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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通古斯記憶

我曾是一個人見人愛的街頭美少年。小學三年級時,就有女同學往我課桌里塞紙條。穿著長袖白襯衫的我,從座位上一躍而起,雙手將紙條交到老師手里。老師笑瞇瞇地看著我。我憤怒地將手指向我的同桌。

到了初三,我各方面情況發生難以想象的變化。同時,我喜歡上了班長。別人再怎么吵鬧,她總是靜靜地坐著。穿著黑裙子,扎一條長辮子。看人時,大眼睛里帶了問號。我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卻似乎被她考問了無數遍。我決定表白。想來想去,也用了三年級時我那同桌女孩的方式。遞完紙條后,我害怕她上課時突然站起來。那堂課,我主動站起來回答老師所有提問,全是答非所問。每次站起來,我的膝蓋都會碰到課桌下沿,在老師、同學迷惑的目光中,我漸漸找到自信。

我已經一米七八。高高瘦瘦的,被風一鼓動,可以飄下一個樓層。等我從樓梯上轉回來,課桌洞里多了一張紙條,是我折成三角形的那張粉色蠟紙。她的那句回答,像謎一樣。

“我再也不能把你當弟弟看待了。”

失魂落魄地走在彈石路的小巷里,我有生以來獨立完成第一次愛情思考。很不順利,心里七上八下,各種可能在云上飄,伸手夠到的都是虛的空的。那句話在我腦子里過了千百遍。

吃好晚飯,我抄起夾著粉色紙條的作業本奔出家門。母親在身后喊:“去哪里啊?還要去裁縫店量衣服!”我頭都沒回。

春風甜得發膩,我忍不住咳嗽幾聲,聲音在小弄里回蕩,驚動了幾只金合歡樹上的鳥。

高大圍墻把四幢三層黃色小樓團團圍住。我只見過她從大門進出。騙過門衛視線難度不大,里面畢竟只是國營大廠的宿舍樓。

我站在瑞香花叢邊張望一扇扇窗戶,濃香襲來,恍若仙境。白天平淡無奇的窗戶,被橘黃色燈火點亮,顯得每家都溫馨動人。我徘徊著,模模糊糊浮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由得心里發酸。

“小伙子,你找誰呢?”

循聲回望,一個中年男人站在我身后。他語氣柔和,面帶笑容。

“我找黑牡丹,啊,不對。是馬麗麗。”

“黑牡丹”是班長的綽號。

“這么巧啊?跟我來吧。”

他手里拎一只黑色人造革包,把包往上微微一舉,指揮我爬樓。

他帶著我一口氣登上三樓,進到最東面的屋子。與其他人家不同,馬麗麗家燈裝在墻壁上,可能是燈罩的原因,微微發紅。中年男人進門叫“麗麗”。沒有回音。過了好久,馬麗麗才出現。紅光下,她瘦了一圈,有棱有角的地方全都隱入黑暗。她沒說話,甚至沒朝我們這里看一眼。

一位中年婦女快步走出來,一個小女孩緊跟著。

她解下圍裙,取下門背后的藍色布袋。

“我去上班。吃的在桌上。”

她繞過我時,似乎微微用手撥了撥我胳膊,與菜場、商場里兩個陌生人擠在一條狹窄通道時做的動作幾乎一樣。

他們坐下來吃飯。中年男人很客氣地請我也坐下。我趕緊搖手,表示早就吃了。吃飯時,小女孩回過頭來望了我一眼。

馬麗麗洗碗的時候。中年男人拉開黑包,用舞臺上才有的聲音說:“我們來玩個魔術吧!”

小女孩已經轉進里間。馬麗麗正在擦干碗筷,甩了甩辮子,沒有任何反應。

觀眾只有我一個。中年男人取出一副撲克牌,在小方桌上洗牌。他兩個小拇指高高蹺起,越洗越快。然后,他面帶羞澀,騰空洗牌,失去支撐的撲克牌仍然有秩序地一張張交替插入。一分鐘前,我注意力還在馬麗麗那邊,這時完全轉到撲克牌上。洗好牌,他對牌吹口氣,以類似女聲的音調說聲:“走!”牌像風箱般拉伸、縮短。我看到A、K、Q、J那些大人物雄赳赳地邁開大步走在空中。“停!”隨著他一聲令下。牌被他拍到手中。慢慢地,他攤開手掌,牌卻不知去向。他對我眨眨眼,向空中喝道:“來!”一副撲克牌又整齊地回到他手心。

我驚訝得合不上嘴。不過只有我一個人拼命鼓掌。小女孩從里面出來,沖我做了個“噓”的手勢:“不要吵鬧!”

馬麗麗晾起抹布:“快去做作業!”

“我早就寫好了。”小女孩鉆進房間。

馬麗麗拿起掃帚打掃衛生,掃帚從我腳邊滑過,我變成矗立在房間里的一根柱子。

中年男人拍拍我的肩。我跟他坐在門口兩只小竹交椅上,風有時送來瑞香花香,有時是公共衛生間的臭氣。

馬麗麗往外清垃圾的動作很大,仿佛我倆都在清理范圍內。

遠遠地,街面上傳來母親喊我的聲音。我看了看小方桌上的鬧鐘,到時候去裁縫店了。

我拿起本來打算做掩護的作業本。我暗自佩服自己,在粉色單面蠟紙背面,預先寫下了明天約她見面的時間、地點。

她正在擦桌子。我猶豫著把粉色蠟紙先裝進白襯衫口袋。

中年男人對我努努嘴,還用瞇縫眼猛地眨了幾下。

抹布在三角形粉色蠟紙前停了下來。中年男人把頭轉向門外。我像裝炸藥包的戰士,拉了引線就要撤退。我快速跑向樓梯。不一會兒,陷入昏暗沼澤中,亢奮、驚奇兩種情緒在我胸口對撞。樓道通向逃遁之路。我扶著墻在黑暗中試探著落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不由得懷疑這幢建筑的水泥是不是沒干透。

母親在沈裁縫店門口等我。她帶了一塊紅布料。狹長店鋪被多支白色熒光燈照得雪亮。沈裁縫老婆正在飛快地踩縫紉機,他妹妹在為一條褲子拷邊。

“這面料真叫好呢!”沈裁縫細聲細語的。

母親看看沈裁縫裁剪臺上堆成小山的面料問:“比起這些面料來好在哪里?”

“除了中間幾塊重磅真絲料,其他都不如這個。你的是最新滌綸產品,做出來的衣服特別挺括,不起皺。”沈裁縫雙手飛舞著皮尺,像《化蝶》里的梁山伯。

我敏捷地跳開來,他量了個空。

“我不做新衣服,更不做紅衣服。”

母親料到我的反應,柔聲地說:“沈裁縫都說了,這料子多好啊!”

“要做你自己做!”

我跑到街上,跟在店門口的母親大聲吵鬧。

幾個鄰居開門走了過來。

母親突然抱著紅布料坐到小方凳上哭了起來。皮尺在沈裁縫手里卷了松,松了卷。他老婆停下縫紉機,蹲在母親身邊遞上手絹。

母親從不跟我明說任何事。

我游走在街頭巷尾。那些喜歡我的街坊們傳謠給我,我表露出驚訝與憤懣的神情,他們非常滿足。沈裁縫是跟我說話最多的人。

他的街頭新聞多,焦點在案件和偵破上:“前面十六號大院子里住著一個單身老姑娘,姓馮的,你知道的吧?”

我點點頭。

“她前階段帶回來一個男人,對鄰居說是遠房表哥。鄰居們眼睛盯著、耳朵豎著,就盼著馮姑娘小屋子弄點火光、響聲出來。但是,兩個人進屋后,就像石子掉進井水里,除了關門聲,死寂一片。昨天天還沒亮透,一群警察撞開小屋,把那個男人帶走了。據說是個殺人通緝犯。”

聽得我心里毛毛糙糙的。

“最有意思的是馮姑娘。睡眼惺忪的鄰居們驚訝地看見她穿戴得整整齊齊,頭發梳得油光筆直,一點沒有驚慌的神情,似乎她一直在等待這件事的發生。男人被扭著走出門時,對馮姑娘笑笑。馮姑娘把右手搭在門框上,像目送去上班的丈夫。有個鄰居告訴我,馮姑娘那天清晨穿的那件網格淺灰色收腰上衣特別有氣質,早這樣的話,就不會拖成老姑娘了。其實,鄰居們弄倒了。馮姑娘的氣質是被某種東西‘吊’了出來。”

我不太明白“某種東西”指什么,感覺既可怕又渴望。

最近一次,他跟我說,從女人穿著可以看出很多東西來。他一雙小眼睛眨啊眨:“比如一個女人正在談戀愛,你說她會穿什么樣的衣服?”

我按照電影上學來的回答他:“時髦的款式、鮮艷的色彩。”

“錯!迎合男人的口味。”

“該怎么迎合呢?”

“問我啊!我們這行從古至今都是最懂女人心。”他指指電視機,“那天晚會翁倩玉唱歌,她頭插羽毛,身穿羽衣,唱到高潮時,雙手揮舞,像飛上天空的鳥。男人對得不到的東西,特別喜歡、向往。”

我聽得有點煩:“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好比汽油澆在木頭上,衣服是助燃劑。”

我追問了一句:“馮姑娘表哥長什么樣?”

他搖搖頭,扔下我去裁剪。

我沒離開裁縫店,母親被幾個婦女攙扶著勸回了家。我翻弄著棉布、麻布、的確良、絲綢等面料,延續上次的話題,只是具體到關于衣服款式和色調等。我倆聊到很晚。他對街巷里每家發生的事情,都能說出幾句評語。我拐彎抹角地提到了馬麗麗。他馬上接嘴,那家三個女的衣服都出自他手。

“大女兒眼睛特別大,喜歡穿黑裙子。”他雙指捏滑石,其他三指做了個放大的姿勢,同時瞟了我一眼,“照我說,紅衣服才好,既喜氣又辟邪。”

我沒問中年男人的事情。他也沒提到。

突然,兩臺機器都停了下來。他大大地打個哈欠,眼里充滿淚水。我還是不想回家。

寂寞空蕩的小弄堂里,幾個家庭的悲歡離合沖撞著我單薄的胸膛,冷風吹來,令我汗毛凜凜,心跳加快。

鬼使神差地,我又轉回黃色小樓旁,百無聊賴地撫摸著瑞香花瓣。此刻,無數花粉正朝我鼻腔奔涌而來。突然,我看見中年男人靠在圍墻上抽煙。見我過來,招手、掏煙,發我一根。

煙在我喉嚨口轉了一圈,又辣又沖。我試著噴出一個煙圈,卻不成形。

厚厚云層擋住月亮,他用中指彈出手中煙蒂,一點亮光劃出一道弧線:“明天要下大雨。”

他雖是本地口音,尾音卻拖著怪腔。

“你是馬麗麗家里人嗎?”我實在沒什么好搭腔的。

“怎么說呢?這事情有點復雜。我姓顧。”他無奈地笑著,低頭又點了根煙,“你以后想做什么?”

我體育各項成績都很好,特別是中長跑,不過想做專業運動員年紀已經大了:“跟體育相關的工作我都喜歡。”

顧叔好像一眼看穿我:“你的虛榮心在作怪呢。比如你現在跑在隊伍最前面,是為了吸引馬麗麗目光。今后呢,你還想吸引王麗麗、張麗麗。”

“不是的!”好在他看不出我臉紅,“其他科目和事情讓我煩躁,不知所措,不會怎樣去應對。我只喜歡體育,在場地上,在跑道上,身體和腦子都輕松自由。”

“你說得有點道理。不過,心里有了疙瘩,還是要主動去解決。”說完,他轉過圍墻,消失在大門里。

我琢磨著他的話,穿過小弄回家。

打開門,母親坐在飯桌邊。飯桌上擺著那塊紅料子。

我直接走向自己狹小的廂房,被母親喊住:

“把今天的藥吃了。”

我最討厭那些藥丸,偽裝成漂亮的粉色糖丸樣子。

母親拉著我的手,讓我坐下:“沒人害你。這藥會讓你改掉自言自語、胡思亂想的毛病。”

我看著母親網格淺灰色外套,想起沈裁縫的分析。“馮姑娘也穿同樣的衣服。”

母親不解地看著我:“什么馮姑娘?”

猛地,我看到母親身后閃出一條黑影,高大得將我倆都罩在黑暗里。

看我驚恐的樣子,母親回過頭,站起身,走到五斗櫥前,摘下父親的像,輕輕拉開第一個抽屜,擺放進去。

我快步走過去,拉開抽屜,把像重新掛起來。

母親又開始啜泣:“三年就可以不掛的。現在五年都過了。”

我抓住藥丸,用力扔向窗外。沒什么可以束縛我的思想。

跨進自己小房間前,我不由得轉過頭來看了母親一眼。她鬢角花白,額頭上皺紋又多又深。我心一軟,差點說出一些安慰她的話。可我咬牙忍住了。

我洗腳躺下。小弄里老是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我在小板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透過天窗,我看到月亮從云層里鉆了出來。看來顧叔的預言大可不必當真。

早上起來時,母親正用臉盆在接房頂漏下的水。小弄里雨聲一片。我心中嘆息,糟糕!與馬麗麗的約會看來要泡湯。

母親不動聲色地端來粥、腐乳、醬瓜、白煮蛋,小心翼翼地跟我說:“等雨小點,我把布料交回去做。”

我不聲不響地吃完早飯,拎書包、撐傘扎進雨里。

教室里,我盡量在馬麗麗眼前晃,做各種夸張動作,甚至發出奇怪的聲音。可她沒看我一眼,表情就像木偶娃娃,可愛卻沒感情。無聲、無動靜像巨石壓迫我胸膛,心臟受不了,太陽穴也一鼓一息的。

中午雨小點,我翻墻出學校,漫無目的地在街頭巷尾走著晃著。

下午快放學的時候,我從睡夢中醒來,抬頭看看自說自話的老師,各做各小動作的同學們。突然,我發現馬麗麗位置空了!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后門的地方,趁老師板書,一轉身溜出教室,奔向馬麗麗家。

雨還在下。瑞香花氣被壓得很低,甚至我眼里都流出那種怪異的氣味。黃色小樓的樓道里還是昏暗難辨。我沖上頂樓,敲了好幾次馬麗麗家門。沒人。用手一推。門竟然開了。我跨進右腳的時候,喊了聲:“有人嗎?”沒人回應。我不敢深入,就在門口小竹交椅上坐下。萬一馬麗麗回來,我能第一時間見到她。

眼神一晃,顧叔出現在我眼前。他對我聳聳肩,在另一只小竹交椅上坐下。風中雨腥味強烈,雨絲從樓道破損窗戶里濺入。

“馬麗麗一直跟我作對。還帶著妹妹一起。”顧叔說話帶著火氣。

“她下午課上到一半,人去哪里啦?”

顧叔笑起來像古裝戲里的奸臣:“嘿嘿,你這么關心她啊!”

我把凳子往前移:“你做了什么?”

“這么大的雨,淋在身上夠受的。對吧?小伙子!”

我覺得他話里有話:“別廢話,馬麗麗到底怎么回事?”

“從前,在一個寒冷的冬天,趕完集回家的農夫在路邊發現了一條蛇,以為它凍僵了,于是就把它放在懷里,讓它蘇醒過來……”

我阻止了他拿腔拿調的講述:“你說恩將仇報的故事干什么?”

“原來你知道這個寓言啊?”顧叔轉過頭,臉上帶著輕浮表情,“說得好,繼續說下去!”顧叔甚至抬起了一只手,做了“請”的手勢。

我警覺起來。可腦子似乎有點不夠用。

“這里、那里!房子、家具、家電、鍋碗瓢盆等,你所看到的全部,都是我的!沒有我,她們只能蜷縮在棚戶區的破房子里。給她們吃、住、學習,現在倒好,根本不把我當回事了。”他一手拿過黑皮包,空手伸進去,拿出來的是零錢、奶糖、餅干、蜜餞、金幣巧克力,一把接一把扔出來,堆在我腳邊。漸漸地,那些甜蜜的東西,有誘惑力的東西,離我的手、嘴和腦子越來越近,曾有一瞬間,我想抓起它們當中的任何一件,但是,一個聲音在我腦海回蕩:“堅持住!再黑也要挺住。”

顧叔抓一大把往我手里塞,臉上帶著神秘微笑。我想到了馬麗麗。我應該向她學習。眼前這些東西分明就是陷阱!我不能分神,要保持腦子清醒。“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大叫著。

“我一直在你身邊,從來都是,今后也是!”顧叔又玩起紙牌,一張張花花綠綠的牌跳著舞登場,“五年前那個周日,你們一家三口,踏著春日晨曦,帶著面包、水果和汽水,轉了兩趟車來到山里。啊!那時節梅花、桃花、櫻花都開了,還有金邊瑞香。你母親把大塑料紙鋪在梅林邊的草地上。陽光下,你父親脫下棕色細紋燈芯絨外套,跟你比登山速度。你們幾乎同時到達山腰的迎客亭。遠處湖面上的金色漣漪讓他感慨萬千。‘大自然主宰著我們的一切!’他說了這句話,對吧?”

我的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似的,狂亂抖動起來。第一次,我主動想起那些粉色藥丸。

“你跟著父親回到草地,一家人開心地野餐,真是幸福啊!”顧叔敘述變得緩慢,“下午變天了。山里風大起來。你們趕到郊區公交站的時候,雨滴飄落下來。破舊公交車很擠。很多無座旅客。你父親站起來,把位置讓給一位白發老太太。你頭靠車窗迷迷糊糊睡著了。”

我像聽故事般認真,一些光影透過密林濃蔭投射到我腦子里。

“咔嚓!”顧叔右手從頭頂往下斜劈,“一個驚雷打在公交車附近。狂風暴雨中,車大燈只能照出前面十多米。車子發出呻吟,在蜿蜒山路上緩慢行進。突然,車前方迎面駛來一輛農用三輪摩托車,駕駛員發現時,幾乎馬上撞上車頭。正在此刻,又一個雷落在附近。駕駛員往外急打方向盤。車子哀號著翻入山谷。”顧叔用“噓”結尾,手從上到下畫了一條拋物線。

我心臟猛地停擺,眼前閃現出三四個顧叔,我不知道去打哪個。我平時打架那么出色,同學們都讓我沖在第一個。可今天,我只能顫顫巍巍伸出手,像個軟蛋、膿包。

遠遠地,從寂靜的深處,爆裂出光與火,吞噬著原野、森林,甚至巖石,驚人魂魄的震蕩讓我渾身戰栗。沖擊波將我每根汗毛豎起,灼熱與極寒同時抵達五臟六腑,震碎了每根血管,麻痹了每根神經。

我把雙手緊緊捂住雙耳,坐在小竹交椅上,悶著頭,只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好不容易,我把注意力拉回到馬麗麗身上。

她該不會跑去我昨天與她約定的地方吧?昨晚,顧叔朝我使個眼色,我才放的粉色蠟紙,難道被他做了手腳?

我焦急萬分,站起身,膝蓋、大腿上的零錢和零食嘩啦啦地掉落一地。我踩碎了金幣巧克力,踩爛了陳皮和橄欖,拼足全身力氣將顧叔拱翻在地,樓梯上充滿了食物的氣味,撲克牌飄滿每個臺階。

那是一個剛修葺一新的古典園林。圓洞門還用幾塊舊門板擋著。我清晨長跑時,看著這個廢園一天天變新。我認為馬麗麗會喜歡。

我輕輕移開舊門板,鉆進園子。我沿回廊朝里走。雨水打在水池里,紅鯉魚張嘴浮到水面呼吸。約會地點我選在后院六角亭。那天我晃到后面,工人們正在掛亭名牌和對聯。不知怎么的,記性很差的我,牢牢記住了“長守亭”的名字和“筆墨今宵光更艷,梨花帶雨晚尤香”的對聯。粉色蠟紙上,我生怕奇怪的書法一時蒙蔽馬麗麗眼睛,故意把“長”字寫成“長”。

后院傳來說話聲,我暗中使勁,悄悄地加快步伐。天空暗了下來,預示著一場暴雨即將來襲。

“長守亭”里空無一人。我身體緊貼后廳墻壁,透過七彩玻璃窗往里張望。長窗前,班主任和馬麗麗并肩站著,緊盯長守亭。

班主任白白胖胖的手上拿著一張紙,粉色蠟紙!此時完全攤開著。我的秘密完全暴露在她眼前。不由得一陣憤怒涌到胸口。她是物理老師,常拿我的試卷做“示范”。

“現實世界只有三個維度,加上時間軸,也就四個維度。這位同學倒好,說遠遠不止三個維度,那我要請問你,你說四維、五維、六維呢?”

我一本正經地把手指向腦袋:“很簡單啊,我睡著了就全看見啦。”

我剛說完,大家都拍桌子、凳子大笑。我覺得他們才可笑。同時也發現,只有馬麗麗嚴肅地盯著我看,沒笑。

我盯著馬麗麗的背影看,驚奇地發現,長辮子里藏著一張臉。有點像我,有點像她。盯的時間久了,那臉上的嘴開口跟我說話。我怕其他同學聽見,左瞧右看,同學們在看小報、手抄本、明星照,沒人聽老師講課,更沒人注意我們。那張嘴跟我說了好長時間,好多東西我都忘了,到后來我“哦哦哦”的聲音驚動了老師,老師讓我站到走廊里。令我驚訝的是,我還是能夠聽到那張嘴滔滔不絕說出來的話。下課后,我迎面碰到馬麗麗,她還是以獨有的空洞眼神看著我。我想告訴她一些真相,從她背后那張嘴得來的信息,可我不敢。我花了幾天時間找了包括沈裁縫在內的街坊、同學,我的“感應”得到基本印證:她的遭遇和境況與我竟然如此相似。這也是我敢遞給她粉色蠟紙的原因。

我不知道粉色紙條是怎么落入班主任之手的。從馬麗麗鎮定地望著長守亭,不時與班主任交談幾句看,主要原因看來在馬麗麗身上。我低估了她,還是她與長辮子里的那張臉鬧了矛盾?

就像剛才推倒顧叔,奔逃出馬麗麗家一樣,此刻,我選擇絕不逃遁!

我從墻角轉出的角度,斜對著長窗。馬麗麗眼角掃到我,驚呼起來。班主任把胖胖的身子擋在她前面。

這是干嗎?難道班主任認為我要傷害馬麗麗?馬麗麗也是的,很正常的事情,非得搞成這么難堪。我不由得想起顧叔的那句話:“根本不把我當回事!”

我把手伸出來。班主任護著馬麗麗往后倒退一大步:“你要干什么?”

其實我只想拿回屬于我的粉色紙條。在這個大雨即將落下的黃昏,我想親手終結一段走入歧途的情感。

然而,我的手還在不自覺地往前伸。班主任大喊一聲:“來人吶!”

后廳里高大的刺繡屏風后,轉出四五個高大男同學,猛地向我撲來。一股氣憋得我眼前漆黑。

我醒來時,幾個女聲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你看看!小小年紀寫出這么露骨的話來。”

“不可能,這不是他寫的。我了解我兒子!”

“您不要不信了,這真是他今天早上放在我課桌里的。”

“反正我就是不信。”

粉色紙片在她們手里迅速傳來傳去,像擊鼓傳花,三個人都怕粘在手上。

我從床上直起身。她們傳來傳去的那些信息與我腦子里的記憶半點都匹配不上。我伸手搶過粉色紙片。腦袋“轟”的一下差點爆炸。熟悉的紙片,陌生的話。我使勁揉眼睛,再睜開。“我再也不能把你當弟弟看待了”無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大小小的幾行字,我一個體育生,根本沒有水平寫出這樣的詩句獻給心愛的女孩。可這些話看上去有點眼熟,我拍腦門想著。

突然,我跳下床。“是他!一定是他。”

天早就黑了,雨還在下。我往弄堂深處奔去。三個女人在后面喊著追趕我。我好像一直在等這個時刻。渾身的熱量在大雨里散發殆盡,腦子的熱度也在下降。如果鋪一條筆直的跑道在我腳下,我會一直奔跑,直到我倒在地上。雨水和著淚水,濕透了我破舊的衣服。

我熟門熟路地沖進黃色小樓院子。門衛根本攔不住瘋了似的四個人。我們像一列火車,駛進高高的隧道。隧道里空無一物。

我愣住了。那是一套空房子!

“呼哧!呼哧!”后面三個女人上來了。

“你跟媽媽、妹妹一起住?”我轉頭問馬麗麗。

“是的。”

“她們人呢?”我自覺問得很奇怪。

“她們當然在家呢。”

“為什么不在這里?”

“為什么要在這里?神經病!”她的回答充滿戒心。

母親拉住馬麗麗,在她耳邊低語一聲。馬麗麗眼睛斜向一邊,不再看我。

我卻還不罷休,沖她嚷嚷:“那顧叔呢?”

馬麗麗剛要回答,母親對她使了個眼色,她不響了。

“我不會記錯,我已經來了兩次。顧叔都在!下午他還給我零錢、糖果、零食、金幣巧克力,堆得這么高!”我用手在膝蓋上畫了一條線,對著母親,一字一句地說,“顧叔還說到五年前我家的郊游和那輛破舊公交車。”

母親按住我的雙手:“別急別急,深呼吸!”她一只手已經伸進口袋,似乎猶豫著要不要給我加一粒藥。

班主任捋一下劉海:“我到麗麗家去家訪過。她們家在邊上一幢一樓最西面。”

我茫然地望著班主任:“那顧叔呢?”

班主任耐心好:“你說說那位顧叔是什么樣一個人?”

我注意到,經過剛才一陣喧鬧,門衛和一幫閑人圍在了房門口。

“顧叔四五十歲,瘦小頭發少,頭頂幾乎全禿了。眼睛小,皺紋多。說話像女人,跟唱越劇的差不多。他抽煙,還會變戲法。他把一副撲克牌在空中拉來拉去,一副牌像在跳舞。”

門衛和圍觀的人互相看看,露出驚奇表情。

母親走上前,輕聲打著招呼。門衛他們幾個嘀嘀咕咕與母親交流著。

“肯定是他!顧叔改了我寫的內容。這不是我寫的。我只寫了第一句話!后面的都是他模仿的。”

“哪有模仿得這么像的?明明是一個人的筆跡。”粉色紙條在他們手里傳的時間就長多了。

“等等!這內容好眼熟啊!”門衛突然喊叫起來。

狹小的門衛室擠滿人。門衛解開舊報紙上的細麻繩,一張張翻找。白熾燈下,各種形狀腦袋的影子映在報紙上,分食著一條條新聞。

“有了!在這里。”門衛指向法制版上的頭條通訊。通欄標題威嚴醒目:“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凈化我市安居環境”。他把手指移到左下方,大聲讀了起來:“我市刑滿釋放人員顧某,借居表妹家。表妹是一紡織女工,離異,育兩女。顧某以零錢、小零食、演小魔術等為誘餌,多次猥褻兩名未成年女孩。顧某擅長寫字、寫詩,經常給大女孩寫露骨的情詩。”

他深深吸口氣,準備沖刺般,吸入渾濁空氣,然后以刺耳高音朗讀起通訊里轉借的幾句。

與粉色紙條上寫的一模一樣!

大家鼓噪起來。

“這個小朋友見的原來是個犯人啊!”

“犯人文學水平倒還不差呢!”

“我說什么來,你看,報紙上說了,那幾句情詩是引用外國人的!”門衛大聲朗讀起來,“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好像你的雙眼已經飛離遠去,如同一個吻,封緘了你的嘴。”

人群里響起口哨聲。“哎!怪不得報紙上說那個大女孩還迷上罪犯呢。”

“喂!你再找找有沒有更多細節?”

門衛聳聳肩,把臉轉向我,語速慢得像電影轉速出了問題:“上個星期,他被槍斃了。”

幾乎所有人都從我身邊退了一步。母親上來緊緊抱住我雙肩。

“請原諒他!不過他跟‘槍斃鬼’沒有任何關系,我保證!”母親跟大家解釋,用了一個在太陽穴轉圈的手勢。

大家喋喋不休時,從雨里沖進一個人。

“我找到了!”馬麗麗渾身濕透,手里拿了一張破爛布告。攤在報紙上,是顧某的布告。

“每天下課,他都跟著我。他以為我不知道。不過每次我進院子后,他也就不跟了。他就在弄堂里走來走去,我通過我家西窗看得很清楚。這張布告是上周貼出來的,他站在布告下看了好多次。”馬麗麗的聲音變得柔和細膩。

母親眼淚出來了:“請大家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吧。”

天空中有了閃電和驚雷。門衛室的燈泡忽明忽暗。

我眼前出現破舊公交車里的燈泡,忽閃了幾下全滅了。我在滾動,大家都在滾動,玻璃碎了,大小不明的各種東西掉下來、砸過來,慘叫、尖叫、哭號充斥黑暗空間。突然,車子靜止了,聲音隱遁,我保持騰空的姿態。安靜得讓我害怕。“啪”的一聲,車子撞在硬物上,再次彈起。就在我將要被甩出車窗撞向巖石的時候,一個閃電亮起,把車廂照得像雪夜。猛然間,一個身體斜插過來。我重重地撞在這個身體上,而以身體作為車窗的他接連被巖石撞、拖、拉。一片黑暗。似乎我又見了光,有光束在晃。我趴在山坡上一處柔軟草窩里。我被抬上擔架,鼻子里充滿煙草味,這是父親的氣息。啊!我的父親。

班主任長嘆口氣,打散我眼前的場景:“沒事了,大家散了吧!”

門衛借了兩把傘給我們。母親跟我撐一把。班主任臨走時對馬麗麗揮揮手,馬麗麗猶豫了一小會兒,像只小貓似的跳到班主任傘底下。

走到弄堂里。馬麗麗對母親說:“您不要怪他,我都明白了。他都是為我好,替我防備著呢。”

母親也安慰她:“是呢。事實上,他很簡單,愛憎分明,不是好就是壞。”

我看看母親,猜不出這是表揚我,還是埋怨我。

班主任把粉色紙條還給我,回手將白色布告紙撕得粉碎:“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沒什么可改變的。”

母親跟班主任和馬麗麗道別,帶著我向沈裁縫店走去。拐過街角的時候,我瞥見大黑傘下一胖一瘦兩個女人,正默默注視著我。我心里一酸,趕緊別過頭。

大雨天的晚上,裁縫店沒有客人。沈裁縫跟著收音機哼唱:“我本真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淚似湘江水,滔滔不斷流。愁似秋夜雨,一點一聲愁。”

我們收傘跨進店門,沈裁縫一激靈。

“紅布料還給我吧。不做了。”母親收起傘,有點抱歉。

“哎呀。”沈裁縫把收音機關了,說話聲音更細更尖,“我都開好片了啊!”

“剛才我想通了,真的不做了。你看,現在他穿這件衣服不再顯大,合身了呢。”母親邊說邊用手帕擦眼淚。

沈裁縫跟著嘆了口氣:“這也是我做的呢。好多年前,我剛在街上把店開出來,他爸把當時流行的棕色細紋燈芯絨面料交給我。手一摸,順毛一片亮,逆毛一片暗。可你看現在!”他抓住我胳膊,抬到燈光下,“絨條都磨沒了!”

絨條被磨平的地方,已經薄得像一層紗。透過薄薄的紗,我看到了一片白色光亮。

光亮中,父親正向我走來。我等得眼睛酸了,眼淚出來了。他卻還在走過來的路上。我可以望見他的眼眉,叼在嘴邊的香煙還在冒煙。漸漸地,那片光亮越來越強,白得耀眼。父親在光亮中微笑。那微笑使光更加暖和。父親與光融為一體。他真的走了。

母親回頭對沈裁縫說:“麻煩你跟他說一聲,那事就算了。以后我們還是不要再見面了。”

我脫下棕色細紋燈芯絨外套,拉住母親的手:“給我做一件紅色外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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