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臺灣告警,急檄征召
嚴復趕回馬尾“揚武”號軍艦,軍艦正緊張地補給煤、水、糧食和彈藥,準備出航。
碼頭上新增加了“安瀾”號、“伏波”號、“飛云”號軍艦,也都在緊張地補給物資,生火待發。一派打仗的緊張氣氛。
“安瀾”號桅桿上,飄飛著“欽差大臣”的信號旗,越發顯得異乎尋常。
同治十三年三月初三(1874年4月18日),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接到英國駐中國使臣威妥瑪來函說,駐日本的英國使臣電報詢問,日本派船運兵赴臺灣,是否經過中國準許?并意在言外地提醒說,此事需要妥為斟酌處理。
事發突然,卻是其來有自。長期以來,西方列強和日本覬覦中國臺灣,日本更是處心積慮,由琉球而臺灣,步步蠶食進逼。還在同治十年十一月初七(1871年12月18日),琉球漁民裊代等六十九人在海上遇風,其中六十六人漂至中國臺灣東部八瑤灣(今屏東滿洲鄉),被營救上岸。后誤入沒有開化的原住民禁地牡丹社,其中五十四人不幸被殺。十二人幸免。鳳山縣署護送他們到府城轉福州,由福建省官員撫恤送回琉球。同治十二年(1873)四月,又有四名琉球人漂流到臺灣瑯嶠牡丹社寮,也不幸被害。這本只是中國和琉球之間的事情,日本官方卻借此制造事端,挑撥中國和琉球的關系,聲言要替琉球人報仇。
一八七四年二月,日本內閣通過《臺灣番地處分要略》,決議“征臺”。四月,設立所謂“臺灣番地事務局”,派大藏卿大隈重信為長官,派陸軍中將西鄉從道為臺灣番地事務都督,組成擁有三千六百人的侵略軍,聘請美國前駐中國廈門領事李仙德為顧問,雇用美國軍官,租用美國輪船“紐約”號向臺灣運兵。五月七日,日軍在臺灣南端瑯嶠(今恒春)登陸。當即遭到臺灣原住民抵抗。
行文至此,不禁聯想起當下日本右翼政客挑起釣魚島爭端,想起二十世紀冷戰時期,美國不顧《開羅宣言》《波茨坦公告》的明確決定,與日本非法私相授受,今天更罔顧事實為日本侵占中國領土的行為撐腰壯膽,與一八七四年日、美沆瀣一氣,何其相似乃爾!
當年,清朝廷對于英國人以詢問方式通報的日本動向,十分注重,對于日本的挑釁和入侵,立即作出反應。同治十三年三月初四、初五(1874年3月19、20日),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恭親王奕先后與英國駐中國大使梅輝立、法國翻譯官德微里亞、總稅務司赫德以及日本駐中國使臣丁美霞在總理衙門晤談,日本人支吾其詞,詭稱只是因為“前年(琉球)人在(臺灣)生番地界,船只遭風,大受殘害,遣人查問確情”。
奕等“因事關重大,遂將以上各緊要情形……函致南北洋大臣、閩浙總督、福州將軍,囑令該大臣等密飭,確切探訪”。三月十五日(4月30日),福建水師提督報告:“有日本大戰船一只,寄泊廈(門)港,遂遣員向該國帶兵官詰問,據稱,擬借校場練兵,詢其前往何處,稱尚未定。船中約百余人,查系自臺灣、澎湖而來,詰以何往,仍屬枝梧。操兵之事示以向章所無,該帶兵官亦俯首無詞。究竟作何動作,未能窺其底蘊。”
三月二十六日(1874年5月11日),總理各國事務大臣恭親王奕照會日本外務大臣,強調日本副島大臣訪問中國時曾經承諾“按照修好條規所稱兩國所屬邦土,不可稍有侵越”,現在,日本“興兵赴臺灣”意欲何為?
照得貴國與中國自換約以來,各盡講信修睦之道,彼此優禮相待,友誼日敦。上年貴副島大臣奉使來華,與本王大臣諸事和商,情意頗恰。……迨貴副島大臣瀕行時握手言別,本王大臣曾向貴副島大臣覿面,提及嗣后須按照修好條規所稱“兩國所屬邦土,不可稍有侵越”,承副島大臣以“固所甚愿”一言相答……惟現準各國駐京大臣均來向本王大臣告知,貴國興兵前赴臺灣,有事生番,并新聞紙所載及接到中國沿海各地方官申報:本年二月間,有貴國大戰船一只寄泊廈港,擬借校場操兵,并據貴國帶兵官聲稱,系自臺灣、澎湖而來。
查臺灣一隅僻處海島,其中生番人等向未繩以法律,故未設立郡縣,即《禮記》所云“不易其俗,不易其宜”之意。而地土實系中國所屬,中國邊界地方,似此生番種類者,他省亦有,均在版圖之內,中國亦聽從俗從宜而已。此次忽聞貴國欲興師前往臺灣……究欲辦理何事,希即見復,是所深盼。
照會措辭委婉,一再申明友好,也毫不含糊地申明臺灣固屬中國版圖,“不可稍有侵越”。但是,對于蓄謀侵略已久的日本,這種勸諭,幾同對牛彈琴,根本沒有作用。
三月二十九日(5月14日),奕向同治皇帝奏報上述情況,建議說:“此時該國動兵與否,尚未明言,固未便操之過急,而事必期于有備,患當杜于方萌……擬請欽派聞望素著、熟悉洋情之大員,帶領輪船前往臺灣生番一帶,察看情形,妥籌辦理。”同治皇帝當即批示:“著派沈葆楨帶領輪船、兵弁,以巡閱為名,前往臺灣生番一帶察看,不動聲色,相機籌辦。”
鑒于事態嚴重,四月六日(5月21日),同治皇帝又朱筆批示:“福建布政使潘霨,即著馳赴臺灣,幫同沈葆楨將一切事宜妥為籌畫。”
中國臺灣與日本之間,隔著琉球群島。琉球群島由大隅、土噶喇、奄美、沖繩、先島五組群島組成,歷史上分為山北、山南、中山三部。早在明朝洪武五年(1372),琉球國王尚泰接受朱元璋冊封為中山國王,世代實行中國歷法。康熙、雍正、乾隆朝聯系尤為密切。同治初年,尚恭繼承琉球王位,按照慣例向中國請封。清廷派一名翰林、一名副將從寧波航海到琉球冊封。歷史事實是,琉球一直是中國屬國。而日本長時期以來,處心積慮攫取琉球,覬覦臺灣。罔顧琉球與中國固有的“宗藩關系”,于同治十年(1871)強行宣布琉球屬于日本鹿兒島管轄。同治十一年(1872)十月再宣稱琉球為日本的“內藩”。派四名日本官員進駐琉球辦理“統一外交”,并照會各國公使,聲言琉球已歸日本所有。
嚴復自幼就聽到老人說,日本倭寇為害中國,福建飽受日本倭寇襲擾之苦。他注意到《明實錄》中記載:明洪武二年(1369)夏“倭夷寇山東,轉掠溫、臺、明(今寧波)傍海之民,遂寇福建沿海郡縣”。洪武五年(1372)八月“倭夷寇福州之福寧縣,前后殺掠居民三百五十余人,焚燒廬舍千余家,劫掠官糧二百五十石”。《明史·兵志》記載:“自樂會接安南界,五千里抵閩,又二千里抵浙,又二千里抵南直隸,又千八百里抵山東,又千二百里抵寶坻、盧龍抵遼東,又千三百余里抵鴨綠江,島寇倭夷,在在出沒。”明太祖朱元璋派人勸諭日本王良懷,并采取開通商貿的政策,恩威并用,力求沿海安寧。但是,日本反而利用明朝開放政策的漏洞,變本加厲地襲擾中國山東、福建、廣東沿海各地。于是,朱元璋“怒日本特甚,決意絕之,專以防海為務”。
今天,我們從日本學者井上清的《日本歷史》一書中可以看到如下記述:“十三世紀初,九州和瀨戶內海沿岸富于冒險精神的武士和名主攜帶同伙,一方面到中國和朝鮮進行和平貿易,同時也伺機為海盜,掠奪沿岸居民。對方稱此為倭寇,大為恐怖。”我們也看到有日本學者在《日本中世海賊史研究動向》中說:中國明朝初年海患的主要始作俑者是日本人,“它的活動是日本人向半島與大陸發展史上的光輝一頁”。
從明朝初年到清朝末年,日本倭寇為禍中國連綿三百年。當下,日本不顧中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明確通告臺灣屬“中國地面”,卻悍然派兵入侵。三月十二日(4月27日),西鄉從道派遣“有功丸”號軍艦從長崎出發侵臺。二十二日(5月7日),日軍二百七十人在臺灣瑯嶠地區登陸。幾天后,侵臺日軍增至三千多人。“日本國兵船于三月下旬,有駛進廈門海口者,有前往臺灣者,船內兵弁、炮位俱備,由瑯嶠地方(今恒春)登岸。”報紙披露,“日本在長崎購買輪船,租雇商船,裝載軍裝、糧餉”。此時,英國也派兵船去臺灣巡查。法國兵船、商船兩只也已經進到廈門。從臺灣傳來報告,“探得日本兵共八營,俱在臺灣東海旁起岸,欲攻生番……二月初十日有日本水師官同伙一人,抵瑯嶠、柴城一帶,查看牡丹社、龜仔角等處情勢,繪畫輿圖”。還有消息說,“日本調兵一萬五千人,來臺打仗”。
清朝廷警醒地看到形勢不容樂觀,恭親王奕等分析認為,開放通商以后,外國對臺灣覬覦已久,“日本相距尤近,難保不意圖侵占,且各國均有兵船駛往,以巡查為名,未始無因利乘便之意”。四月十四日(5月29日),總理衙門向同治皇帝奏報:鑒于“日本兵船既赴臺灣,且有登岸情事,必須沈葆楨迅籌辦法,或諭以情理,或示以兵威,使彼無隙可乘,庶幾消除隱患”。為便于“統籌全局,不誤事機”,請“派船政大臣沈葆楨為欽差,辦理臺灣等處海防,兼理各國事務大臣,福建省鎮、道各官均歸其節制,江蘇、廣東沿海各口輪船,準其調遣。俾得與日本及各國按約辯論,而于征調兵弁、船只事宜,亦臻便捷”。同治皇帝照準,給沈葆楨剴切“上諭”:對于日本“當與之極力理論,斷不可任其妄為。倘該國悍然不顧,亦當示以兵威”。對于“生番”原住民,“一視同仁”,不得“任其慘罹荼毒”。
嚴復不知道沈葆楨大臣、奕親王、同治皇帝奏折往還細節,但是,他注意到上海《申報》四月十三日(5月28日)刊出的《聞沈欽使將赴臺灣論》的文章:
茲聞朝廷簡任沈欽使,不但為得人之慶,且可規久遠之模。誠以沈欽使籍隸八閩,督辦船政,民情風土,易以周知。況鄉黨眾口交推,中外華洋共信,宏才卓越,聞望聲名,誠尤絕乎寰區,超邁于瀛海矣……皆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惟其簡任沈公,庶回我太平,保我疆土,為億萬年有道之長基,豈不懿哉!”
嚴復有同感。日本突然派兵船襲擊臺灣,朝廷的反應和處置堪稱及時,措施有當,而由沈葆楨領兵出征,更是帥得其人。自己有幸得到沈大人的提攜、栽培,當此國家有事,隨他出征,慷慨赴戎機,義不容辭,責無旁貸!
嚴復隨管帶(艦長)和眾軍官齊聚“揚武”號軍艦官艙,聆聽飲差沈葆楨大人訓諭。
沈葆楨端坐在上,朝服頂戴,透著威嚴,透著剛毅。如此嚴肅莊重,是少有的。八年來,在馬尾船政學堂,嚴復和青年學子經常看到這位專主福建船政的船政大臣的身影,一張團團的臉,不蓄胡須,和善可親,從來都是循循善誘的長者的印象,今天,讓人看到了他統領貔貅甲兵的英氣和殺氣。
沈葆楨開宗明義,憤慨說:“臺灣有事,日本軍隊趁正在辦理外交的時候,不等待雙方照會往還,不經允許,也不通報,竟然派兵到瑯嶠登岸,殺害臺灣番民百姓,其狂悖行為令人發指!”
日本兵入侵挑釁,已有所聞,聽沈葆楨大人披露,嚴復等軍官同仇敵愾。
沈葆楨接著說:“葆楨奉旨為飲差,督師馳赴國事,即日出航,諸君將與我一道東去臺灣。日本兵侵入國土,釁端既肇,非戰無以為守,不能戰就不能守!面對日軍挑釁,必須決然處置,才能夠制止入侵,防止更大的不測。師直為壯。本軍師出有名,正義之師必勝。從來玩歲愒日者必亡,窮兵黷武者亦必亡,凡是荒度歲月疏于防備的軍隊必敗,濫用軍隊炫耀武力的也必敗!”
沈葆楨向軍官們曉諭:“此去臺灣,要準備打仗,打勝仗!而要打勝仗,當務之急是固民心,聯外交,豫邊防,通消息。”
沈葆楨剖析說:“臺地民心可用,得民是得勝的根本。老百姓反對日本的入侵,官府要順應民心加以鼓勵,這樣才能夠同仇敵愾。生番百姓一旦遭受日本軍隊的荼毒傷害,必須立即聲罪致討,官民同命,草木皆兵,讓入侵者陷于四面楚歌。在準備打仗的同時,要作理喻,聯外交。義正詞嚴照會日本的西鄉從道,明白曉諭:臺灣生番所居住的土地是中國固有屬地,生番是中國子民。在中國,殺人者死,律有明條。懲處殺人者是中國主權的事,豈容他人越俎代庖?生番傷害琉球難民是不幸的,但這是中國與琉球國之間的關系,琉球國盡可自鳴不平,與日本何干?即使日本想為相鄰的琉球說話,可以通過外交途徑向中國提出,也絕對不允許以此為借口訴諸武力,派兵入侵!在曉諭日本的同時,還需向各國使臣通報,使各國知道琉球船民遭風不幸遇難的來龍去脈,尤其要如實披露日本不遵守國際外交慣例,不守信義,不等中國有關復照,悍然派兵入侵中國臺灣的行徑,請各國公評曲直,動員國際輿論譴責日本,以求得道多助。如果日本怵于公論,斂兵而退,這當然好,不過,豫防與舌戰必須同時并舉,尤以準備打仗要緊,要讓日本人知難而退。只靠談判而不做好打仗的準備,斷難戢其貪心,不能制止日本的侵略野心。”說到此,沈葆楨斬釘截鐵地說:“當著全臺灣屹立有如萬里長城,何人敢犯!”
沈葆楨部署:“福建布政使潘霨率領‘伏波’號直赴臺灣安平;本欽差和洋將日意格(Giquel)、斯芬塞格(Segonsac)乘‘安瀾’號、‘飛云’號經泉州、廈門進至澎湖、臺灣。‘揚武’號、‘靖遠’號、‘鎮威’號、‘福星’號也隨同前進至澎湖、臺灣。以‘福星’號進駐臺北,‘萬年清’號進駐廈門,‘濟安’號進駐福州,‘永保’、‘琛航’、‘大雅’三船擔負運輸,調上海的‘測海’號專用于傳遞消息。還將視情度勢,隨時調遣江蘇、廣東各海口戰船赴臺灣。”
嚴復聚精會神聆聽沈葆楨的講話,他不禁想起曾經寫過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鎮守邊關,“胸中自有雄兵百萬”,使夷狄聞風喪膽,不敢進犯。沈葆楨就是當今的范仲淹!嚴復擁護他對事變的決策和悉心籌度,愿跟隨他出戰,跟隨他赴湯蹈火,馳騁海上。
軍艦戒備,只有錨燈閃亮,軍港沉浸在黯黑中,隱約可見軍艦威嚴的身影。嚴復今夜值更,在甲板上巡行。
從同治五年(1866)那個冬日,投身馬尾船政學堂起,馬尾的山山水水,馬尾的日日夜夜,已是再熟悉不過的了,然而,今天,當此將隨沈葆楨大人出征的時刻,另有一番不同尋常的意味。
馬尾,在馬限山麓,三江交匯,重山環抱,閩江由此入海,迤邐四十千米,兩岸島礁峭壁,層層鎖鑰。沈葆楨曾經作過極精彩的概括:“馬尾山麓,地曰中岐,但就其一方地勢而言,大江在前,迤南而下,群峰西拱,狀若匡床。”
嚴復對事物喜歡窮根究底,第一次來馬尾時,他就發問:“為什么港叫馬尾?那馬頭呢?”
課余,嚴復翻閱地方志書,去江邊實地踏勘。果然,海潮與江水激蕩,波濤洶涌,“江中有浮礁若馬”,隨潮時隱時現。“馬頭”所指的江段為馬頭江,而船港在“馬”的尾部,所以稱馬尾。
實地踏勘,驗證了明正德年間《福州府志》的記載:“馬頭江,南臺、西峽匯此,深廣莫測。每風起,波濤洶涌;有巨石如馬,潮去則見,潮來則沒。永樂間,太監鄭和于此鑿石立柱,夜設舟夫,置燈其上,舟人往來得有所示,無駭觸之患。”
窮根究底,直待一切明了于胸,嚴復的心思才放下。
今夜,馬尾港中,羅星山頂的羅星塔,燈光閃爍明亮。
嚴復注意到,明朝初年,在《鄭和航海圖》福建段中記載有羅星塔。現存石塔,明朝天啟四年(1624)就地重建,七層八角,塔座直徑八十六米,塔高三十一點五米,氣勢巍然。
嚴復更注意到大馬礁上的航標燈。明朝時,南臺、福州,應是鄭和舟師七下“西洋”的重要駐泊地。為便利在馬江和閩江入海口航行,在大馬礁上設立了航標燈,至今,燈火夜夜燃亮,照耀航路。
行船走海,需要趁風順汛,需要明燈導航;人生跋涉,尤需機遇,尤需明師點撥、扶掖。
嚴復啊,馬尾,是生命航程的起點!船政學堂,是乘風破浪的航船,是導航的明燈一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