到了你。”
“而后,你會死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