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書名: 沙漠的高處,花雨漫天作者名: 目曌本章字?jǐn)?shù): 4872字更新時間: 2024-09-24 15:47:15
這個洞窟坐落于沙崖上,沙崖邊上靜靜流淌著一小灣泉水,在這里,黃沙中有簇簇綠意。這是生命的象征啊!白祗月兒長舒一口氣。忽而又聽剛才的“咚咚”聲響起,循著聲響,她順著這洞窟左側(cè)徑直而去。沒走幾步,便見一身材瘦弱的男子,正全神貫注于手中的錘子,一錘一錘鑿擊著崖面,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的緩緩靠近。
直到她開口:
“這是在做什么?”
鑿窟人被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忙回頭看,一見是她,就笑了。
“噢!開鑿巖洞!你醒啦!沒什么事吧?身體有沒有不舒服?”鑿窟人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看你昏倒在洞里,叫你也不見應(yīng)聲,所以我只好暫時不去管你,等你蘇醒……畢竟男女授受不親……你別怪我……”說著說著,他的臉都紅了。
白祗月兒并不作聲,只是盯著他,觀察了好半晌。
見她看自己,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來,趕緊補充道:
“噢對了,我還求佛祖保佑你安然無恙呢!替你給他上了炷香,現(xiàn)在看到你沒事,真的是佛祖顯靈!佛祖保佑啊!!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謝謝佛祖!”說著,他已經(jīng)雙手合十,雙眼看向遙遠(yuǎn)的上空,感覺虔誠無比,恭敬無比。
白祗月兒對他口中說到的“佛祖保佑”之類的話沒有多大反應(yīng),她不信這些。而當(dāng)聽到他說“男女授受不親”時,卻頗感好奇,她問:
“你說‘男女授受不親’,是什么意思?”
聽她這么問,男子這才想起,從頭到腳仔細(xì)打量了這女子一番,才反應(yīng)過來,說:
“噢!你是西域人,應(yīng)該不懂,我的意思是說,你我異性之間若非親非故,更無名無分的話,是要避免直接的肢體接觸的。因為這樣的事日后若是傳出去,會影響姑娘你的清白。不過,這點請姑娘放心!我絕對不是乘人之危之小人,你不省人事時,在下發(fā)誓,并未對你有過任何非分之舉,絕無逾矩!我只是取了些凈水,用器皿喂水給你。”
白祗月兒眼睛還是盯著他,不過還是不說話,男子沖她又是一笑,便轉(zhuǎn)回身繼續(xù)自己手里的活兒。
其實質(zhì)樸真誠的目光早已勝過千言萬語。白祗月兒對這個著漢裝的男人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初步判斷。西域路上,穿著各式各樣服飾的人并不少見,從小就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會說,這就是西域的風(fēng)格和魅力。來自四面八方說著不同語言的人在這片土地上無障礙地交易和傳播,這里早就是真正意義上的世界舞臺了。這個穿漢人衣服、行漢人禮節(jié)的男人,她從內(nèi)心里對他的第一印象很好,她遠(yuǎn)在高昌的心上人也有一半漢人的血統(tǒng)。不過這一次,是她第一次接觸真正意義上的漢人,接下來,白祗月兒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興趣。
“你是漢人?來自中原?”
她問他。
說話時,兩人之間一直保持著一步的距離。
鑿窟的男子一邊鑿洞,一邊回她:
“是啊!姑娘是西域人吧?看你的穿衣打扮,我想我猜得沒錯!”
白祗月兒撲哧笑出了聲,柔聲說道:
“我來自龜茲,是……”說到這,她突然頓住了。她不想說出自己的身份,便立馬轉(zhuǎn)了其他話題,“我在沙漠里迷了路,很想知道現(xiàn)在這是哪里?”
“鳴沙山東麓,三危山下的宕泉河谷。”
聽完,她低下頭想了想,又道:
“那這么說,我現(xiàn)在身處敦煌附近?”
“嗯,沒錯。”
說完,只見白祗月兒眉頭緊皺,原來,她這才明白過來,自己離昔日的戀人還那么遙遠(yuǎn),而她剛才還一度認(rèn)為自己走出了死海。那個差點要了她命的莫賀延磧依然隔在他們之間。她不由得長嘆一口氣,心里滿是惆悵。
男人看出女子突如其來的沮喪之情,便停下了手中的錘子,關(guān)切地詢問原因:
“姑娘方才說,是迷了路才到此處,那在下可否問問,姑娘本打算去何方?說不定在下可以幫上忙?”
白祗月兒不想給生人透露自己的去向,便走向一旁,避開了男人的問話。自己來回踱步,轉(zhuǎn)念一想,現(xiàn)在即使清楚了自己身在何方,卻也沒有體力馬上起程呀!身體虛弱,如果貿(mào)然再進(jìn)沙漠,只會是兇多吉少。所以,她清楚,在二次出發(fā)前,自己需要多些時日來養(yǎng)精蓄銳,必須準(zhǔn)備足夠在沙漠里生存所需的給養(yǎng),除了食物,最重要的還有水。見機從范拉茲瑪那里逃出來時,她身上沒有任何進(jìn)沙漠的準(zhǔn)備,那樣的后果是可怕的,萬萬不可再來一次,否則即使是西域的孩子,即使有著與命運角逐的精神,也不可能總是如此幸運,死神可不是范拉茲瑪。
不過她實在沒想好接下來的落腳點。
她又把視線轉(zhuǎn)回到了那個男人身上。眼前這個鑿窟的男人看上去似乎已經(jīng)在這里待了很多時日,也許還可以從他嘴里再套出些什么有用信息,如此自己也好少走些彎路。
白祗月兒表情故作輕松,走到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靠著崖面席地而坐,然后回頭沖鑿窟人露出和暖的微笑,說:
“謝謝你!知道現(xiàn)在身處何地,我就清楚接下來該怎么走了!謝謝你救了我!”
男人突然臉又紅了,看著她靦腆的笑,整個人變得不好意思起來:
“別謝我!我只是做了我應(yīng)該做的,人總不能見死不救吧!你要真想謝的話,就得謝佛祖保佑!他老人家最知道因果機緣,知道你命不該絕!于是把你引來了樂尊師父建的佛窟里,說明你和佛有緣!”
“我和佛有緣?”白祗月兒聽了心里在笑,雖然她的雙親都是佛教徒,可她偏不信佛。聽男人一口一句“佛祖保佑”,心里甚覺煩悶,心想這個男人真是迷信得不可救藥了。她不想再談?wù)撨@個,轉(zhuǎn)移話題道:
“什么樂尊師父?是你師父嗎?”
只聽男人感嘆道:“哎!我倒想成為他弟子呢!可惜,現(xiàn)在還不是……我還不夠資格學(xué)佛……不過樂尊師父說了,若是我能發(fā)心在這建造一所功德窟,并且在這期間誠心懺悔過往一切蠢事,等他云游回來時,便可考慮收我為徒。樂尊師父是名揚四海的高僧大德,若能有幸跟他研習(xí)佛法,可是我這種末法時代的笨人幾輩子修來的福氣!這是他給我的一個小小的考驗!”
白祗月兒一聽他這番話,不由得又皺起眉來,走過去打量打量鑿開的一米見深的崖壁。
“你這還得干多久才能建好這窟哇?再者說,那和尚還會回來嗎?如果他死在半路呢?你不也不知道?”
“千萬別胡說!”男人臉一繃,突然吼道。
不過,他很快又笑著說:
“我這窟,快建好了!快了!”說完右手又摸摸后腦勺,“當(dāng)年樂尊師父拄杖向西行于此,忽見金光,狀有千佛,于是在此地親手開鑿了釋迦牟尼佛佛窟一所,窟雖不大,也是花了一年有余的工夫。我這個窟開工才兩月余,時日還早!不急!”
聽了眼前男人的一番話,白祗月兒不語,可心底竟起了變化。她對這個一口一個“佛”的佛門外漢和他的傻行為開始心生好感,甚至可以說是被他身后某些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東西感動了,這種莫名的感情深深觸動了她的內(nèi)心,使她原本被武裝得堅硬的外殼,忽然如遇水海綿般變得瞬時柔軟開來,化入心田的水似乎又徑自慢慢延展成一條潺潺細(xì)弱的小溪,滴滴淌入她心內(nèi)……她一時之間無以言表,過了很久才說話,還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剛才你說,你還不夠資格學(xué)佛?為什么這么說?信佛的人那么多,難道他們都夠資格了才開始學(xué)的?”
“姑娘這就不懂了吧!”男人來了興致,與她一同坐下,對她娓娓道來,“釋迦牟尼佛在成佛前,可是高貴的王子出身,是坐擁天下的君主,他從小聰穎過人,出娘胎便會走路說話,當(dāng)時生下來便走了七步,然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言‘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說完就不說話了,變回普通的嬰兒。長大后,這位悉達(dá)多王子通過學(xué)習(xí),通曉一切世間高深的學(xué)問,可這樣的他也早早認(rèn)識到,哪怕自己能為一世明君,也難保子民得永世安樂。人總是要死的,若自己死去,國家不免又將卷入戰(zhàn)爭的旋渦之中,災(zāi)難總是在無法預(yù)測之時就發(fā)生了,這是他不愿看到的。于是,心懷大慈大悲的王子辭別了他的王室,出家了。為尋找人生永恒的幸福和無上的真理,他首先經(jīng)過了三年的……”
男人正說得津津有味,卻突然被白祗月兒打斷。
聽到關(guān)于佛的故事,她就顯得有些不耐煩,對他說:
“哎呀好了好了!你的故事太長,我想我可沒時間聽下去。我只是問你所謂的夠資格是什么?”
男人沒有正視月兒的眼神,低下頭看著手中的錘子,嘴角泛出淡淡的笑容,平淡地說:
“我是一個不成功的畫師,我的畫……一幅都沒賣出去過。更悲慘的還不止這個,同時我也認(rèn)為,自己這輩子除了畫畫,找不到別的謀生出路。從小到大,畫畫是我唯一想干的事。但在每一幅畫完成的時候,它都提醒我,我的人生是多么失敗,我既不能靠畫畫糊口,還必須為了它去給別人當(dāng)伙計,以此折磨自己,也更痛恨自己。直到來到這,遇見樂尊師父,他讓我給佛菩薩的雕塑施以彩繪的時候,我才體會到,原來,單純想做好一件事,那感覺是多么地美好!佛菩薩從來不會怪你把她的樣貌塑造得不夠神圣,但一開始你便是自愿地、費盡心血地傾盡所有,只為把心中的佛像塑到完美。我想我是從這里開始才真正愛上繪畫的,也是在這里才明白,為何佛菩薩令人敬仰、佛國令人向往的,因為當(dāng)我們面對他們時,哪怕就是在那么一個剎那,你會覺得與一個完美的自我相遇且合一。那是那個同佛似的也會閃耀光芒的完美的我。即使那個美好的時刻在我們凡夫身上只做如此短暫的存在,叫人想抓也抓不住,但也足夠讓我重振信心再重尋真心,尋得那個愿為之付出一生而去成就的唯一。”
說話時,他的眼神寬廣得含下整個大漠,太陽光從他的眼里映射出來,照在白祗月兒臉上。
風(fēng)的呼嘯聲貫滿沙漠每一處角落,可并排而坐的這兩個人耳邊似乎什么都聽不到了,任風(fēng)中車馬爭鳴,人已進(jìn)入自己的異想世界里。
“對了,說這么多,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還是白祗月兒的聲音把男人從遙遠(yuǎn)的地方拉了回來。
“哎呀!實在是失禮了!姑娘見笑!”男人雙手作揖,鞠躬答道,“在下司馬道其,字遠(yuǎn)之,姑娘叫我遠(yuǎn)之便可。”
“遠(yuǎn)之,漢人的名字真有意思,是有什么含義嗎?”
“嗯,鄙人自幼父母雙亡,被迫生活在硝煙下的他們希望我這一生能遠(yuǎn)離戰(zhàn)火紛爭,所以叫我遠(yuǎn)之。”
說到這,白祗月兒看到司馬道其的眼神黯淡下去,只有嘴角還強掛著淡淡的笑。
“他們是死于戰(zhàn)爭?”她問。
司馬道其站起來背過身去,低聲說道:
“是的,戰(zhàn)爭。有人的地方就很難避免爭斗,戰(zhàn)爭已經(jīng)奪去了太多無辜人的性命了,包括他們……”
白祗月兒也起身,緩緩靠近他幾步,剛想開口說幾句寬慰的話,沒想司馬道其突然轉(zhuǎn)過來,臉上換上的是另樣的笑容,他說:
“姑娘你……”
“月兒,叫我月兒吧。”
“嗯。不提我了。月兒姑娘,你孤身一人,為何來此沙漠之中?難道是半路上與同伴走散了?沙漠里暗藏種種危險。不過聽姑娘說話,漢話熟練流利,是經(jīng)常與漢人打交道的緣故嗎?”
她避重就輕回答他的問題:
“這西域之路,各處多的是你們漢人的身影,像我們?nèi)绻痪殨Z之外的第二語言,怎么可以生存?”
聽她這么說,司馬道其贊嘆道:
“月兒姑娘的聰慧真是令鄙人欽佩不已!在下自愧不如!我來這里那么久,還是只會講漢話。”說著再次舉手作揖。
白祗月兒咯咯笑了,這是她出門這么久來第一次由心而發(fā)的樂。
“哎呀,這有什么難的!被生活所逼,什么都學(xué)得會!你也可以學(xué)會胡語!不難的!”
“莫拿在下打趣了,在下自知天生愚笨,不像姑娘這般聰明伶俐,胡語對我來說不好學(xué)的。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聽姑娘這么一說,我認(rèn)為自己還是應(yīng)該多努力學(xué)習(xí)胡語,畢竟還要在這里待上很久。”
這下,倒是白祗月兒變了態(tài)度,她說:
“其實也沒有太大必要!畢竟你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除了我這種與死神擦肩而過的人會見到你,其他一般人你也見不著幾個吧!而且你干的還是不與人交流的活兒,沒必要費那勁兒去學(xué)的!”
“要的要的,畢竟每隔幾日我還得進(jìn)城里換取些生活所需,雖說敦煌城里百姓大都是漢人,其他民族的人也會說一些基本的漢話,但今天姑娘這么一點撥,在下覺得還是需要進(jìn)取一些才好,免得日后碰上必要的人無法交流,萬一那事攸關(guān)性命呢?對吧!呵呵!”
司馬道其一臉認(rèn)真執(zhí)著的勁兒,又逗樂了白祗月兒。不過從他口里,她也得到了一些有用的訊息。
“這樣吧!我來教你胡語,作為交換,你帶我去敦煌!怎么樣?”
司馬道其對她所說感到震驚不已,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白祗月兒,好半天才講出話來:
“姑、姑娘,如此……有些不妥吧……畢竟你我男女兩性,孤、孤男寡女不好獨處一室的……你還是再做打算吧……”
白祗月兒冷下臉來打斷他道:
“你們漢人男子竟如此扭扭捏捏嗎?我都說了可以,你還有什么問題呢?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不成,那你我兩人現(xiàn)在不就已算獨處了嗎?”
“我、我是為姑娘考慮,怕日后你被小人背后閑言碎語,影響后半輩子的幸福啊……”
聽到司馬道其說到“后半輩子的幸福”這幾個字,白祗月兒卻更是斬釘截鐵地回應(yīng)他道:
“這里是鐵騎蹄下的西域,可不是你那遠(yuǎn)在天子腳下的中原。”
司馬道其聽后,沒話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