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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多舛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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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甚濃的一天,在城西晝錦坊永興寺賞罷桂花,朱松寫下了一首《月桂花》詩:“窗前小桂叢,著花無曠月。月行晦朔周,一再開復歇。初如醉肌紅,忽作絳裙色。誰人相料理,耿耿自開落。有如貧家女,信美乏風格。春風木芍藥,秾艷傾一國。芳根維無恙,歲晚但枯枿?!?/p>

書生仗劍亦風流,但長身玉立的朱松并不輕松,作為一個被朝廷遺忘的中年小官,寄居在一個同樣被人遺忘的地方。

那就是閩北的尤溪。

公元一一三〇年,那是南宋建炎四年。其時,此地名為福建路南劍州尤溪縣。唐朝那個時候,有位出言成讖的異僧叫文炬,見玉溪橋灘下有枚青石,坐臥人高,狀如官印,曾為尤溪留下偈語:“塔前青印見,家家親筆硯。水流保安前,尤溪出狀元。”誠然,四大皆空的文炬給了后人一個吉祥的向往,同樣在唐朝,已是末期,詩人韓偓卻以他的眼光發現籠罩尤溪的一層陰影。那時四分五裂,家國無保,韓偓棄官逃亡,嘗受戰亂,流寓沙縣、尤溪縣,卻對冷落僻靜的尤溪做了另一番現實主義的描繪:“水自潺湲日自斜,盡無雞犬有鳴鴉。千村萬落如寒食,不見人煙空見花?!?/p>

就在這個時期,南宋遭到南侵金人的野蠻掠奪,皇帝出逃,“京城圍久,中外莫知帝處”。這且不算,不少地方農民起義軍又橫刀立馬,爭奪領地。尤溪出現像韓偓面對的一樣境況。朱松不計較自己是朝廷遺官,與幾個士子上午在縣學講課,慷慨激昂地宣揚抗金御敵;下午應約又一起到永興寺為大宋誦經祈福,然后賦詩題畫。

當時幾人皆為尤溪名流,也同是良師益友。其中朱松題罷詩,寺里人覺得少了,掌燈時分,又纏著朱松在壁上另寫了兩首。

用過齋飯,朱松、鄭安道、莊光、盧安邦幾人都辭著要走,寺里人也不再強留了,打著燈籠相送。走過照壁時,老態龍鐘的鄭安道叫停住步,他在燈光中拿杖頭點點朱松題罷的兩首詩,說:“我說朱老弟,你這字尤見功力了,詩也好?!?/p>

幾人站一起,莊光不禁又朗誦一遍:“胸中一壑本超然,投跡塵埃只可憐。斗粟累人腰自折,不緣身在督郵前?!薄皝斫庹饕氯瘴葱保≤幦駜汕迦A。道人法力真無礙,解遣龍孫吐浪花?!?/p>

朱松:“過獎了,權宜之作,笑煞諸公了?!?/p>

鄭安道:“那倒不是,寺里無酒,要是有了,詩會寫得好上幾分。朱老弟,上次你喝多了,填的那首《蝶戀花》,依老拙之見,才是佳作?!?/p>

這時,盧安邦拉了朱松衣袖,說:“我倒未曾耳聞,喬年兄讀來聽聽?!?/p>

幾個人一攛掇,朱松見拂不過,捋須整冠,清清嗓音,朗聲誦道:“清曉方塘開一鏡,落絮飛花,肯向春風定。點破翠奩人未醒,余寒猶倚芭蕉勁。擬托行云醫酒病,簾卷閑愁,空占紅香徑。青鳥呼君君莫聽,日邊幽夢從來正。”

眾人都道好。

鄭安道贊道:“這詞甚好,不光老夫說好,我那在外頭公干的犬子,還手書好,裱在中堂賞玩。”

聽得大家稱贊,朱松不免臉紅,忙著自謙。

這朱松,字喬年,人稱韋齋先生,祖籍徽州婺源松巖里(今江西婺源縣紫陽鎮),生于北宋紹圣四年(1097)。政和八年(1118)考得進士,同太學上舍出身,登第,授迪功郎。但他這幾個好友也不同凡響,均是尤溪原籍人,歸隱之士。這鄭安道是神宗熙寧六年(1073)進士,官至金紫光祿大夫,頗有治績;莊光建炎二年(1128)進士,道不容,遂棄官,識明志高,杰然自拔于流俗;盧安邦宣和三年(1121)進士,少時穎異,過目不忘,博學通古。讓朱松心中愈發不安的,鄭安道講的兒子鄭德予,是他與弟弟朱槔的共同好友。他任政和縣尉,鄭德予任知縣,還是他上司,與他情同手足。鄭安道看重朱松文章,鄭德予尊重朱松為人,亦師亦友,父子倆都成了朱松至交。朱松尤溪縣尉任滿之后,不回政和縣居所,讓給母親弟弟住,而在水南鄭氏別墅寓居,等待朝廷召命,也是鄭德予出的主意,鄭安道拍的板,朱松自己點的頭。

幾人正走著,前方聽得人喊,但并不見驚慌。幾人忙趨近一看,一大群街坊,正站在尤溪河邊看對岸,原來是對岸公山失火,先是一股火騰空躥跳,然后分部燃燒。公山本來形狀奇異,東弼如“丿”,西輔為“乀”,中阜為“厶”,這間兒在星光下像有天人,于無形蒼穹間隱蹲了,俯下身子,拿柄蘸了火的巨筆,順山勢先丿后乀,再來一厶,完成了個絕妙“公”字。

幾個文人驚得呆了,半晌,莊光才跌腳道:“哎呀,鄭公,喬年,你們溪南別墅就在山下呀?!?/p>

朱松:“這倒無礙,隔老遠,燒不著人。山火近人情,常常自生自滅?!?/p>

屋主人鄭安道也不當回事:“天意難違,燒燒也罷。香山居士不是說么:‘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绲么笏翁剑髂暌潦迹质且荒旰蒙交?。到時,老朽置酒一甕,叫人抬上山,請諸位公山踏春,做回歐陽醉翁?!?/p>

還在議論著,背后遠遠地又有異響,很快又有人大叫:“快看,快看,文山也著火了?!?/p>

幾個人轉過身,果真好像有約,與公山遙遙相對的文山,也風生火起,像夜幕下支起了一個大火柱,不經意間,逐燒成了個“文”字。

幾個人著實吃驚,心生詫異,面面相覷。各人想到金兵南侵,山河破碎,自己與身后家事多有不保,而此時出現祥兆,也未可知??椿鸬娜艘捕嗔?,拖老攜幼的。那時鄉野了無生氣,除了紅白喜事,偶爾山火,人們也當成了天賜大戲。

唯獨朱松一臉靜穆,不以為然,大敵當前,金人如一旦入閩,作為大宋官員的他當立馬披袍御敵,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況且,他覺得自己算是漂泊者、外鄉人,老天真預示尤溪什么,好運也不會落在自己頭上。他彈彈衣冠上吹落的煙灰,打算趁早過橋去,看顧家小。鄭安道并不急著離去,拄杖獨立一邊,猶自揣思:“怪哉怪哉,毓秀之峰公山未了,太祖山文山又火起,這憑空大火竟燒成了文公兩字。亂世現兆祥,天會眷顧小小尤溪?天若有情天亦老,這老天也打啞謎,這又告訴尤溪人,什么意思呢?”

2

翌日正午,毓秀峰下的鄭安道義齋西廂房有嬰兒呱呱落地。朱松夫人祝五娘誕下了一個右臉長了七顆小黑點的男嬰。仔細一瞧,近眼瞼三顆,密挨著,后邊四顆疏直著,竟是痣。想到昨夜莫名其妙的山火,竟然是天降喜火,朱松心中靈動,給這亂世降生的三兒子取名“熹”,小名沋郎。又想到有一日幾個友人游蓮花峰天湖寺,將帶來的幾尾魚放過生后,碰上個卜卦的山人。朱松并未想著問卜,哪承想,幾丈之距,風刮著那白須山人的幡子徑直到了跟前。朱松只好作揖道:“老丈,有緣了,在下給您老捧個場子吧?!蹦巧饺私o朱松卜了一卦,算過后反對他一拜,只道:“富也只如此,貴也只如此,生個小孩兒,便是孔夫子!”

三朝那日,便是“洗三旦”,北邊也稱“洗兒會”?!疤矶“l甲”,“做三旦”“做三朝”或“做三誕”。尤溪人非??粗剡@日子,俗稱為“湯宴之喜”。到了日子,左鄰右舍都會帶禮來賀??赡苤焖稍谟认鲞^縣尉,做官那會兒并不曾托大,周濟過不少人,那日早早趕來吃午的,有不少沒打招呼的遠地客。舟子販夫趕攏來,是看到了鄭氏館前的紅紙公示。有手頭闊綽的店家扯了幾尺布來,沒來由趕上趟兒的山里人,有的只好籃子裝點果,或則荷葉包上點蛋,拿胭脂草沾上紅,再扯上幾株蔥與蒜,就順腳進了鄭館門檻。

這天,本來娘家要置辦嬰兒用的圍兜、衣帽、搖籃、被帳、玩具和產婦坐月子用的雞、面、酒等,大張旗鼓挑將來的。但娘家人在徽州來不了,老房東鄭安道就承當娘家人了。

左遜右大,房東鄭安道及家人居住右側。客人朱松七口之家就寄居在鄭氏館舍的左側。所以,鄭安道早早過來,叫了打下手的仆人搬運不少吃食,該置辦的都辦了,還坐鎮張羅。親朋好友興之而至,日久不見的弟弟朱檉與朱槔從政和縣趕來,他們剛大笑著前腳進門,后腳僧人無求也現身了。這無求是私下至交,算是不速之客,倒讓朱松大喜過望。不分尊卑,酒席之中,朱松殷殷把盞勸酒,笑聲朗朗,寄人籬下的陰霾一掃而盡。

一般人吃過午宴就走了,近路的就傍到黑,吃過夜飯才散。剩下的老朋老友便不走了。去看小朱熹坐木盆,香湯洗沐。

屋子內外,鄭安道幾個人買的新燈一齊懸掛起來了,這“燈”即意添“丁”,掛燈以示“賀生”。

一個大木盆,水晃晃的,幾個袖子扎得老高的女眷快手快腳地托著嬰兒,一勺勺加著香樟葉、艾葉與甘草,還有茅草、蕨葉及蛋等熬好的香湯。旁邊的幾個穿戴齊整的童男子,剝開客人湊上的紅紙裹的銅鈿與碎銀,往盆里一件件丟下。女的撂下金簪玉佩,輕聲笑語地順著添盆取樂。

有月爬上樹梢頭,小朱熹并不哭,黑睛瞳瞳,瞇著眼去看月。惹得眾人一陣笑,并一齊吃糯米炸的芝麻餅子與肉氽清湯。

鄭安道興致高于主人,自然而然地借題發揮,攛掇朱松吟詩。實際上,那日洗三旦,祝五娘交代了人,財不露白,暗中遮了一邊不讓人看到朱熹右邊的七星痣。人們只是拿眼掃了掃小兒,更多的是瞧了場并不全懂的文人斗詩唱酬。

主人朱松當即詠下《南溪洗兒二首》:“行年已合識頭顱,舊學屠龍意轉疏。有子添丁助征戍,肯令辛苦更冠儒?”“舉子三朝壽一壺,百年歌好笑掀須。厭兵已識天公意,不堪回頭更指渠?!?/p>

鄭安道不甘示弱,接連拋出兩首賀詩:“今宵湯餅會,滿座桂香來。圓月飛金鏡,流霞泛玉杯。渥洼元異種,丹穴豈凡胞。載路聲聞徹,祥光燭上臺?!薄叭饸忪\南山,弧懸別墅間。此時夸降岳,他日見探镮。席敞籬花艷,樽浮竹葉斑。老夫歌既醉,拄杖月中還?!?/p>

無求是出家人,苦于不能飲酒,這時見莊光、盧安邦和朱槔都有詩了,不慌不忙,卻叫朱松抱出小朱熹一瞧。月光朗朗,靜照熹郎。頭上七星映襯月色閃亮,無求見了,一點也不驚訝。不緊不慢,取了隨身帶來的木魚,在他父子頭上虛敲了幾下,當著尤溪唱了一偈:“你求我無求,他求我有求。無求非有求,低頭見水流?!敝焖梢汇?,無求的話,別人懂不了,有的還在想在猜,無求敲響木魚,人已走在月下冷徑。

苦境遇樂,朱熹一出生,朱松就喜不自勝地快馬報與徽州婺源老家,同時修書與岳父祝確,他如實相告:“小五娘九月十五日午時娩娠,生男子,幸皆安樂。自去年十二月初在建州權職官,聞有虜騎自江西入邵武者,遂棄所攝,攜家上政和,寓壟寺。五月初間,龔儀判兵燒處州,入龍泉,買舟倉皇攜家下南劍,入尤溪,而某自以單車下福唐見程帥。在福唐聞賊兵破松溪隘,骎骎東下,已入建州,南劍甚急,又匆匆自間道還尤溪。六月十四日早到縣,而賊兵已在十數里外矣。幸二舍弟已搬家深遁,是日即刻與縣官同走家間所遁處……”

老丈人許久未回信,大概也躲難去了,或則差遣下人逶迤而來。倒是婺源朱氏極快傳回了書信,他們說:“九月十五,前后連著三日,城南虹井冒沸,紫氣如虹,還有鳴響?!敝焖瑟q自心喜,他知道,自己出生時虹井冒了三日白氣,這小朱熹降生卻冒了三日紫氣,人兮,禍福所依,這又是咋了……

3

“瞧這小災星,大人不消停,他倒好,睡著翹嘴笑,不怕凍著,還伸蘭花指?!弊N迥镎f,“這幾年多虧了兩位叔叔周全,三番五次幫著我們一家人脫險?!?/p>

逃難路上,沒有馬,只花錢雇來一輛鄉間販木炭的牛車,上面墊滿稻草,安頓祝五娘抱著小朱熹,及他兩個小哥哥。

朱松走在一箭遠外,打前站。朱檉扛了樸刀,朱槔執了劍,一前一后相隨。聽了嫂子的話,兩個小叔哪好應,只當沒聽見。

一家人從尤溪匆忙出走,準備暫避龍爬。

這事發生在朱熹出生的六個月后。紹興元年(1131),開春,鄉間吹著刮頸風,樹上到處掛冰凌,地上是凍雪。有時坡陡,寸步難行,兩個叔叔只好助著牛,使力推車。

前一劫,是有一支不知死活的金兵突破防線,從江西斜殺至閩中邵武,使得朱松在建州棄官逃亡;后一劫,是福建路建州人范汝為所為,驚天動地的。

范汝為以販賣私鹽為業。宋時福建內陸四州實行食鹽官賣,官鹽物劣價高,造成民間大量走販私鹽。趁金人犯疆之際,范汝為集聚鹽販揭竿而起,又逢閩北天旱鬧糧荒,許多自耕農破產成為佃客,衣食無著。饑民參加起義的人很多。等于官逼民反,從原先幾十人逐至萬余人。建陽縣令王昌與甌寧縣令黃邦光,束手無策,建州知州韓珉見狀不妙,派州兵前往鎮壓,被農民軍輕易地打敗。后來朝廷又派重兵征討,范汝為利用官軍不熟悉閩間地形,誘其深入,連戰連捷,并趁勢攻占建陽城,掌控大半個閩北。朝廷無奈,回頭議和招安了范汝為。幾個月相安無事,因為受招安之后,范汝為曾參與鎮壓閩北地區的劉時舉、廖公昭、余勝等部農民起義軍,并與已被招安的張萬全、張毅等部互相仇殺。沒挺過春節,進退維谷的范汝為再次造反。

范汝為在幾年大亂中,閩北與閩中官府首當其沖。因為起義軍被官府追剿,索性大開殺戒,撲殺當地朝廷官員。見抵擋不了,絕大多數官吏盡數散去。外籍官員朱松就是其中一員,無從上任,雪上加霜。匆亂中,又連著舉家輾轉逃命。

有幸,朱家躲過一次,驚魂未定,兇險的第二次又來了。

也是這年六月十四日,范汝為攻打南劍州(今南平),亂軍竄至尤溪縣城幾十里外,一時全城恐慌。剛好朱松去了福州,面會守帥程邁,可能還在趕回尤溪的路上。朱檉已回政和,喜歡云游的朱槔并未走遠,聞訊趕過來,護送祝五娘一家人出城,逃往九阜山避難。

這個三弟朱槔身材魁梧,與中了武舉的二哥朱檉一樣,善使刀槍棍棒。一個詩文出眾的世家子弟,卻不肯隨俗,無意仕途,一味云游四方,專在佛道門中探尋真諦。

在九阜山躲上三五日還行,一晃十余日,帶的糧食早吃光了。巢棲穴居,只好以野果充饑。野果再也尋不著,人也扛不住了,風餐露宿,祝五娘也病了,歪坐一蓬絲茅草上,已無奶水,吸吮不著的朱熹不禁蹬了小腿,哇哇大哭。

為防蟲獸來襲,朱槔又不能獨自下山找吃的。難道兄長一家幾口將餓斃于山間?他憂慮不已,又想到大宋噩運,自己報效無門,愈發狂躁起來。

大樹之下,一陣散碎陽光,祝五娘看著朱槔狂吼數聲,拔劍狂舞起來。

小朱熹也被叔叔吼聲震住了,拿眼瞄團團劍光。

長嘯與劍聲,引來了一位采藥漢子。

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山下百姓,但這人卻與朱家有不解之緣。還是去年冬,這陳姓藥翁推了一雞公車炭與藥草去城里賣。不小心炭茬撞爛了一個惡小衣袖,惡小與幾個地痞將車子掀翻,天寒地凍,將老陳頭摁到尤溪嗆水。朱松、朱槔從橋上沖過河來救人。朱槔幾個虎躥過去,三拳幾足趕跑幾個歹人。朱松則把陳藥翁從水里救起,脫下外袍給他披上。這會兒,陳老漢大叫:“恩公,怎生是您?”

朱槔忙收劍罷手,見一個人趨近揖禮,定睛一看乃陳藥翁。頓時,仰天大笑,知道,絕處逢生了。

陳藥翁當日回到雙鯉老家,將家中僅有的五只鴨子一狠心全宰了。抹了鴨脖子之后,陳藥翁才覺得不對,這三伏天鴨肉不臭了才怪,如何挨過明日。還是他老婆靈光,將鴨子去毛開膛,串好篾片,浸泡好藥草,再加鹽、姜與五味,連夜生起炭火將肉乎乎的鴨子熏干。第二天,陳藥翁將干鴨子肉與米食,匆匆送上九阜山。

看著陳藥翁從菜籃子提出光溜溜、扁平平的熟肉團,朱槔問:“這是啥?”

陳藥翁眼珠一打轉,脫口道:“板鴨?!?/p>

朱熹兩個小哥早按捺不住,搶吃起來。朱熹也不由自主吧嗒小嘴,祝五娘掰了點鴨肉塞他口里,小家伙竟自吞吮。

南方有滿百、周歲給嬰兒第一次嘗葷腥的習俗,一般選飛禽類,意在長大如鴻鵠遠志,吃遍四方。看到這,朱槔苦笑不已:“沒帶著箭,本擬射只雕給沋郎開葷,今日卻是不會飛的板鴨子?!?/p>

祝五娘說:“他叔,這個便不錯了,這是他的命?!?/p>

直到七月中旬,鬼節要到了,起義軍在延平被官軍打敗。朱松也在九阜山找著一家人,迎回尤溪縣城。鄭安道急得團團轉,見他們安然無恙,忙詢問起來。朱槔提到了陳藥翁,祝五娘說到了烤鴨子。聽說如此美味,眼看中秋將至,鄭安道搶先安排殺了十幾只鴨子,叫祝五娘將鴨子制作成傳說中的板鴨,分贈親戚,一吃,果真別有風味。

4

一年之后,范汝為也走到了盡頭。

金國和立張邦昌為帝的偽大楚國聯手,幾年來,自北而南,攻打南渡臨安(今杭州)的南宋政權。金兀術的軍隊分兩路渡過長江,連破建康等重要城鎮,直逼臨安。當時趙構星夜從臨安出逃,經越州轉明州、定州,后乘船南逃,避難于臺州、溫州之間的沿海各地。情急之中,性命交關,害怕像父輩一樣被虜,也顧不得天子顏面,狼奔豕突,為避金兵鋒芒四處亂竄。地上避不開,便藏到東海上。金兀術的軍隊緊追不舍,連連攻破了明州、臨安、越州。緊要關頭,反倒是普通軍民奮起反擊,同仇敵愾,擊退猖獗一時、囂張跋扈的金人,終于度過兇險,將皇帝迎回臨安皇宮。外賊既退,頓時一身輕松,多年奔波的趙構堂而皇之地做起皇帝來了。

聽得內賊范汝為又作亂,還有起義的湖南鐘相、楊幺,趙構龍顏大怒,一肚子惡氣全撒他們身上了。

趙構:“北狼傷人猶可諒,內犬作吠不可恕。幾個草寇,能逞幾點星光?殺!”

于是,樞密院依詔急令分部剿滅,入閩的是從抗金前線回來的左軍都統制韓世忠為宣慰副使,率領三萬精銳之師疾速“征剿”。很快,韓世忠之部驟圍建州城,并以天橋、對樓、云梯和火炮晝夜攻城。萬余農民起義軍英勇戰死,范汝為眼見大勢已去,只得退到回源洞自焚了結。范汝為死后,他的另一支手下范忠,仍集結千余名義軍負隅頑抗。該部義軍于紹興二年(1132)十一月攻占松溪,殺了吳縣尉及泉州郡守陳戩的妻子。繼而進入浙江龍泉,圍攻處州(今麗水)。

范汝為死了,灰飛煙滅,閩北歸于寧靜。

戰爭停息??墒牵祆湟患胰耘f沒有走出窘境,反而愈往谷底走了。與朱松同年的進士張浚,那時并未稱相,遠在西北與劉子羽率軍民抗敵,誰也幫不了誰。但是,也有短暫一陣,朱松稍有人生轉機,不過是曇花一現。

那還是一家逃難到福州一帶的過程中,朱松不僅連連給朝中好友去信,也厚著面皮拜訪了過閩或在閩的幾個執事官,陳述了自己的遭遇與拮據。

有個常州晉陵人胡世將,范汝為犯閩時為監察御史、福建路撫諭使。在福州朱松拜見了胡世將,并獻了平賊之策。胡世將并沒有追究朱松亂中棄官保命之罪,還對他心生賞識。范汝為一事了了,胡世將回朝擔任尚書右司員外郎,他記起了遠在閩中山深水冷中打轉的朱松,給他在朝廷薦才名單中添了一筆。

任命下來了,比以前幾任官還小。不過,總算東山再起。等米下鍋的朱松沒有耐心再等了,紹興二年(1132)六月,帶了一歲多的朱熹及家人南下石井鎮赴任。

捧得個飯碗總比討飯強,便有人寫了一首詩贈予朱松《送朱喬年祔舉薦監石井鎮》:“石井鎮初騰一鶚,管城子健干千鈞。已然自足雄吾黨,其進祗應軼古人。衣被卉裳殊俗慣,解捐犢佩猾商馴。萬鐘他日扶危平,五斗怡怡為奉薪。”

亂世出英雄,也屈英才,有濟世報國之志的朱松,在海港小鎮當了一名監稅小官。石井是個濱海重鎮,連接泉州灣沿海各地,獨有“四海四陸”八奇和“春夏秋冬晨午夕晚遠近”。隋之時,就有人跡,于此漁耕生息;唐代開辟了“海上絲綢之路”;宋設“石井津”,置“巡檢司”,由泉州下派榷稅吏在港口設立津卡,坐收舶稅,稱“石井津”。鎮監朱松必須親力親為,既得動手也得動嘴,并不大波大瀾,顯然也不輕松,每日追著海邊日影,晨始暮止,帶著幾個小吏在幾條街巷與碼頭走上串下,搞得鞋祙泥濕,一身魚腥。

“試吏馳驅,厭魚鹽之瑣碎?!敝焖刹恍蚁萑氪说染车?。想到自己是程顥、程頤再傳弟子,師公楊時還在將樂,授業老師羅從彥在沙縣,小師叔劉勉之和師兄李侗分別在崇安與南平,都在潛心傳授理學。作為一名閩中屈指可數的理學人士,雖不得志,政務之余,朱松不甘落寞,還是忍不住挑選鎮子里一些愿讀書的年輕人,義務聽他講學。富紳黃護看在眼里,在鎮西鰲頭境捐建一所鎮廨,并于廨畔筑“鰲頭精舍”,作為朱松講學館所。

一天,祝五娘抱了沋郎到城隍廟拜了一回,順路去衙門看了眼朱松,發現朱松拿著一根腰帶,對著案上一封書信淚流滿面。祝五娘看了看,卻是鄭德予寫來的,轉告朱松,鄧肅早在紹興二年(1132)五月躲范汝為時就病逝福清,其家人已將他歸葬于沙縣八都鄧墩。

“就在我來石井之時,栟櫚兄便撒手人寰,才四十二歲。”朱松捶著自己的頭,嘆道,“如果他栟櫚兄遷就一點,不上那《論留李綱疏》,就不會被免去左正言之職,謫貶回鄉,就不會如此下場。大宋不幸,天妒奇才。”

鄧肅是朱松好友,出入朱家,均是祝五娘款待的。出身大家的祝五娘也欽佩鄧肅談吐不俗。鄧肅儀表堂堂,也是理學人才,深得楊時先生器重。其二十六歲入太學,靖康元年(1126)進士出身,補承務郎,并授以鴻臚寺主簿之職,同年十二月,鄧肅使金,被扣為人質,全無絲毫奴顏媚骨,一時傳為美談。去年有一次鄧肅攜母避亂,來到尤溪找朱松,兩人暢飲,大醉不起。第二日,朱松故意扣下冠帶,戲說:“這個暫不給你了,知道你在朝中帶回不少好紙筆,不妨拿與來換?!编嚸C一笑,下次果真帶紙來了。朱松還了冠,但耍賴留下腰帶,本想做個念想,故意說:“有紙無筆,不夠,這東西還得留下?!编嚸C又是一笑,當場賦了《謝朱韋齋》詩:“歸帽納毫真得策,要箋留帶計還疏。公如買菜苦求益,我已忘腰何用渠。閉戶羽衣聊自適,堆窗柿葉對人書。帝都聲價君知否?寄付新傳折檻朱?!比缃?,物是人非,不能不令人唏噓。

念及這些,祝五娘也不去勸解丈夫,眼窩一酸,竟也哭了。

沋郎略曉人事,見父母都在流淚,便猴過身子,幫父親拭淚,以頭輕叩母親的頭,使得頭上帽子的上八洞神仙銀飾、項上長命鎖一個勁發響。

5

紹興四年(1134),朱松有了一次仕途的絕好機會。當時泉州知州是做過參知政事、資政殿大學士的謝克家,他慧眼識才,和內翰綦宗禮一起舉薦朱松,參加召試館職。朱松匆忙趕到臨安,以“中興難易先后”之論為知樞密院事趙鼎看中,幸而被除(任)秘書省正字,循左從政郎。之后,趙鼎被差遣為川陜荊襄都督,他記起那個滿腹經綸的朱松,通過尚書省欲招他為幕僚??汕镲L蕭瑟之間剛返回石井的朱松,卻得到慈母祝氏在政和不幸去世的消息。不顧眾人再三挽留,他匆匆帶家人離開石井,回政和、尤溪去丁憂守制。當時宋朝設置太常寺卿、少卿,掌禮樂郊廟社稷之事,也兼管丁憂祖制之事。但凡朝廷官員的雙親如遇喪亡,無論幾品、何人,即時即地回歸盡孝二十七個月不等,也稱丁憂制度。

坐馬車回歸的路上,沋郎問:“阿爹,我們怎么又像燕子一樣搬家呀,家到底在哪兒?”

祝五娘指指尤溪方向,朱松卻指指北方徽州。見小兒一臉茫然,只好老實對他說:“說來話長,真要說將起來,那只好對你當書說了。先說說咱們朱家?!?/p>

小不點兒開始懂事了,黑眼珠一轉,搶了話題:“為什么要姓朱,不姓趙?朱,豬也,在石井港子光屁股跑,不少小廝拿竹丫子打。”

祝五娘撲哧一笑,朱松不笑,卻說:“這又是一出了,這朱家不比當今皇家差,遠祖為顓頊帝之后,周朝時封于邾,以國為姓。后邾國為楚所吞并,為了避邑,子孫就把邾字右耳去了,遂以朱為姓。以后到了大唐,天祐初年,有個叫朱古僚的部將,奉歙州刺史陶雅之命,帶兵三千人鎮守婺源,官封茶院制置使,巡轄婺源、浮梁、德興、祁門四縣,收管茶賦。后受封宣、歙、池、平、蘇、杭、饒、信八州觀察史,這個朱古僚看中了駐地婺源風光秀色,安下家來,成了我們的婺源始祖。再以后,就有了我父親朱良材,也有了我。我離開徽州老家到政和任縣尉,你爺爺朱良材將百畝田產抵押于人,便帶了你奶奶、你叔叔投奔福建政和來了,買了房,住了下來……”

一路述說,沋郎聽得似懂非懂,直眨巴眼睛。

有山阻路,棄車雇舟。逆水行舟,又是秋夜,皓月當空,朱松船頭吹笛。笛子一響,沋郎第一個醒了,顛兒過來傍父親坐下,支起下巴歪看夜空。

祝五娘也驚起出艙來了,給兩人添衣。

夜深了,月好大。

沋郎問:“那是什么?”

朱松答:“上天之上,夜亮者為月,晝明者為日?!?/p>

祝五娘道:“那月有座仙宮,有個俏娘子叫嫦娥,會奔月弄情。上邊還有只大玉蟾蜍,三條腿,是嫦娥變的。還有一只玉兔,四腳蹬呀蹬的,一年到頭都在舂藥??炜?,那不是有蔭塊么,那是一棵大桂花樹,一個莽漢叫吳剛,天天拿斧子砍樹,樹天天長回去,永遠都不倒塌。月宮也叫蟾宮,蟾宮折桂,就是說讀書人通過寒窗苦讀,進士及第了,像你阿爹一樣。”

好迷離的故事,沋郎癡迷了,眼睛眨巴。半晌,又問:“那天之上,又是什么?”

朱松答:“日月星辰?!?/p>

沋郎再問:“都曉得個日月星辰,日月星辰何所附呢?”

朱松答道:“附于天?!?/p>

沋郎又再問:“天呢,天何所附呢?天之上呢?”

朱松語塞,低了頭去瞧懷中幼兒,兩只小烏珠清澈深邃,灼灼有光。于是,無言以對的他,只是吁了一口長氣。

小小沋郎,的確帶給中年父親朱松希望,但他身處現實卻是一泓冰涼的東逝之水。丁憂尤添新愁,第二年是紹興五年(1135),可能對于朱松而言,更是傷心之年,先師楊時與恩師羅從彥相繼病逝。弄得他兩頭不著地,疲于奔喪。

一家人在尤溪,天荒地僻,挨日子很不容易,拼拼湊湊過了一年。由于朝廷忙于對付金兵南侵,迫于生計,鄭安道也隨外任的兒子鄭德予去了,丁憂在家的朱松,斷了薪祿,到了揭不開鍋的日子。

艱難中,朱松寫畢《蔬飯》詩以記:“蕨拳嬰兒手,筍解籜龍蛻。薦羞杞菊開,采劚煙雨外。嗟予飯藜藿,咽塞舟溯瀨。朝來二美兼,一飽良已泰。充腸我誠足,染指客應嘅。平生食肉相,蕭瑟何足賴。王郎催牛炙,韓老憶鯨鲙。俠氣信雄夸,戲語亦狡獪。我師魯顏子,陋巷翳蓬艾。執瓢不可從,一取清泉酹?!?/p>

初春,天地萌綠的那么一天,臨安城還在踏春,公子哥縱馬四野,品嘗瓊漿玉液。小姐們纖纖素手撲逐粉蝶,笑噎語岔,吐氣如蘭。幾千里外的尤溪山旮旯,一個曬得炭黑、腦売光圓的小男孩兒,正用獵犬一般的利眼,搜尋野菜。

那是沋郎與他母親祝五娘。

擎著一桿青芋葉當傘蓋的沋郎,顛兒顛兒跑,去追斜飛白鷺。

“白翅姐姐,等等我啊,小哥哥我給你說回春秋。”

煙雨斜陽,濕漉漉的,光腳桿子的沋郎喊了起來。

話未完,從青草上失足滑下溪澗。哎呀,老大一跤。沋郎就要哭了,猛丁抬頭,一大蓬金銀花,鋪天蓋地,竟自裹了自己。一群豆娘飛來竄去,不理他的茬。令他破口出笑的,還有一大叢青翠等著他。

“阿娘,阿娘,這有蕨菜呀,還有野草莓,您快過來??!”藤蔓中,沋郎蛇一般掙扎著,興奮地大叫。

不能蹦過溪去,祝五娘就丟過竹籃子,邊道:“沋郎,當心有蛇?!?/p>

沋郎爽爽一笑:“阿娘,不礙事,我這叫引蛇出洞,它咬我一口,我便逮了它,合算的勾當,與栗子一同燉了,吃它百口,這叫不亦樂乎哉?”

祝五娘聽得笑了,心想這沋郎有出息了,小不點兒就之乎者也。沋郎五歲就被朱松送入私塾啟蒙,并且親自督課,給兒子講《孝經》,頗有長進。所以,祝五娘擦把頭上汗,不免欣慰地一笑。

“阿娘,您笑得真好看,人笑,總比人愁好。”沋郎說。

“人間事,最苦莫過人,苦多樂少。人是不能笑一輩子的?!弊N迥镎f。

“笑也且過,愁也且過,是吧,阿娘?!”沋郎幾乎是在激將母親。

“那娘再笑一個。千金難買笑,你贈娘什么?”祝五娘將他一軍。沋郎提了野菜與花,飛身過溪,一下將杜鵑花簪母親髻頭上,并把草莓一顆顆喂她。嘴里不忘來一句:“不若是,非人也!”

祝五娘贊他:“你小子有種,你阿爹昨夜對我講了,你把這話也題在《孝經》本子上?!?/p>

沋郎:“阿娘,我錯了嗎?讓阿爹生氣了嗎?”

祝五娘搖搖頭,拿手在他小腦殼上獎了一個栗暴。須臾,母子的笑聲像一抹溫馨的翠綠,在幽靜處洇開了。笑過之后,祝五娘喜滋滋地撲到一個地頭,挖一蔸蔸蔥嫩的野菜。

沋郎過去扯了一根,掰斷,水滋滋,問:“這是啥?”

祝五娘道:“馬齒莧,這可是好東西,可以當藥,一般人拉個痢,吃幾劑便沒事,解毒消癰,可治火毒瘡瘍。晚上,娘將它沸水打個滾,灑幾滴香油,好吃哩。”

當晚,沋郎果真吃上了海鹽拌的馬齒莧,香甜鮮美,還帶丁點兒留齒酸,一下吃上了癮。

野菜被搶挖光了,就吃嫩樹葉、草根。幾個小孩吃得哇哇哭,又鬧肚子,朱松挖來大蒜讓大家當藥吃。誰也吃不下。

“不吃,我與你們講,這大蒜可是好東西?!敝焖芍v了起來,“大唐元和年間,長安城西廂里有個叫李和子的地痞,他父親叫李瞪眼。父子倆游手好閑,白天睡老覺,晚上跑到四鄰街坊去偷殺貓狗來吃。有一天晚上,父子倆被兩個小鬼逮住了,跑不了。李和子就說:‘這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不關你們的事?!瘍蓚€小鬼翻開本子讓他們看,甲乙丙丁的,竟有四百六十多個冤殺的貓狗到閻羅王那里狀告了他們。二人怕被抓去下十八層地獄,李和子哭開了,還是李瞪眼老成,眼看天要亮了,想要拖延時間,說:‘二位官差大人,前邊有個王記畢羅店,羊肉好吃,我們一起撮頓飯再走不遲?!」硪藏澇?,忙說好,跟了去,轉了幾個巷,才到店門,聞到大蒜味,鬼怕這個,大蒜味猛一下讓小鬼腿腳打抖了,手也松懈,人也抓拽不住了。李瞪眼、李和子見狀大喜,一不做二不休,牽了兩個小鬼進店子當肉賣了。”

聽罷,沋郎第一個吃起了大蒜。

夜間長,幾個小子餓得睡不著,嚷嚷要媽媽講故事,祝五娘無奈便為他們哼小曲:“月光光,白頭翁。后足西,前足東。碰到籠,叫嗡嗡;撞著狗,攆著走。哎喲喲,一陣煙,煙上天。天上天,沒神仙;墨墨烏,不讀書。云當屋,冰冰冷。哎喲喲,凡間好,到得老。雞一叫,大天光?!?/p>

第二天上午輪著上課,先生講《管子·權修》中的:“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沋郎認真聽畢,回家后找來鋤頭,在齋旁種下兩株香樟,并對小伙伴信誓旦旦說:“人與木同樹,比一比,看一看,有個標記。”

第三日上課,朱松授課,卻找不著沋郎,卻見他正獨自站在齋外一處晚開的桃花下,靜靜地發呆。

朱松虎了臉,說:“那么愛桃之夭夭,也罷,罰你寫桃字一百?!?/p>

沋郎寫了,朱松批時發現有桃字少了一筆,成了挑字。舉鐵尺虛晃一下,大怒:“心無旁騖,何出白字。重寫,罰字上千?!?/p>

沋郎心生愧疚,不敢違,跑到窗下練字,恰逢雷電大作,眼見桃花在狂風大雨中,落英繽紛。他憂心桃花,邊含著淚,寫罷九百九十九字時,草紙沒了。

交作業時,朱松問:“還有一字呢,言出必果,如少,就不得端碗筷。”

正說時,沋郎已入桌,朱松過去正要責罰他時,他舉右掌一張,一個端正的“桃”字躍入眼簾。

朱松:“欲要吃飯,還得對桃念首唐詩。”

沋郎脫口而道:“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晚上,入寢時,朱松對祝五娘說起沋郎上午的事,并說:“這小子果有異稟。”

另一室,沋郎入夢了,夢見自己又在河灘上畫卦了。在私塾課余,避開與同窗伙伴瘋玩,他常獨自跑到沙灘畫畫,這件事,他并沒有對別人說起。一忽兒,他又夢中遇上壩上鐘了,那老頭兒送上了好大一捧蓮蓬。

沋郎知道,這事只有壩上鐘知道。

老實巴交的蓮農壩上鐘,真的記住了小沙灘上孤坐寫畫的沋郎。

一日,晴好蝶飛,壩上鐘見一兒童獨坐沙灘,雙手扒扒畫畫。壩上鐘上去左看右看,八卦圖,他不懂,問:“哪門子蜘蛛網?小哥,做么事?”沋郎入迷,不答。壩上鐘起初猜是哪兒打漂兒下來的棄童,那時因不堪生活重負,還有溺殺與棄童之惡習。又見頸上墜玉,知道不是,便走開了。

二日,小郎又至。壩上鐘又問,并贈上蓮蓬。小童仍不答,亦不吃,只是瞥了對方一眼,顧自手下迷津。

壩上鐘沒好氣道:“聾子,啞子,傻子!”

三日,小童仍復往。壩上鐘近前細看,大吃一驚,這回他看懂了,沙上一荷,畫得惟妙惟肖。壩上鐘又贈上蓮蓬,童子才接了蓮蓬,忽道:“老伯,請教一聲,荷者,出淤泥而不染,有何深意否?”壩上鐘對答不了,反問什么意思。童子亦不能答,目視蓮蓬良久,一手指天,一手點地,道:“沐天,食露也!”還說:“夏蟬鳴于荷,少個蟬,加上!”

小童走后,壩上鐘不解,尾跟了去,才知是鄭館寓的朱府沋郎。

這以后,壩上鐘把小沙洲說成了訓誡子弟之所在,還道:“看看朱府小沋郎,官人種,有出息!”

6

當沋郎從一處雕梁大檐下探出頭,已是個九歲多的英俊童子,烏黑鬢發遮住了他那右臉七星,那雙黑眼脧掃樓下三岔口擠過來擁過去的市井人流。

這是京城臨安,不再是四山狹隘、能聞碓響、水霧繚繞的南方小鎮。

他第一次,強有力地驗證了司馬遷的《貨殖列傳》:“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币彩状晤I略了讀書人的功德與理論的偉大。

這年是紹興八年(1138),父親朱松守制已畢,趙構對他的上書有了興趣,下詔召入臨安入對,讓其提出“中興大計”。很快,朝廷授以左宣教郎,除秘書省校書郎。于是,朱松帶了沋郎母子同至京城赴任,租住在靠近北街的一處宅子。

沋郎看到了一乘頂著華蓋的驢車,不知自哪兒來,打哪兒去?

那垂玉流蘇在燦爛的陽光下,流光溢彩。驢脖下掛鈴,鈴兒響叮當。隱見簾內有位顧盼左右的襦裙娘子,柔荑纖手,簪花青絲盤著尺長朝天髻。瞧得最清爽的是那架子上坐著的趕驢把式,是個穿束腰短馬褂、腳蹬軟靴、頭戴綴飾馬尾紅纓范陽帽的小廝。他打一記響鞭,吁了聲,驢拐向另一巷子去了,驢蹄踏著大青石板鋪的道,嘚嘚作響。風一吹,從一角撩開的簾子上,沋郎看見小娘子半張施了粉的滿月面龐。想到非禮莫視,他一驚,眼光一挑去看天,還是別不開了,眸子到底留下了俏娘子那根別著的雙蟬鳴柳翡翠釵,綠瑩瑩的。

他猶自一愣,尚未回神。那轎子一頭鉆出個老嬤嬤,從鎦金漆盤大把往外拋撒建炎通寶,從屋脊斜下的光中那銅錢成了一地滾動的火星,引了一巷子乞丐叫喊著去搶撿。

對于這位山里后生,驚訝之中,大開眼界的還在后頭。

大隱于朝,這話不假。真隱士還在京城,而且就在天子足下的朝堂之中。程頤的四大弟子之一——尹焞,就夾雜在須發梳理與衣帽穿戴一絲不茍的百官之中。

有一天,本來閑時,朱松還是早早去設在天井巷之東的秘書省看了看,真沒公事,就帶沋郎到車橋西的祚德廟進香拜佛,碰上一個剛步出山門的穿身便裝的老翁,朱松慌得整冠抖袖,納頭便拜。父親跪下,做兒子的尤要跪拜。不小心頭碰暗紅麻石上,起了一個包。那老翁張開大袖,一手把沋郎抱入懷中。沋郎這才知道,這老翁就是禮部侍郎兼侍講尹焞先生。

鼎鼎大名的理學師尊楊時、胡安國、朱震先后故去,沋郎知道這輩子無緣得見了,見著心中崇仰的大師之一尹焞,讓他幼稚的心激動異常。

這次巧遇,尹焞贈了朱松一本近著《論語解》,并轉首北街找著一個西北人開的酒肆,請父子咥了幾海碗羊肉饃饃。

當天晚上,燈影交疊,如獲至寶的朱松坐著,母親祝五娘侍立,不時拿篾刀剔燈芯。兒子沋郎站著,通讀這部皇帝也叫好的盛行一時的私家書??墒?,哪怕父親在一旁唾沫飛揚地講解,沋郎也是聽得一知半解。

下半夜了,媚人的京城月,半彎丁兒,卻異樣透亮,調皮地掛于林梢上,透過印花窗紙去瞧這屋人。

看來,他被惑住了。母親撫撫他的頭。

兒子抬起頭,黑眼撲閃:“我起個咒,我不誑人,我趕明兒一定抄一篇?!?/p>

父親說:“要學尹師公,官也做得,學識也大。”

兒子信誓旦旦:“做官不好,會磕破頭。我斷乎與人不一樣,做學問,益于人,存于世,不亦美哉?!?/p>

父親未置可否,母親卻笑了。

過去幾年的流離失所之間,沋郎兩個哥哥先后夭折了,朱松對三子沋郎不免呵護有加。在京城,他托了幾位好友,才請了楊由義一對一輔導沋郎。聽得是有名的布衣秀士,祝五娘與小主人公都認為楊由義可能一副寒酸樣,但是會有脾氣。富家出身的母親頭晚這么告誡兒子:“與先生相處,只管學問,千萬莫講衣食?!?/p>

出乎意料,第一天出現在朱府的楊由義,一身油亮時服,襕衫結帶,幞頭巾子。他提了一條鱸魚與幾樣青菜上門,對著小主人與他知書達理的母親,上的第一課,竟是吃。

“君子遠庖廚,誰說的?”老師問。

“孟子?!睂W生答。

“我不是君子,只是人。要吃飯,更要做事。一個人首先要學會做人,其后才能成其功業?!崩蠋煑钣闪x邊答著,邊挽起袖子走入廚房:“這是蔥,這是韭,這是芥,這樣你們未必吃過,是葵。都是日食之物,養人百歲,也催人勤奮的天地之物。唐人白居易《和微之詩》有句贊它們曰:‘圣賢清濁醉,水陸鮮肥飫。魚鲙芥醬調,水葵鹽豉絮。’我們大宋大家蘇轍,家里就種有這四畦菜,缺一不可??梢?,人生難得,食也欲也,都得一清二楚。得清吃、清喝、清正為人。”

祝五娘聽得感動,忙去上茶,被楊由義止住了。他把沋郎叫在一邊,對著鱸魚講道:“這鱸魚,又稱花鱸、寨花、鱸板、四肋魚,又俗稱鱸鮫。對于它,詩叢中一翻就著,我們大宋范仲淹公說:‘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東坡先生也在《赤壁賦》中說‘松江之鱸,巨口細鱗,乃鱸魚之上品’。小哥,小心看了,它是不腥的。為什么講它呢?因為這是江魚、海魚、北地之魚。我們士子,吃著美味,也要想著金人之辱,如何光復北邊大片疆土。就算成為這世間上的一道菜,或則一樣生靈,也不要做南方的泥鰍,一穴一草足矣;小鯉魚跳小龍門,志氣不高,要做就做條鱸魚,浪蕩大江大河,人間留下美名。”

楊由義給學生安排了課程,課外讀物不少,其中就有司馬光的《雜儀》等書。

“娘子,沋郎,瞧瞧,誰來了!”有這么一日,朱松大喊起來。

沋郎腿快,比母親更早一步搶去見客。被父親領進門的,是一位中等個子、體貌端莊、上衣下裳普通衣著的中年男子。差不離就撞個滿懷,沋郎剎住步,那人老成持重,也立定了一下,朝他笑笑,沋郎剎那有了異樣的親切感覺。

出門在外,屋子也不大,內眷祝五娘一般不避客。她爽快來拜見,雙手手指相扣,放至左腰側,彎腿屈身道個萬福,道:“師叔大駕光臨,榮幸之至,五娘與犬兒失迎了。”

沋郎才悟著,這便是父親念叨的那個有錢人白水先生劉勉之。他輩小,忙跪下施禮。劉勉之上前把他扶起,也對祝五娘回了禮,說:“失禮的當是我,我從五夫白水到建甌宅子住下,本以為近了,幾次要來造訪你們,一忽兒聽你們在尤溪,一忽兒又在政和,撲過幾次空,這不,一晃沋郎都大了。”

朱松說:“致中師叔是被朝廷薦來應試的,想必好運相隨,憑著真才實學,這官品當在我之上?!?/p>

劉勉之又是輕輕一笑:“喬年過謙,您老弟才是一等一的料。只要沉得住氣,三年五載,這臨安城都會知道有個朱松大人。我呢,是礙不過朝中老友盛情相薦,從山里來只當走回親戚,吃盞茶還回山里去。喬年,我可得給你潑盆涼水了。你可能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昨兒個還從浙東幾個官把式那兒探知,女真貴族那頭,主事的金帥忠獻王完顏粘罕死了之后,秦檜在北邊做俘虜時的老主子撻懶得勢,這個你是知道的。但你不知道的是,這萬歲爺無心再戰了,借故大罵宰相趙鼎無能,要把秦檜從樞密使升遷為右相?!?/p>

一口酒還沒飲下,朱松一驚,嗆了口:“我們館子里甚忙,各干各的,一般不說官家的事。但是,我感覺著異樣。真個無風不起浪,真如此言,那可是朝中大劫?”

劉勉之一下把酒杯反扣,說:“焉能有假,你靜觀其詳罷了。這事就像這杯,定了局子?!?/p>

朱松一臉凝重:“滿朝都在反金,一鼓作氣。如此一來,鳴金收兵,班師回朝,讓個大漢奸投降派二度為相,這不折煞一朝人,大宋還有希望么?”

“所以,我也是來向你道別的,不在臨安等了,順路到浙中各學館走走,會會同道中人。給你一句勸:天要陰了,要么穿蓑戴笠在外邊看天色,要么撂手歸屋。喬年,好自為之吧?!眲⒚阒f著,一角酒沒喝完好像醉了,手一抖把酒杯丟在地上,碎了。他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就像這杯不得不碎。今日不喝了,還是回福建盡興。喬年,我只說我病了,我只想早日離了臨安。我這是大實話,什么出仕不出仕的,眼不見為凈,做我山人,不受人鳥氣。”

朱松還在想著剛才的話,氣急地搓著手。劉勉之拉了沋郎,對祝五娘說:“不好意思,剛才失手打了酒盞,我和沋郎上街買套回來?!?/p>

沋郎一聲不吭地跟了劉勉之,時不時抬頭側看這個厭舉不仕的隱士前輩。父親講過不止一遍,建州崇安縣(今屬福建)人劉勉之比他年長幾歲,字致中,還未弱冠之年,已聲名遠播,以鄉貢入大宋都城東京汴梁(今開封)的太學讀書。當時,盛行“二程”理學,一時洛陽紙貴,士子人手一冊。這理學的源頭還出自湖南人周敦頤,寓居廬山之后,濂溪先生不光寫罷“出淤泥而不染”的《愛蓮說》等,還著《太極圖說》《通書》,推演陰陽五行之理,開創理學學派先河。周敦頤的學說,直接傳給了兩個弟子程顥、程頤。程氏哥兒倆長期生活在洛陽(今屬河南)等地,后來弟弟程頤又至伊川,兩人于伊河洛水之間,有心將理學擴大,潛心著述講學,后頭追隨的人習慣稱其為“伊洛之學”,或者干脆叫“洛學”。劉勉之京城求學的那些年,在汴梁也有個寫得一手好字的福建人,能一手遮天,他便是蔡京,官至相位、太師。蔡京很反感盛行一時的伊洛之學,決心禁絕二程之書。太學生首當其沖,查抄中,劉勉之于樟木箱底偷藏了禁書,與同窗、也是福建人的胡憲,只好暗中通讀二程之書,死記硬背,再抄寫下來。但這猶嫌不夠,聽說涪陵人譙定師事程頤,而且是程頤川籍門人中造詣極深者,精通《易》學,劉勉之理學癡心不改,索性離開太學,跑去拜譙夫子為師。之后,劉勉之又投到司馬光弟子劉安世門下。很幸運的,這期間他又遇上了“程門立雪”的程傳高足楊時,相繼拜學。幾經周折,劉勉之已成理學人物,學成回到福建老家,無心仕途了,在建陽近郊肖屯別墅結草為室,力耕自給,讀書授徒,淡然無求于世。平日只與胡憲、劉子翚等同道相往來,以講論切磋學問。

今日得見,沋郎有好多疑問想問。

一老一小走著,劉勉之步子很急,對沋郎道:“走路得快,不要將時日糾纏于此,這也是理學一點觀念。理學之人,萬事留心,則會有一個結果?!?/p>

“理學是程學之人說的,外邊人只會胡說。理學,是師出儒學的,讓學問知識說話,目的都是治國安邦,為黎民百姓好。”劉勉之又說。

出門的時候,沋郎未來得及向父母討教,喚父親的師叔叫什么。讀書人稱謂人有許多規矩,也很考究,不能直呼其名,得稱字。大呼小或平輩好點,隨意也不犯諱。幼對尊,就不好辦了。沋郎眼珠打轉,想了好一會兒,上一個臺階時,苔濕差點滑了跤,劉勉之拉了他一把,他才悟著一個稱謂,叫聲大先生,又說:“問您一件事行嗎?”

劉勉之說可以。

“但凡傳說,您老家有錢山,真有如此之巨?”沋郎咬文嚼字地問道。

劉勉之不以為然,仍然一副平靜若水的樣子,回道:“這只是個話頭。也對,也不對。我那拙荊,過去娘家是巨富,比你娘祝氏之家還富十分,但無子嗣,岳父大人要將女兒與資產全部給我,我只要了千金,不要萬金。不少人笑我怕錢咬手,視錢財如糞土,不該勸說岳丈將巨資轉讓給族人。事實上呢,我并非清高得不食人間煙火,只不過記住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p>

沋郎語塞,眼光一閃,身邊的劉勉之又高大了幾分,不免生發親切之感,說:“大先生,以后我能來白水見您么,我想看看柳三變先生小時住的地方?!?/p>

劉勉之說:“好呀,我記下了。我說沋郎,我家還有通靈之物,也是柳公知音。”

“厲害,什么妙件兒?”

“寶貝!”

沋郎想問,又覺不便問。只是說到此時,劉勉之異樣地瞟了他一眼。

在街上隨便買了套杯子,是闊口細高足的青瓷蓮花紋酒具,掏的不是碎銀,而是小額官辦交子。

劉勉之說:“剩的幾張交子我不打算帶回去了,山里使銅錢、紋銀,不通行這個??刺煲儧隽耍瑳Y郎,你挑件上等羊裘,當成我的見面禮?!?/p>

沋郎這才明白領自己上街目的,知道推不了,想了一下說:“大先生,我不要衣著,只要紙筆墨硯?!?/p>

朱家的酒盞又被人打破,打破它的是借酒澆愁的福建老鄉胡寅。那是燈黃月明的中夜時分,一家人睡意頓消,而這一切均攝入沋郎黑眸子里。

胡寅邊垂淚,邊大聲道:“官家是什么,官家就是個糊涂蛋!他怎么就信了秦檜這個奸人,又用他為相。秦檜是個什么人,滿朝文武都知道。秦檜小時就拜奸相汪伯彥為師,能學什么好,一肚子壞水,變得狡詐不測。讀太學時候,秦檜就開始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場子坍了腳底抺油開溜,在暗地里盡干鄙事,人稱秦長腳。靖康之恥,金人將徽宗、欽宗、親王和后妃等人擄走,被俘去的大臣,不光他御史中丞秦檜一個人,還有尚書右仆射何樐、同知樞密院事孫傅、簽書樞密院事張叔夜等人。張叔夜途中乃矍然而起,自扼吭死;到了金地,何樐仰天大慟,不食而死;孫傅也是終以不屈,卒于金國。同押幾個大員死了,獨獨這鳥人秦檜茍且偷生活了下來。建炎四年,也就是你們沋郎出生不久,這王八蛋和內室王氏逃了回來,謊稱如何殺掉了金人監己者,奔舟而來。哪個信呢,都知道秦檜是金人放回來的,要壞大宋。又是官家信了他,秦檜替金人說話,提出‘南人歸南,北人歸北’,這是什么話?連官家也說:‘南人本來自南,何謂之歸?這不是空空之論么?而朕偏是北人,那么歸哪里呢?’秦檜這才遞上女真貴族撻懶的密件‘求和書’。官家高興得連覺也睡不著,說‘又得一佳士也’。你們聽聽,官家渾不渾,渾的在后頭,第二年就不顧朝臣反對,封奸人秦檜為相。”

朱松說:“明仲師叔,憂國憂民,反對議和,盡人皆知。這幾日,我那館子都在議論,您在堂上與秦檜翻了臉,責問暗中議和之事,頂得秦某無話可說?!?/p>

胡寅:“說也無礙。上一回,金熙宗派了烏陵思謀和高慶隨同王倫一起來宋議和,講了什么,議了什么?其中條款,沒幾個知曉。我也是一肚子氣,直問那奸相秦。那小老兒也有定力不夠的時候,起初認為我是跑去巴結他,面笑得如同糕團,我一語既出將他挑火了,他面拉得丈長。我也不畏別個,大聲大氣,兩下在朝堂談崩了。那奸相秦陰長面皮,一時無話應我,也急了,索性將金人所答國書給我看,又怕泄漏多了,兩手護兩軸,只露中間一行讓我看,其中有初擬河南之地讓出之語。那奸相秦還道:‘不求而得,可謂大恩?!f什么鳥語呢,掩耳盜鐘之術,騙得一時騙得一世么?”

朱松聽了,抓了拳,哧哧冷笑。

祝五娘害怕聲大,別人聽去,忙著去掩窗閉戶,被朱松一手拽了,小心說:“這個不礙事,這個時節,臨安上下哪個不罵秦的。酒逢知己千杯少,只管著上酒,讓明仲師叔一吐為快?!?/p>

祝五娘:“酒盡了,如何是好?”

朱松:“不能失禮,你去支把火,我打燈去買來?!?/p>

祝五娘:“店打烊了呀?!?/p>

朱松:“多走幾箭地,有夜攤,那酒水現成的?!?/p>

朱松欲走,祝五娘反拉他袖子:“莫忘了,再買幾張胡餅上來。譙樓敲了三更鑼了,權當充饑?!?/p>

醉眼一瞥,不見主人朱松影子,胡寅便對沋郎招手:“來來來,好賢侄,陪叔一杯?!?/p>

沋郎如墮霧中,神思有些飄忽,在臨安的臨時之家,有了父親這面望竿,成了福建士子的酒館子,不少只在大人嘴里傳說的人物不時出現,讓他目不暇接。這個胡寅宣和三年(1121)進士及第之后,從秘書省校書郎起,歷官司門員外郎、起居郎、永州知府、中書舍人、禮部侍郎兼侍講、徽猷閣直學士。

胡寅與胡憲,都是理學大師胡安國的侄子。寫出了《春秋傳》的胡安國,是楊時弟子,在福建崇安與抗金將領劉韐、劉子羽父子齊名,進士及第后任過中書舍人等職,后抵湘潭至碧泉定居,建碧泉書院,與奉母命撫為己子的胡寅創立湖湘學派,極力推崇二程是孔孟之道的直接繼承人。

“沋郎,聽說你叫劉致中為大先生,叫我就不要這般。我比你爸小一歲呢,輩分卻高,咱們不論輩分。我在做校書郎時,龜山先生是祭酒,是一種緣分,也拜了父親老師為師?!焙鷦邮终辶艘恍”平o沋郎,說:“我上疏了,要求外任,秦檜為相,有他無我,這老小子早就說過我譏訕朝政,要拿我開刀。替你老子敬我一杯,為我送行吧?!?/p>

沋郎乖巧地敬了,一飲而盡。

“好好,沋郎有種。我少時桀黠難制,不也過來了。做人不要太老實,來來,與我同唱一個歌子下酒。唱什么呢,唱孔明的《出師表》吧。”胡寅一時作興,醉酒之中,唱不到一分,將桌子當鼓,拳頭一擂,酒壺傾了,幾個酒杯滾落地下,碎了。沋郎一杯下肚,粉拳一攥,也擂將下去,一個杯子也掉地碎了。碎聲中,胡寅哈哈大笑,沋郎也笑了。

7

對于忠心無二、憂囯憂民的臣子朱松來說,意識自己處于或愚忠或與之抗爭之中,所以,他是苦悶的。他還得倔強地應承四邊百姓的牢騷,反復強調自己身為殿下官的觀點。

一次,街角酒肆,與友人喝了好幾角酒的他,醉醺醺地扶著兒子沋郎單薄的肩頭,倔強地挺立著,揮著佩劍對眾人說道:“東邊日出西邊雨,但凡事,古難全。讀遍圣賢書,知道君臣有別,知道上天有上天的局促,我斷乎不會罵萬歲,此為一;其次二,大宋滅,我朱家亡,家國不能缺一。堂堂漢人,我不做女真人胯下之奴隸。如今之紛亂,有因有果,但我有雙眼,能看得見是非忠奸,所以我唯恨奸臣,支持浴血抗金,反對講和。匡扶社稷是所有人的大事,聚沙成塔,眾志成城,我相信大宋一定可以收復大好河山。”

看到父親慷慨激昂,沋郎也頭一甩,挺起胸脯,將酒干盡,碗一摔,攥拳過頂,如同一個出征的士卒。這引起了一個比他大點的男孩注意,他也隨大人同來的,這會兒也不約而同地與沋郎站一塊兒,他說他叫尤袤。

只能說這種場景很多,是相當一部分愚忠臣民的傾向,然而形勢一邊傾斜,包括這時候的朱松,只能是一廂情愿。由于趙構的暗中首肯之后,不利大宋的趨勢,在奸相秦檜操縱下,一步一步向兇悍的女真族無節制地退卻、徹底投降。

害怕大臣起哄,借故托病退于內廷,躲在福寧殿高墻深院的趙構,很長時間不去大慶殿,也不步入朵殿垂拱殿與延和殿。但是,他并不可能不聞不問,琉璃瓦下的他避得開旁人眼光,卻壓抑不了自己跳動不止的心,終日七上八下。

也是一個月夜,北斗七星,于云中時浮時現。

“爹爹??!救不得您啊!賢妃姐姐,我的親娘娘??!”后苑澄碧堂,北望星斗的趙構,哭叫著,將盛了御酒的玉壺與夜光杯丟入無盡的黑暗中。他聽著了特異東西粉碎的奇怪的脆響。

算將起來,“靖康之變”已過去十多年了。金人一呼啦占了大半個中國。漠北的蒙古國不去計較,大西北還有個由黨項人管控的西夏國,大宋版圖壓縮成一小團了,底下南疆偏獨存一個大理國。金人兇巴巴霸了黃河邊,中原還有一個漢奸叛徒張邦昌稱了帝,為金人搖旗吶喊,這傀儡跳跳動,反戈對付南宋,兔崽子的!惡心事,煩心事,驚心事,一串串。最該忘了的,還是忘不了。

趙構扶著漢白玉雕欄的手頓時抖索一回,眼光黯然了,仰天長嘆了一口氣。

這是一個處于煎熬、憂郁寡歡并終身矛盾的皇帝。食不甘味,就連人倫的性愛也讓戰爭破壞了。還是南逃時,一日正寵幸愛妃,忽報金人殺來了,慌得他一頭滾下龍床,自此不能男女之事。花好蝶飛,后宮三千佳麗與他男性物件一樣形同虛設,消遣不了雄性之氣概,有時他瘋狂地踢打太監:“啊啊,生不逢時,朕留你何用,閹人一個!無用的東西,滾出去罷!”

可以說,是戰爭給了趙構恐懼和巨大的轉機。

他是宋徽宗趙佶與王妃韋氏的兒子,旁門所出,注定與太子無緣,往后坐擁江山是大哥趙桓的事。北宋政和五年(1115),異軍突起,女真族首領完顏阿骨打,在統一女真諸部后,國號大金,大戰幾年,蕩平了受其世代欺凌的遼國,翻了身,還生擒了遼國末代皇帝天祚。北宋靖康元年(1126),金兵大旗反向,金戈鐵馬南下,向一度聯合伐遼的盟友宋朝發難,勢如破竹。北宋重文輕武,殺自己人還在行,殺外番肯定不行,知道金兵兇殘,皇帝趙佶害怕了,忙傳位太子趙桓,改號靖康,是為欽宗。但是,一切皆晚。正月金兵渡過了黃河,直撲汴梁。老皇帝趙佶借口燒香許愿,帶著老部下蔡京、童貫乘夜出城,第一個出逃鎮江。金人并不打算滅了宋朝,獅子大張口,只要黃金白銀,提出割讓肥碩的太原、中山、河間三地,還要親王與丞相當人質。兵臨城下,留守大慶殿的宋欽宗趙桓六神無主。這次在劫難逃,只賜了幾杯酒,哥哥很無情地將弟弟康王趙構與相爺張邦昌送入狼口。到了金營,書生張邦昌兩膝一軟,跪下稱臣了。知道有去無回的趙構反而絕處逢生,大大咧咧卻頗有心計的金人說:“這漢子會拉弓,還射中了靶,肯定不是親王。將這漢子放回去傳話,換一個真王爺來,再來個假的一刀挑了,取心下酒。”

金人擄走宋徽宗與宋欽宗之后,逃過一劫的趙構,劍走偏鋒了,第二年五月初一在應天府南京(今河南商丘)即皇帝位,改元建炎。聽說宋人又有帝了,金兵反撲。之后,趙構兇險連連,一路南逃,避過了幾次大追殺,乘木筏子過長江時,因為夜間無人見其狼狽,還留下了“泥馬渡康王”的神話。

南渡臨安,成為南宋第一代皇帝的趙構,仍然心緒不寧,真皇帝趙桓還在敵人手里哪。他耳邊仿佛一直有人罵:這叫乘人之危,算是怎么一回事。

趙構神思恍惚,哪怕推杯換盞,鐘鼓樂中,眼前也會浮起一幕幕:

宋徽宗與韋賢妃,蓬頭垢面,風雨大作中,艱難北上。餓殍滿地,徽宗在途中口渴,也只能“摘??笆持薄M局械弥低醴Q帝,知道趙宋政權倒不了,徽宗涕淚交加,仰天大笑。當夜,宋徽宗草書千字文,并附詩一首:“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斷山南無雁飛。”他將書信藏于一件衣領間,派被俘同行的宣贊舍人曹勛遁入小道去找康王,背心上寫著“你快來援救父母”。

另一路,刀槍林立,押著欽宗,龍衣龍帽不見了,頭戴氈笠,身穿青布衣,囚徒裝束,騎在一匹黑毛瘦馬上,三步一顛。

又一路,倔強的燕王趙俁因不堪侮辱,絕食死在路上,金兵用馬槽來收殮他,馬槽不夠長,年輕的尸體“猶露雙足”。

從燕京(北京),再到韓州(今遼寧省昌圖縣),后又被遷到五國城(今黑龍江省依蘭縣)囚禁。北邊之地,白雪皚皚。天寒地凍,凄苦無助,徽宗、欽宗穿著素服,被鞭子趕著,小跑著去跪拜金太祖廟,又到乾元殿去叩見金太宗。

一日早朝,當趙構得知獨創下空前絕后“瘦金書”的父親宋徽宗病逝于五城,那是兩年之后了,不顧龍顏,哭倒于地。許久他又跳了起來,揮拳大喊:“雪我國恥,中興大宋!”

可當朝廷上下響起一片呼應的口號聲時,趙構又呆住了,慢慢地隱于一邊,委頓下去。他心中一種陰影如山漫過來:滅得了金人,迎回了宋欽宗,而自己怎么辦?

就這樣,趙構又回歸了求和之路,又起用了他自己在宮門貼了告示“永不再用”之人秦檜,一個黑夜,也有了他與秦檜秘不示人的密約:

秦檜:“三天過了,我想好了,再做一回丞相。但是,有些話得講好。陛下比我清楚,下邊都恨我,大街上都貼了秦某是細作的帖子,我并不怕別人說什么。我便是金人細作,也是上天派來救陛下的。黑白兩邊分,這個黑鍋就我一個人背好了,我不下地獄誰替陛下下呢?”

趙構:“朕,心領了?!?/p>

秦檜:“可是陛下老是這樣首鼠兩端,就不能夠決斷大事。如果真要與金人講和,一定要讓我全權處置,不允許所謂的忠良干預?!?/p>

趙構:“這個沒問題,我決心已下,只讓你去辦?!?/p>

秦檜:“恐怕心領不算,陛下也得聽我的。”

趙構:“這個,也行?!?/p>

秦檜:“徽宗帝叫曹勛轉告陛下‘不得殺大臣及言事官’的誓約,還說‘違者不祥’,這個我知道。不過,我得叫陛下破戒,叫我辦這事我就得殺人,殺好些擋道的人。不光驅虎,還得誅豹,這也是金人那邊的首要條件。這件事,陛下得依我,行嗎?”

趙構:“知道你要殺那幾個,朕也有此意。這事不再議了,朕準了?!鼻貦u的確不遺余力,與躲在幕后的趙構唱了一出雙簧。第一步,紹興八年與九年間(1138—1139),秦檜借口金國派了使臣過來,許愿只要議和,可以割讓土地,歸還徽帝靈柩,還可以接回皇太后。于是,秦檜代行皇帝職權,再次邀請金國派大臣南下談判。

當金使尚未進入宋境時,南宋就派接伴使去恭候。見了面,一拜,再拜。金使踏入南宋之地,朝廷著令各府各州地方官云集歡迎,依金人禮儀跪拜,畢恭畢敬,如有逆反,馬上革職查辦。金使到了臨安后,住入接待館驛,山珍海味款待。

秦檜不顧宰執趙鼎、王庶、大將韓世忠、張俊、岳飛、劉光世及抗金老臣李綱等人上書反對議和,跪拜在金使面前,簽字畫押,簽訂了第一個宋金和約。

在這期間,有一個小官首先跳將出來,直沖秦檜,他便是樞密院編修官胡銓。這位出自吉州廬陵薌城鄉間的臣子,剛得知秦檜欲派王倫為計議使出使金國乞求和議,當夜草就《戊午上高宗封事》,內中怒吼:“臣備員樞屬,義不與檜等共戴天。區區之心,愿斷三人頭,竿之藁街?!睉嵟卣埱蟾咦陧槕裥?,馬上斬取秦檜、王倫、孫近三賊狗頭,以謝天下!他又聲明:“不然,臣有赴東海而死爾,寧能處小朝廷求活邪!”

秦檜在案上展開“斬檜書”,才看幾行,便冷汗直冒。故意跑去趙構面前,老淚三尺,哭著請求辭職,并大罵胡銓“狂妄兇悖,鼓動劫持”。這下,躲藏幕后的趙構不能不管,議和才開始,他剛剛籌劃如何在路途上設館所,搞個大場面,迎候母親榮歸。殺一儆百,趙構授意秦檜下詔將胡銓除名,謫廣州監管鹽倉。為讓秦檜寬心,趙構還冷笑著說:“要跳海嗎,好的,別讓朕心煩,叫他到遠點的海邊去?!?/p>

免官無所謂,胡銓心知肚明,已經豁出去了,一味沖著秦檜開火。他寫出公開詞道:“欲駕巾車歸去,有豺狼當轍。”這還了得,胡銓又被秦檜等人加上“毀謗當涂”“公然怨望朝廷,鼓唱前說,猶要惑眾”等罪名,人未動身,再次從廣南東路發配廣南西路昭州編管,又從內地再謫居孤島海南。這種處分胡銓并不意外,可是因家里“妾孕臨月”,打算遲幾日走,卻遭到秦檜下令臨安府“遣人械送貶所”。

當胡銓滿腔怒火,執意徒步赴貶所時,那日大雨滂沱,不歇不休,他身穿棕蓑,戴斗笠,肩扛一桿粗大魚釣,且歌且行著離開臨安。

在樓上,沋郎與母親聽著雨中破碎的歌聲。沋郎探出半截身子,讓雨淋著,看見這么一位面色陽剛、胡須烏亮的壯年男子,挺身闊步而過。沋郎低叫一聲,胡銓聽見了,對著一路目送者,只是抱拳遙遙回個禮,快步而去。大雨一下將他遮了。他身后是拿著刀戈的押送差官,騎在馬上,一聲不吭。

聽著樓下幾個老者說:“硬骨頭,真丈夫也!”有老嫗拖長聲道:“胡大人,一路順風,走好??!”沋郎的心一剎痛了,要追下樓去,被祝五娘死命拖住。

當時秦檜已下禁令,“士大夫畏罪鉗舌,莫敢與立談”。但“人皆憐之”,滿大街百姓不怕,置酒相送。還有一個官員一樣不怕,那是左迪功郎王廷珪,他仗義挺身而出,還作詩相送。其詩云:“囊封初上九重關,是日清都虎豹閑。百辟動容觀奏牘,幾人回首愧朝班?名高北斗星辰上,身墮南州瘴海間。豈待他年公議出,漢廷行召賈生還?!薄按髲B元非一木支,欲將獨力拄傾危。癡兒不了公中事,男子要為天下奇。當日奸諛皆膽落,平生忠義只心知。端能飽吃新州飯,在處江山足護持?!?/p>

大臣陳剛中支持胡銓上書,秦檜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當時有諺語說:“會昌、安遠,一去不轉?!彼獙㈥悇傊幸还髯哟蛩啦藕?。果然,近著嶺南瘴氣很盛的安遠,成了陳剛中葬身之地。

一石激起千層浪,反對議和呼聲最高的是臨安城。朝中噓聲一片,禮部侍郎張九成公開罵娘,樞密副使王庶七次上疏、六次面奏高宗,表示堅決不在議和文件上簽押。殿中侍御史張戒求見高宗,說:“講和荒唐至極,金使口口聲聲不叫宋國而叫江南,叫我們反跪金主,這不是明擺著將大宋視作藩屬。”老臣李綱說:“金人國書里稱詔諭,把大宋當矮子了?”

司勛員外郎朱松與館職胡珵、張擴、凌景夏、常明、范如圭等人,聯名上疏道:“金人以和之一字得志于我者十有二年,以覆我王室,以弛我邊備,以竭我國力,以懈緩我不共戴天之仇,以絕望我中國謳吟思漢之赤子,以詔諭江南為名,要陛下以稽首之禮。自公卿大夫至六軍萬姓,莫不扼腕憤怒,豈肯聽陛下北面為仇敵之臣哉!天下將有仗大義,問相公之罪者?!?/p>

沋郎是看著朱松幾個寫好上疏的。幾個人幾乎是頭靠頭湊在桐油燈下,在朱松住處議了一夜?;实鄄簧铣@時期大臣要見皇帝一面也不能,何況下臣。上疏是唯一一條通道。幾個文官摩拳擦掌的,異常認真。朱松一手端酒碗,一邊口述一句,大家斟酌一番,再由胡珵落筆。

祝五娘手執壺,又驚又憂,但又不動聲色地一一添酒。

只有沋郎面露喜色,不時剔剔燈芯,噴亮的黑眼睛,敬佩地看看父親,又掃掃眾人。

反對議和上疏送入黃門了,接下來是有準備的等待。不好的結局很快來了,春三月,朱松因不附秦檜和議,又帶頭上疏反對,轉承議郎外放上饒郡。朱松當即請祠南歸,秦檜馬上令尚書省批了,得主管臺州崇道觀。

這年四月,正是柳青鶯鳴時節,匆匆踏過西子湖畔,朱松雇舟率家人南歸。他幾乎頭也不回,身后的兒子沋郎也一樣,一攏烏發,一雙黑眼撲閃閃著,巡視無窮無盡的彎曲遠路。

這年正是紹興十年(1140)。

正式和約簽署了。宋金東自淮水中流,西以大散關為界,京西割唐、鄧二州,陜西割商、秦二州之半;宋向金稱臣;宋每年向金納銀二十五萬兩、絹二十五萬匹。

接下來是老奸毒辣的秦檜開始殺人了,有恃無恐,一不做二不休。他第二步將在朱仙鎮說過要“直搗黃龍”的岳飛十二道金牌召回,之后解除了有礙對金全面議和的三大將韓世忠、張俊、岳飛之兵權。再接著,炮制謀反叫人舉報,將身在廬山的岳飛召入臨安,蒙冤打入死牢。

一日深夜,心懷鬼胎的秦檜權衡利弊,手里剝開橘子,一瓣瓣又塞回皮里。他老婆王氏在一旁見了心知肚明,一把將橘子拿了,丟地下,一腳踩了。王氏為秦檜發妻,數十年間,福也享過,苦也受過,頗有見識,干脆利落地說:“老漢,吃不上嘴的東西,毀了不可惜?!?/p>

秦檜眼里兇光一蕩:“說得對,該下手了?!?/p>

第二年底,沋郎在建甌環溪精舍受教,勵志儒家圣賢之學,詩文大進。這天朔風如號,恁地刮得陰天黑地,后院中,他拿書的手幾次凍得僵硬,書掉地上。當他第三次俯身撿書時,朱松腳步踉蹌,一頭沖了進來。

“哎呀,不好了哇!”朱松大叫一聲,一頭伏地。

祝五娘正淘米,嚇得甩手,瓦盆打地碎了。母子慌得去扶朱松,朱松不起,狂吐幾口鮮血,之后伏地大哭:“秦檜把岳飛岳大人殺了,大宋中興無望,老天,你如此不公??!”

沋郎放開攙父親的手,也坐在冰冷地上。一會兒,天下起了雪。雪中,孤零零的一株棗樹下,響起沋郎感慨激憤的朗誦,是岳飛的《滿江紅》:“怒發沖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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