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盡全力的一巴掌。

聲音像是深藏在缺乏陽光和氧氣的海底裂縫里發出，壓抑著，壓抑著，被海底暗流攜帶著向上涌動，刺破海面，一瞬間釋放出如同夏天喝汽水般的暢快。

然后是顧子異短促的慘叫聲。

他的腦袋歪向一邊，臉部因為暫時沒能跟上頭骨的扭動，變成一副猙獰丑陋的模樣，又在一瞬間恢復。

然后整個人跟著踉蹌了兩下，重重摔在地上。

他挺起腦袋，用不敢置信的目光，死死盯著顧南安。

顧南安房間門口的空氣，也在他的慘叫后凝滯了幾乎兩秒鐘的時間。

然后才反應過來的顧竹影，發出一聲驚呼，連忙跑到顧子異身旁將他扶起。

她轉過頭，同樣難以置信地望著顧南安。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個在自己面前，一向沉默寡言的顧南安，今天會突然做出如此瘋狂的舉動。

扇顧子異的巴掌，還當著她的面？

以至于，顧竹影的心中，先是被不可思意所填充，然后才被涌出的憤怒所占據。

她厲聲道：“顧南安，你無法無天了！你……”

可她話還沒說完，又再次愣住了。

卻見顧南安臉上，此時沒有露出絲毫的悔意和打人后的不安。

而是像終于做出什么人生重大的決定后，輕松地伸了一個懶腰。

“爽啦！嗚呼~”

“親愛的三姐，如果你那么在意的話，可以看看你寶貝弟弟臉上的那兩個印子……啊，算了，估計你也不會在意，當我沒說吧。”

顧南安的那一巴掌，刻意扇在了顧子異原來有巴掌印的那半邊臉上。

如果同樣都是他打的，兩個巴掌印會很容易辨認出來。

可是顧子異此時的臉上，兩個巴掌印，一個大拇指朝上，一個大拇指朝下。

只要有心人看一眼，就能鑒別出兩個巴掌印之間的區別，就算有部分重疊，也還是能夠看出來的。

可惜，他們是不會在意這些細節的。

他們在意的，永遠都只是從顧子異口中編出的‘事實’。

不就是偏心嘛，他早就習慣了。

一直都是這么過來的。

既然決定要走，那這些細節對他來說，也就無所謂了。

顧竹影有些沒反應過來顧南安這話是什么意思。

但還是下意識地朝著顧子異的臉上撇一眼。

只一眼，就發現有些古怪。

可是，不等她細想。

一道威嚴的聲音，已經出現在了他們身后。

“發生了什么？這到底是誰干的！”

來人正是顧南安的親生父親，顧家如今的一家之主，顧直。

他的聲音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般，帶著深沉可怕的威勢。

顧子異本來還感到有些不妙，聽到這個聲音馬上如同見到了救星一樣。

他立刻大聲哭了起來，像是小孩打潑耍賴那樣，在顧竹影懷里扭動了起來，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道。

“我不心弄壞了哥哥的吉他，我跟他道歉，他不原諒我，還打了我一巴掌，姐姐幫我說話，他又當著姐姐的面打我。”

“無法無天，簡直無法無天！”顧直聽到顧子異的話，果然和自己看見后，心中猜想的一樣，立刻暴怒了起來。

雙眼如同要噴火一般，死死盯住顧南安。

“顧南安！！！”

顧南安沒忍住心里一揪，然后強行壓下，裝作若無其事地掏了掏耳朵：“怎么也不聽聽我要說什么嗎？萬一……”

萬一是冤枉了我呢？

這句話最終沒能說出口。

因為這位親生父親，和他的那幾位偏心的姐姐一樣，從來是不會在意顧南安說些什么的。

他們只相信自己的判斷，和顧子異口中說出的話。

只見顧直不由分說，便走上前。

照著顧南安臉上就是一巴掌。

“啪！”

顧南安沒躲沒閃。

結果就是硬挨了這一巴掌。

顧南安說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故意的。

但他知道，巴掌聲響起的那一刻。

他的心里有什么東西悄悄碎掉了。

不是什么親情和留戀。

而是他那積攢了十八年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或許正需要這一巴掌，來打醒自己，來告訴自己。

顧南安，你自由了！

野鴨終究要離開天鵝群，野草遲早會飄飛到花園外。

他不屬于這里。

“那個野孩子，是個孤兒吧，附近那家孤兒院的。”

“聽說之前有人想領養他，被他拒絕了，他說他在等他的親生父母。”

“是啊，我還聽說，有家人看他長得可愛，喜歡得不得了，和院長打了聲招呼，想強行把他帶回家，結果被他咬了一口。”

“咦？這么小的孩子，也會有這么強烈的意愿嗎？”

“或許是有什么病吧，咬人的孩子，還是算了吧。”

……

過往的記憶，在腦海中不斷閃現。

顧南安的臉偏向一邊，眼睛藏在劉海下面的陰影了。

顧直看著他那一瞬間失去的生氣，忽然感覺好像自己做錯了些什么。

可是，自己又怎么會做錯呢？

親眼看到顧子異倒在地上，臉上清楚的巴掌印。

那能有假？

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要接受懲罰。

無規矩不成方圓！

顧南安身體里留著的是顧家的血脈，是他的親生兒子。

兒子打養子，實在是太過放肆了！

“這一巴掌，你給我回房間好好反省，罰你今天不準吃午飯！”

顧直冷冷地說完這句話。

然后就看見顧南安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什么話也沒有說。

只是轉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里。

顧直兀自想到。

這種脾氣，真是這么多年在外面野慣了，缺乏教養。

看來還是要好好管教才行。

顧直看著顧南安的房門緩緩關上。

然后，房門的縫隙中，顧南安的身體倒了下去。

……

“三姐，你在想什么呢，我已經沒事了。”

顧竹影乘車在從醫院回家的路上，另一邊坐著顧子異。

顧子異擠出笑容，試圖跟顧竹影搭話，但顧竹影卻好像沒聽到一樣。

她的腦袋現在還有些亂。

顧南安剛剛被父親責罰后，回房間關門的一瞬間卻突然暈倒，給她嚇了一跳。

畢竟再怎么不喜歡這個突然天降的親生弟弟，可好歹也是血脈相連。

慌慌張張地叫了救護車。

送到醫院，醫生說只是低血糖和營養不良，加上心中積郁太久，一下子缺氧了而已。

可是顧竹影想不明白，顧南安已經回家半年多了。

怎么可能還會營養不良呢？

如果說剛來的時候還有可能，那現在……難道他在這個家也沒過好嗎？

至于積郁太久，那又是怎么回事？

難道是有什么不滿嗎？

這個問題顧竹影想不通，于是又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因為坐救護車的時候，顧子異也跟了過來。

正好帶去醫院包扎。

醫生看見他的臉，偷偷跟顧竹影吐槽：“這兩巴掌打的可真狠啊，這孩子在外面被人欺負了嗎？”

顧竹影當時有些尷尬地道：“怎么會呢，就是兩個小孩子鬧矛盾，他被我另外一個弟弟扇了兩巴掌。”

醫生當場就奇了：“不可能，這不可能啊，這臉上兩個巴掌很明顯就不是一個人打的，雖然現在腫起來不好辨認，但是仔細看還是能發現一些不同的，靠近下面的那個巴掌，明顯就像是從背后被人打的……”

再之后，顧竹影就不記得醫生說了些什么了。

只記得那醫生的分析頭頭是道，煞有介事。

可是……如果最開始那一巴掌，不是顧南安打的，又會是誰打的呢？

顧竹影忽然想到一種，一直都被自己忽視了的，從未設想過的可能性。

她將目光瞥向坐在自己身邊的顧子異，猶豫了半天，終于開口了。

“小異，你能再給姐姐看一下你臉上的印子嗎？”